一
　　 话说队长黄永富欲害秦嘉川，从而设计平了“凤凰墩”。然而“凤凰墩”既平，却未见秦家有什么不吉利之事。倒是钱雪梅老父亲暴亡了。但这也是钱老先生寿终正寝之事。虽是突然，也是情理中之事。
　　 但随着“凤凰墩”的铲平，黄永富受到了上级的表扬，他被评为“农业学大寨”的先进人物。三天两头要随着大队革委会的工作队去各个小队介绍其自身的先进事迹。黄永富在小队的权力原本就是独一无二，现在几乎在大队中也是说话颇有份量的人物了。
　　 转眼秦国华高中毕业。在那个时代中，高中毕业其实也学不到什么真正的文化知识，原因是各种运动会影响到高中生的学习，就是学科也跟现在的不同，现在的物理课和化学课，在那时是工机课和农机课。但秦国华总算是高中生了，这在当地，也算得上是一只鼎的文化人士了。
　　 而二华那年正好初中毕业。那时初中生上高中要靠贫下中农推荐，且推荐名额极少。二华那个初中乙班共有五十七位学生，能被推荐上高中的只有七个名额。整个大队共有8个小队，每个小队还轮不到一个名额。而孟主任的外甥，还有黄永富的侄女，加上大队会计的儿子。这三家人就不言而喻已占了三个名额。剩下四个名额可以公开推荐，当时推荐表面上是采取三结合的方法，好像也很公正的。
　　 哪三结合呢？即：1、家庭成份；2、贫下中农与学校的推荐；3、学生自己的考试成绩。再从所有的综合分中推荐出前七名。但其实大队革委会和各小队长联合在一起早已暗中内定好了。
　　 由于学校关校长的坚持推荐，秦二华进入了贫下中农设计的考场接受面试。
　　 大队部腾出一间屋子作为考场。当秦二华进考场时，里面的椅子上已坐了四位贫下中农代表。一个贫下中农代表指了指中间的那张桌子，秦二华按照示意坐在了那张桌子后面。
　　 考试开始了。
　　 一个贫下中农代表问：“请你说说看，今年的麦子长得这么好，你说说看是靠了什么？”
　　 秦二华不傻：“靠了毛泽东思想武装了社员伯伯的头脑！”所有的贫下中农都点点头。
　　 另一个贫下中农问：“你知道麦子收割好了，后面应该在麦田里种上什么庄稼？”
　　 秦二华傻了！怔了好长时间，脸涨得像块红布，那贫下中农等了好长时间说：“答不上来了？”又对其他三个监考的贫下中农说：“人们都说，秦嘉川几个儿子个个聪明绝顶，我看也不过如此！”
　　 马上另一个贫下中农出第三题，问：“棉花收好了以后要种上什么庄稼？”
　　 秦二华彻底傻了！他自己选择：“我不考了，考不出。”
　　 秦二华中途退场，彻底放弃了上高中的愿望。
　　 秦二华出去后，黄永富从另一间屋子里跑出来，对几个贫下中农说：“怎么样？我叫你们出的题目可都是很符合当前形势的吧。我们要培养的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像秦二华这种人几乎一问三不知，怎么能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呢？”
　　 暑期结束了，秦二华再也接不到任何入学的通知。倒是坐在他后边经常抄他作业的张子强接到了入学通知上了高中。后来那张子强虽说成绩不好，但在高中毕业生的光环下，他还是当上了大队的民兵营长；改革开放后又升为五大队的大队书记。后来还帮了秦二华一个大忙。当然，此是后话。
　　 再说秦嘉川家凭空多出来两个男劳力。在农村小队里即使再苦，也能挣到一些工分。加上秦嘉川凭自己一双巧手，走家串户，很能寻到一些零花钱补贴家用。因此，嘉川的日子比起两宅中的全农户们，算得上是比较宽裕了。这令黄永富心中很是不快。他积极响应上面号召：“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他在这场“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中，正式宣布秦嘉川的出外干木工活，属于资本主义的尾巴，一定要坚决割掉。
　　 秦嘉川只好与其他农户一样，干尽各种农活。家中少了个挣活钱的人，生活质量直线下降。秦家一家七口人，六口人是爷们，吃饭是个大问题，当年粮食紧张，天天熬稀粥喝还填不饱肚子。二华常常饿得眼冒金星，他在学校里是文艺骨干，编个顺口溜只是稍动脑筋的事。他说：“启明星还在天上，好梦就被吵醒，哨子与鬼同叫啊。早上工、上午工、中午不放松、晚上还要开夜工。睡在床上还听肚子喊上工！”
　　 二华是当作笑话讲，雪梅听完吓得连说：“二华，二华你快不要说了，被人听见了又会出大事了！”
　　 二华见雪梅吓得如此，真的就伸伸舌头不说了。这天夜里，秦嘉川睡在床上，因为累了一天的缘故，一挨床眼皮也抬不起了。
　　 最近队长派活，秦嘉川父子总是重活、脏活包揽。因此，嘉川每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腿肚子直打颤。他上床后，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睡梦中隐隐感觉到雪梅翻来覆去睡不着。但他太累，就任她翻滚。
　　 半夜里，秦嘉川伸手往里床一摸，没人。他揉揉眼睛，再仔细摸，还是没人。嘉川想：“雪梅哪去了？”他披衣起床，开了房门一看，见前厅有灯光，他轻手轻脚走近前厅屋。只见雪梅坐在那条凳子上，嘴里在嚼着什么东西，嘉川拉开屋门进去，雪梅慌忙将手中的东西放到碗橱中的碗里，嘉川拿出碗来一看，原来是盐咸菜，即现在的梅干菜！嘉川情知雪梅晚饭没吃饱。他心疼地对雪梅说：“我就知道你晚饭没吃饱。”雪梅说：“不是的，我当时是吃饱了，只是现在又饿了！”嘉川说：“都怪我没本事，叫你跟着我受苦，连饭也吃不饱。”雪梅说：“你说什么话来，儿子们都已长大了，现在的困难肯定只是暂时的。”嘉川说：“困难是暂时的，但是你总不能用自己不吃饭来度过这个困难期呀！”雪梅说：“国华身子骨、身架子已长成。唯二华、三华正在长身体时，特别是二华，我见他有阵子个头不往上长了。二华这阵子正是发育期，过了这阵子想长都没办法长了。他经常饿得狼吞虎咽，我看着心里着急啊，我让他吃多吃点，也好让二华个子长成国华一样，我就放心了！”
　　 世上凑巧的事太多，雪梅与嘉川的对话恰巧被起床小解的二华听到。二华心里对雪梅凭空又多出许多好感来，寻思：“我亲娘在世，也未必像现在雪梅娘这样疼我！”自是这二华心下自然而然生出将来总有一日要报答雪梅大恩的念头。
　　 但靠一个人碗中省下一口粮来，总不是长久之事，而且也根本解决不了儿子们的饥肠辘辘。因此，买黑市粮是免不了的事。黑市粮价格昂贵，在买黑市粮很快花完了家中所有的积蓄后，雪梅背着秦嘉川毅然卖掉了黄家宅原来她的老屋。用三间老屋的钱总算勉强解决了一家人的吃粮问题。待秦嘉川和几个儿子知道东宅屋主已易人时，用买房子所得的钱买回来的粮食早已吃到了众人的肚子中。
　　 日子总是在不经意间过去，说不尽秦嘉川家度过了多少艰难困苦的岁月。但由于一家人的互相扶持，这日子还是苦中有甜，泪中有笑。按钱雪梅当时的说法是：“现在一家人的当务之急，重中之重就是只要能填饱肚子，当心好身体，其他的不用去想，留得青山在，自会有柴烧的一天！”
　　 也真是：忽然听说上面谁倒掉了；又忽然知道伟人逝世了；又忽然“四人帮”被粉碎了！国家大事真有点让人眼花缭乱。当然这些是大消息，但老百姓在无聊之中听到这些话题，真正是很有点让人们津津乐道的。
　　 乡下人没事干，入夜集中在宅前的横路上，任晚风吹拂，纳凉之际，这些消息从那个人嘴里先传出来，听的人似乎就将对方视为圣者智者一般！其实，广播喇叭里每日就会将这些消息送到人们的耳中。但真正的小道消息是在喇叭里听不到的。小道消息中有大队孟主任的倒台，说是什么孟主任是当年的造反派司令，属于“打、砸、抢”分子，非但下台了，可能还要去农场劳教三年，原因是当年她当造反派司令期间，不但有冤案、错案，还有人命，幸亏人命是自杀的，但究其主要原因也与她有一定关联。因此，这次她最起码要在牢中“吃三年闲饭”；而公社李书记大概也下去了，新来的倪书记已走马上任了。
　　 所有这些消息在秦嘉川家人听来，都似乎在浓雾中见到了一丝光亮。而对两宅子而言，昔日的队长黄永富好像也没有了过去的八面威风，他夏日从横路上纳凉的人群中穿过时，人们也只是稍微侧一下身子，根本用不着站起来对着他点头哈腰了。
　　
　　 二
　　 最让秦嘉川一家人欢欣鼓舞的事，莫过于高考制度的恢复了。
　　 秦国华参加高考，自然是最顺利成章的事。问题是雪梅极力主张二华也要去参加高考。她的理由是：“二华虽然是初中毕业生，但二华当年的功课是全校第一；那些上到高中的同学根本不如我们二华的功课好。”她又说：“考得上考不上都要去试试，反正就差几个工分的事。”
　　 秦嘉川认为雪梅的话十分在理。问题只是二华自己不想出洋相，因为那次初中考高中时接受贫下中农考官监考的事，在他的记忆里印象太深刻了。当年他退出考场时，真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可以钻进去，这次他秦二华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出洋相了。
　　 可是，雪梅的态度也非常坚决，他对二华说：“这次考试才是正式的考试，考的是文化成绩。上次接受贫下中农监考是胡闹，加上还有人要促狭我们。现在你只有考上大学了，才能堵住当年那些人的嘴。”雪梅又说：“还有我虽然不是你们的亲娘，但对于你们，我都是只差肚子没包一包你们。我多么希望你们要有好的出息。这样，也能让你们的亲娘，我的琴妹大姐在九泉之下放心啊！”
　　 一番话说得诸人动容。二华忙说：“娘，你不要生气了，我复习迎考还不成？”
　　 不说雪梅一人操持里外，让国华与二华备考。
　　 只说这日夜晚，雪梅因太累，早早上床睡觉，秦嘉川也知雪梅近日更比往日操劳，肯定是累坏了。因此，他上床时十分小心，只侧身而卧。
　　 初夏的凉风从窗棂中吹进来，吹得蚊账在黑夜中一晃一晃的。雪梅迷糊中忽觉一阵狂风吹过，她从厅屋中走出去欲看看外面下雨了没，却见一个身材娉婷、面容姣好的女子，径直从宅前横路上走来。雪梅想不起那女子是谁，只似乎记得好像是从哪里见过她似的。那女子看见雪梅时浅笑盈盈，雪梅欲与她打招呼，那女子却径直走入里屋，转了一圈，脸上笑意更浓，对雪梅说：“好！好！固然弄得好！”又对雪梅说：“我已被选为万香苑苑主，不久赴任，今日特来辞行。”
　　 雪梅百思不得其解，想：“你说这些话来，却与我有甚相关？”心中细想，猛想起这女子应该就是诸华的亲娘琴妹！再一想：琴妹不是早死了吗？这一吓，猛地从梦中醒来。因坐起来的动作太猛，一下子把嘉川惊醒了。
　　 嘉川坐起来，黑暗中隐隐见雪梅坐在当床，手捂胸口，嘴里连说：“怪了！怪了！”嘉川拉过雪梅说：“你是不是在做梦了？”雪梅说：“是啊！”嘉川说：“说来我听听！”雪梅将梦中所见告诉了秦嘉川。嘉川自然唏嘘不止。
　　 正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自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但听到雪梅对梦境的描述后，嘉川心下稍稍宽慰些。
　　 这夫妇俩哪里还睡得着，借着窗棂中透进的微光看看小闹钟，已是凌晨四点。雪梅干脆披衣起床。嘉川本来还想睡会儿，因见雪梅起床了，也赶紧摸索着起床。夫妇俩蹑手蹑脚，从寝室中那条甬道往前厅走去。
　　 夏日的凌晨，微风拂吹。嘉川紧拉着雪梅的左手，他抬头望天际，东方夜空中赫然一颗启明星在闪烁，那星星格外的明亮。嘉川拉住了雪梅遥手一指说：“快看，那颗启明星！”雪梅顺着嘉川的手往东看，果然，那颗挂在天际的启明星一眨一眨，不用多去辨别，就知它是启明星。嘉川说：“知道吗？启明星就是太白金星。它在黄昏时出现则叫做长庚星。它在黎明时出现就叫做启明星。半夜的时候是不可能看到金星的。金星虽然观测耀目，但人们却对它有太多的传说，主要是因为它时而在东方高悬，时而在西方闪耀，让人捉摸不透。它既隐喻着死亡，又象征着复活。古代人在黎明时总要关闭门窗，挡住它的光芒。他们认为，金星的光芒会带来疾病；但也有人认为，金星的光芒会带来吉祥。”秦嘉川搂着妻子滔滔不绝的介绍他的天文知识，钱雪梅嘴里“嗯、嗯、嗯”的应着，其实，她的思绪早已飞到了远处，她想，莫非……
　　
　　 三
　　 “秦国华，录取通知书!”邮递员这一声喊，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正在吃早饭的国华一听喊叫声飞奔出门，一把从邮递员手中夺过通知书，回头向相继涌来的一家大小跑去。末华和小昌一边跑一边喊：“哈哈，大哥考上大学啦！大哥要上大学啦！”继而一家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一会儿，国华却哭了起来。望着喜极而泣的大儿子，秦嘉川这个饱经沧桑、受尽屈辱的中年男人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竟掩面而泣，一任泪水从指逢中流淌。二华、三华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雪梅深知他们父子此刻的心情。她一手搂着国华，又腾出一只手来抚摸着国华的头发，深情地说：“孩子，娘知道你心里苦啊，你压抑了多少年，今日你大声地哭出来吧！你可以大声地告诉你的亲娘，你考取大学了。我们家从此有希望了！”国华伏在雪梅的肩头抽泣着，许久，他抬起头睁着红红的双眼，凝视着雪梅。他突然发现在雪梅的两鬓己露出了丝丝白发，他满怀无限的感激，双手紧紧抓住雪梅的两肩，哽咽着说：“娘，为了这个家，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孩儿我心里都明白的。娘，你就是我的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