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家曾养过一只狗。那狗名叫“黄犬”。它跟我们一起生活了一年半，尽管时间不长，可是它的禀性，它的灵性，它的忠诚，以及它给我们带来的许许多多的欢乐，却让我時時怀想起它。
　　 那时候，我们一家3口还住在显圣殿脚下老街老房子里。我在乡下一所中学教书。妻没有正式工作，就在家门前偶尔给别人打临工挣些小钱，顺便也能照顾家里。蜜儿那时也才刚上学前班吧！
　　 二月里的一天，妻送蜜儿上学、买菜转来，走在下店子街上。有一条小狗紧跟着她不走。大声骂它，它停一小会儿又跑过来咬住裤脚；丢几个石块吓唬它，它退后几步用可怜巴巴的小黑眼睛望着你，哼唧几声又黏挤过来。妻走走停停，它也走走停停，见撵不走它，妻便大叫：这是谁家的小狗？这么粘人！也不唤回去喂？没有人搭腔。后来卖卤猪头肉的谭老爷子道：满月了，主人家丢的，流浪好几天了，又小又瘦毛色干杂，没得人要。它恁样粘抓你，你们有缘分，不如逮回去喂到！妻心慈，见这小狗流浪着可怜，也就不再说什么。一边唤它，一边往回走。
　　 回到家，妻先给小狗找两个窑碗：一个盛水，一个盛食。待它吃饱喝足，又找来一个废弃的大木盆，抓几把稻草铺着，怕它夜里冻坏又将两件破旧的棉袄搭在上面，一个温暖的窝便成了。小狗来我们家不久就显露出它得调皮与可爱。妻早上起来洗漱，它听到响动便从木盆里爬出来围着妻哼唧，到厨房烧菜做饭，它便偎在灶门前烤火，偶尔给它丢两筷子菜，它便一弹而起跑过去嗅一嗅，待菜凉一凉，舌头一卷便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端菜到堂屋吃饭时，它跑得更殷勤了。我们家老房子从堂屋到厨房要上六七级一尺多高的台阶，台阶左边有屏风厢房，台阶右边有两尺多深、五尺长宽的方形天井院。下台阶时它连滚带爬，没少掉进天井院，有时待在天井里又疼又急，直朝天“嗷嗷”叫。妻烦了：“蜜儿，快把狗鬼拽起来！”蜜儿正看动画片呢！扫兴地走过去，跳到天井里，手指着它鼻子骂道：“你个害人的狗鬼，瞎跑个腿呢！耽误我看电视，看我不收拾你！”说着就抓住狗的顶瓜皮掼在井沿上，狗一边惨叫一边跑，待蜜儿洗手坐下吃饭时，那狗早已钻在桌子底下觅食了。吃完饭我们收碗筷，它又来凑热闹。这次是上台阶，似乎比下台阶更难。由于腿短，两个前爪搭在前阶上，两个后爪乱蹬，总上不去，后来它斜一下身子，竟然挣扎着上去几步。看它艰难样，我有时用脚尖兜一下它屁股，它便上去容易些。妻与蜜儿有时索性就把它抱上去。这样反复磨炼，个把月里，它的筋骨已硬实许多，上下台阶稳当快速起来。日历一天天翻过，小狗也一天天长大，它参加的活动也日渐丰富。妻下河洗衣服，它撒着欢子当尾巴狗。躺在河滩上看主人洗衣服不一会儿，它就被嘎嘎叫的水鸭子所吸引，爬跃起来扑向鸭子狂吠，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鸭子吓飞跑了，河水搅混了，洗不成衣服，气得妻又是丢石头砸又是破口大骂。小狗自讨没趣，躲到吃草的牛羊身边磨叽，牛羊只顾吃草并不睬它，了无意趣，又兀自跑到粪堆上发起淫威撵走用爪子刨食的老母鸡。不知道它是否能寻到自己百吃不厌的骨头呢？吃过晚饭，正看电视呢，小狗蜷着身子卧着打盹，一只老鼠噗噜噜从堂屋往天井院方向跑去，那狗一个激灵跳起来扑过去，但还是没抓住老鼠，我拉开厨房的灯，它匍匐状蹲守在老鼠洞边，大有非捉住老鼠不可的架势！想要向主人表功吗？这可不是你的长项！留点儿精神！让猫去抓老鼠吧！夜晚，稍有什么动静它都要大叫几声，以显示它的存在和工作着。这也因此常搅扰我的酣梦，心中不免生出一些对它的不满来。很多个早晨，那狗不在自己窝里睡，却见它盘在我们床前鞋子上睡或者歪在旧沙发上睡。有时还把我们的鞋呀袜呀蜜儿的玩具呀拖到床底下跟我们“捉迷藏”，为此它也没有少挨鸡毛掸子，可它总不大长记性！好在它已学会了讲基本的卫生，能在厕所和外边墙角拉屎拉尿了，这也算是一大进步吧！
　　 天气逐渐暖和乃至热起来，妻便每周瞅空给狗洗次澡。狗在水盆里总不安分，它一摇摆身子，毛上的肥皂水溅得满世界都是。妻又妖妖怪怪地骂起来，骂着骂着，她睁大眼睛惊喜道：“蜜儿，你有没发现我们的狗，毛色很好看呢？！”蜜儿黑亮的眸子转了两下，眼睛眨了眨，又用梳子把狗毛梳理了一遍。歪着头，翘着嘴角说“妈耶，狗鬼全身都是黄毛，就是四个爪子和尾巴尖儿上是白毛，怪好看的！”妻用手抚着狗脊背上的毛赞叹：“它毛也顺滑呢！”“狗这么好，那我们给它取个好听的名字吧！像什么‘点点’呀，‘欢欢’呀，‘莎莎’呀，好不好？”蜜儿笑嘻嘻地望着妈妈商量。“不好！要是起那样的名字，岂不是与你的小名‘蜜蜜’混为一团？喊起来让人笑话！”“各是各的名字，咋会笑话呢？”蜜儿争辩道。“反正不好，我看狗鬼后腿上长了个大犬，将来肯定凶得很，不如就叫它‘黄犬’吧！”妻语气肯定起来。蜜儿见拗不过大人就勉强道：“黄犬就黄犬，总比没名字强。”说罢就唤起黄犬的名字把狗引到到门外玩儿去了。
　　 夏天来临了，万物都充满着生机。前几年栽在后院的杏子树快齐后屋檐高了，今年还挂出了数不清的青杏子。我在感叹树的生命的神奇时也忽然感叹起黄犬这狗的生命的神奇！如今的黄犬已非同昔比。它的身长比过去增加了一两倍，身高也增高了一倍，四肢强壮矫健，上下台阶能连跑带跃，牙齿更坚硬锋利，嗅觉十分灵敏，听力能辨细微，目力看得更远，连吠叫声也洪亮有力而且内涵丰富。俗话说“人有人言，兽有兽语。”妻和蜜儿与黄犬天天相处，能从它的叫声听出许多的含义来。黄犬变化如此之大，我想：最大的原因是它食量大好吃吧！妻每天给它盛一碗水，每顿给它盛一碗饭。可是它似乎永远也吃不饱。一嗅到哪家肉香味，就偷偷钻进小街上张家门李家户去“相嘴”。为此，妻常常祷告它“莫丢人”，可是为了肚子，它争不了那口气！有个星期天早晨，我们还没有吃饭，街门前石凳上坐着五六位端着饭碗的大婶、大妈、大姐。她们一边吃饭，一边说笑，黄犬又去蹲在陈姐面前“相嘴”。陈姐不理它，它就摇尾巴。陈姐不想给它食，就把身子从西面侧向北面，它也侧蹲过来望着陈姐。陈姐恼了。把它踢一脚，喊声“滚！”，并且又将身子由北转向东面，黄犬厚着脸也转过身来，还眼巴巴地装着可怜。目睹这一幕，腾的一下我的脸红热起来，正准备骂狗回来。“啪！”一大坨玉米碜食落在石板上，狗立马站起用舌头舔食起来。陈姐端着饭碗骂道：“这狗八辈子没吃过东西，死皮乞怜地相嘴！”妻闻声一顿好骂：“黄犬，你以后给我长记性：‘人穷志不穷！’二回再给我丢人现眼地跑出去‘相嘴’，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黄犬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躲进屋。吃饭时，妻还怄气，我便劝她：毕竟黄犬它只是一条狗呀！狗争不了气的，只要人学会争气就行了。蜜儿说：“我就争气好好读书吧！”我和妻听了心中那股邪气顿时冒飞了，吃饭时争着给蜜儿夹菜。事实证明狗不仅争不了气，依然相嘴，而且还常常偷跑到厕所吃屎，跑到粪堆刨骨头。有一次刨到一只死老鼠吃掉后，好几天精神萎靡，躺在窝里只喝些水，差点死掉。
　　 黄犬是这样的淘气好吃，但它毕竟不只是个“吃货”，妻到跟前做事，家里可以放心不锁门，黄犬能忠诚地守家护院。有了它，竹篱笆鸡笼里的鸡再也没有被黄鼠狼咬过、叼过。蜜儿上学要走两里多路，其中有一段叫“十七堰”的路上，没有人家，一边是岩，一边是崖，崖下是深潭，路上也是凹凸不平的石渣路，先前妻总不放心天天接送。后来蜜儿不让接送了。一则她觉得自己能行，二则她怕误妈妈做事。妻心细，每天等蜜儿背着书包走一小段路时，就拍着黄犬嘱咐几句，黄犬心领神会就悄然跟上去。后来蜜儿晓得了也不反对，走到中街时，蜜儿又扬手把它赶回去。我每次回家，无论是从东边的老街回来，还是从西边的涵洞小桥上回来，离家尚有一二十米远，黄犬总能看见我或者听见我推自行车的声响，忙飞奔过来，又是摇尾巴又是往我腿上蹭，那股亲热劲儿，着实让我心里热乎！一天晚上喝醉了酒，我就卧在沙发上酣睡，梦里好像与一美女缱绻温柔，心里美得甚欢！忽然一声：“黄犬——快来！”惊叫声把我吓得一弹。原来刚才黄犬在用它那温热柔软的舌头不断亲热地舔我的手和脸呢！难怪做起青梦来！我翻身下地，黄犬已跃上台阶向厨房奔去。我赶到厨房，黄犬正对着厨房后的天井院大叫，妻惊恐地说：“蛇！蛇！一条黑红的蛇刚从我脚边爬到天井院去了。”我用手电照着，石缝外还露出拃把长的蛇尾巴。蜜儿找来火钳，我夹住蛇尾怎么也拽不出来。罢了，听老年人说：家长虫没有毒也不乱咬人，老房子里有家长虫好。唤走黄犬，让蛇钻洞去吧！
　　 第二天早晨，蜜儿在厕所大解，只听蜜儿一会儿喊黄犬，一会儿喊妈妈。我们以为出了什么状况，急忙赶到时，蜜儿哭叫着：“妈！我肚子屙出蚯蚓了，卡在那不下来，好吓人！”我安慰道：“怕个啥？前几天你吃了‘宝塔糖’打食气的，打下来的是蛔虫。”妻也不言语，走过去左手按住她的肩，右手拿着绵纸蒙着她屁股用力往下一拽，稀里哗啦一阵都干净了。给蜜儿收拾妥当，正欲走，那黄犬对着厕所又叫起来。我们唤它，它不睬，反而跳下溢水沟狂吠。奇了怪了，我走近细看，只见粪池靠岩壁的一角，有一只黑老鼠在动，是老鼠吗？又不像，它的身上还有一根根的黑翎刺呢！莫不是敢与蛇斗，野猪也奈何不了它的刺猬！蜜儿听说山上的刺猬滚落在我们厕所里，便欢天喜地的去找粪瓢、火钳。我们捞起刺猬弄到小河里洗，又放到门前太阳底下晒，黄犬守护着它，引来许多好奇的人们观看。我们与黄犬都很自豪。喂了几天刺猬，由于不懂它的生活习性，它不怎么吃东西，我们便带着黄犬，把刺猬放到山上树杷里去了。
　　 暑假里，我游泳时，也常带上黄犬下水，次数多了它也学会了游泳。住在新公路上的大哥喜欢上山夹兔子，他把黄犬借去用了几天。他说：你们黄犬机敏，跑得快，稍加训练，能成一条好猎狗！我想可能吧！因为秋日里，我曾经亲眼见它在后坡山上黄豆地里捕捉到一只野兔，叼回来饱食了两天。
　　 腊月里人们都忙乎着筹备年货，杀猪宰羊的多起来。黄犬就老往屠宰匠汤锅边跑。一天去割过年的肉，胡屠户吧唧着嘴说：“你们那黄犬过年吃得了，你看它背上起厚膘了。你要下不了手，我给你帮忙杀！”我慌忙摆摆手说：“杀不得，杀不得！它还不到一岁，我不想害命折寿！”想来即使再过几年我也不会杀它的，况且妻和蜜儿早已把它看成是家里的一员和我们的朋友了。一天傍晚，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我去挑水，蛤蟆井里水干了，我只好到军马铺压井上挑水。转来在小桥上歇火，蜜儿跑来说小半天不见黄犬了。我们便在桥上大声呼唤。多么希望它能像往日一样，一听到我们的呼喊，就像一匹健步如飞的奔马两三分钟就到了你的面前，又是摇头摆尾又是蹭腿，喜欢得不知道怎么表情达意才好。天慢慢黑了，可终究不见它的踪影。晚上吃饭仍不见它回来，心中便生出种种不祥的猜测，但又不敢说出口来。我们默默的吃饭、默默的收碗、默默的看电视。正要睡觉时，忽听门响，并伴有“嘶——嘶——”的低鸣声。我忙打开门，黄犬一身雪进了屋。它轻摆了下身子，雪撒落在地上，蜜儿穿着拖鞋跑出来抱着它的头只拍：“黄犬，你野跑到哪去啦？这么久不会来，让我担心死了。”妻擦着眼泪说：“回来就好，我去端食。”我把黄犬按倒查看，它的脖子上有条细勒痕，一只后腿有被棍棒打伤的血痕。至于它受了什么样的罪，又是如何逃回来的，可能只有它自己最清楚！我让妻找来破布和一些药粉给它简单包扎。鉴于黄犬的安全和怕它咬伤别人，后来我就买来一条铁链子把它拴在后院榆树下养。
　　 年过了，春天来了，万物复苏，春情萌动。黄犬满了周岁，成了成年狗。身子更壮实，叫声里我听出了它的烦躁和痛苦，想来：我不仅封杀了它行动的自由，而且还扼杀了它恋爱的自由，这似乎比潜在的安全威胁更残酷！后来黄犬又获得了自由。我也常常看到它与许多的同伴在河堤上、田野里追逐、嬉戏……
　　 多彩的暑假在蜜儿期盼的念叨声中又来到了。有天午后，天很闷热，我看见黄犬吐着长舌头躲到天井院厢房老架子床下歇凉。不久，再看时，它却用两个前爪刨起一大堆泥土，真蹊跷，难道它要自掘坟墓吗？我把这事说与妻听，妻骂它：“发刨躁，发癫疯。”
　　 第二天上午，我们三个人带着黄犬到新公路上大哥家去玩。黄犬显得分外高兴。刚上公路，它就往对面跑，“嘭”的一声，接着一声惨叫，它被从南面疾驰而来的小轿车撞飞。我们都惊呆了！小车司机仅将头探出来瞟了一眼，又加快油门逃跑了。有人喊：“快打电话，叫人把车拦住！”当时，我还没有手机，无奈何眼睁睁看着黄犬死掉了。蜜儿摸着尚还温热的黄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妻也不住地掉眼泪。刘大妈凄然地安慰道：“蜜蜜，莫哭，我们狗娃儿快满月了，到时候给你逮个最好的喂！”蜜儿哭声小了些，我便央人把黄犬埋到桥下沙滩里。
　　 过了七八天，有个邻居来借东西用。她漫不经心地说：“你们晓得不？你们埋的黄犬，当天就被一个老头刨去就地剥了，肠肠肚肚摔了一地，蚊子糨满了。天热，皮子不错还卖了几个钱，四个狗胯子卖了三只赚了百把块，余下那只炖了吃，他还卖嘴说：狗肉又肥又嫩好吃得很！”我听了先是震惊，后来悲凉痛苦起来。蜜儿伤心地抽咽着，妻红着眼圈骂道：“畜生！”后来，我决定不再养狗。
　　 黄犬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爱它，想它。可是有的人却要千方百计的去杀它，吃它。在这个世界上，人因为贪婪的本性屠杀了很多的动物朋友和人类自己的朋友。如果人类不深刻反省自己的做为，那么“人类自己毁灭自己”的预言，将成为可怕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