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一场真实的梦，一场苦苦追寻的旅行，犹如烟花一场秀。
　　 ——题记
　　
　　 一
　　 腊月十八，表哥的儿子明飞娶亲，他们老早就打电话请客，一定要我去看看亲娘母舅家的新变化。舅舅那一辈人虽已作古，但表哥表姐和他们的子女曾带着我奔赴雪域西藏，过往的人和事一直沉在心底，挥之难去。我乘公汽赶到老官，沿着平展的乡村公路优哉游哉漫步六七里，正午时分到达丁家营村。
　　 堂舅的女儿女婿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响应国家号召去往遥远的西藏支边，表姐夫老家在龙门老街，他是老牌华中农学院的毕业生，满腹经纶，在藏东南的林业部门任职。表姐虽然只读完小学也给安排招工，让家属支持丈夫安心工作，连同一双儿女一家四口扎根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川藏线是世界地势最高、路况最险峻的交通驿道。表姐说八几年进藏时表姐夫和孩子们从成都乘飞机抵达拉萨，再转汽车颠簸一二十个小时到林芝地区；她舍不得花钱，就沿着川藏公路坐汽车、溜索，花了半个月才到，听她讲诉的经历，真可谓是一路惊心动魄。
　　 那时候，西部大开发大发展的号角吹响了，中央开始对边区少数民族地区给予大力扶持和政策倾斜，内地少部分剩余劳动力逐步向雪域高原转移。九零年，表姐一家在林芝安顿好却免不了思乡之苦，他们征求堂舅和几个表哥表嫂的意见，是否愿意去那里打工开店。商量一番后，决定让三表哥留在家照顾老的小的，因为他的儿子先天智障，实在丢不开，表姐夫按时寄钱给他和堂舅解决生活问题。大表哥、二表哥两家来到表姐夫工作的地方。除了首府拉萨比较繁华，其他地委行署所在地都是小城镇，充其量只有内地集镇一般的规模和人口，规划建设的余地相当大。林地砍伐后需要补栽，表哥承包签订了栽树苗的合同，这个任务比起在家种地、土里刨食来钱快得多，表嫂先在林芝地区行署所在地的八一镇开批发店，十八九岁的大侄子负责进货。
　　 为防中印边界的争端和达赖集团的颠覆分裂，藏区驻军部队比其他地方多，走在街上、坐在车上能看到一半的人穿军装，大批的边防部队给人以安全感，也带动了这里的消费购物。光顾批发店的很多是军人，副食百货、蔬菜供给的生意相当好。早期来藏区做生意的都赚得盆满钵满，两个表哥相继在丁家营盖起了当时人人羡慕的三底两楼。
　　
　　 二
　　 精明泼辣的二表嫂祥慧越来越看不上木讷的二表哥，嫌他头脑不灵光不顶事，闹着要离婚。其实她早已暗渡陈仓勾搭上两个男人，别看她一字不识，貌不惊人，可心窍多，扭眼一个见识，背地里把开店赚到的钱转移了。年逾四十还摊上这种糟心的事，二表哥这个闷葫芦整天唉声叹气，表姐责骂祥慧不要脸昧良心。在老家就有人讥笑祥慧不是盏省油的灯、不安分不守妇道，可是二表哥愣就看上她了。祥慧是堂舅妈娘家刚出五服的侄女，堂舅妈也想亲上加亲。原指望着她嫁到全家，会一心一意过日子。和二表哥夫妻一场十几年只生了一个女儿红英，谁也没有亏待她，岂料她本性难改，叫嚣着寻找自己的幸福。
　　 侄女红英正读高中，借住在表姐家。祥慧并不领情，一意孤行，许多人规劝都不凑效，那个独生女也无法说服她妈，最后，八一镇的法院判决二人离婚。表姐说如果不带他们来西藏，就不会离婚。直到二表哥再婚生子，表姐还痛骂祥慧，对她恨之入骨。小辈人对表姐这一做法看不惯，私下里埋怨她不该当着侄女红英的面骂她妈骂得那么难听，挺伤女孩的自尊。的确，红英悄悄在日记里写道：“我躲在别人眼皮底下，想哭不敢哭，想笑不敢笑……”这几句话被表姐看到了，又指责红英吃她的喝她的，不和她一条心劝和父母，完全是个白眼狼。这个花季少女寄居在表姐家，真让人同情。其实，当妈的更明白红英内心的苦楚，她后来想尽一切办法让女儿过着人上人的生活，弥补早年家庭破裂造成的遗憾。
　　 小辈人并不像表姐那样仇恨祥慧，几个侄儿侄女时常去看她。祥慧和小她八岁的男人同居，并没拿结婚证。
　　 相比这事，大表哥更不顺。他的大儿子到西藏交了几个生意上的酒肉朋友，夏天相约到尼洋河游泳。尼洋河是雅鲁藏布江的支流，高山冰雪融化汇流而成，这里夏天只有二十摄氏度左右的气温，河水冰冷刺骨、暗流涌动，根本不适合游泳。在河边喝完啤酒，他一个猛子扎进河里，顿时双腿抽筋，眨眼间不见了踪影。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尸骨也没能找到，亲人们哭干了眼泪。大侄子生前进货送货业务清单也不知放在哪里，欠他钱的不认账，他欠别人的钱还得要还给人家。堂舅卧病在床，谁也不敢把这个噩耗告诉他。但是他善于察言观色，终究还是没瞒过去。后来我去西藏，曾和他们去河边祭拜，望着鹅卵石间散落的啤酒瓶碎片，我不禁泪落如雨，大侄子如果还活着只比我小几个月，可惜！
　　 表姐夫的本家侄子秦发祖也到西藏修路、栽树、开店，手头宽裕了，回到龙门老家出资改建了一条乡村公路。当时县市级新闻媒体争相报道，大伙夸他致富不忘众乡亲、造福桑梓。
　　
　　 三
　　 一九九五年，我经过一系列的不如意后，出于种种考虑，趁着年轻气盛决心挣脱羁绊，带着梦想去西藏赌一把。大表哥的二儿子明海高中读了一半，觉得升学无望，先是在孝感工厂里当了一年临时工，迟迟等不到招工转正机会，又不愿回家种田，也想去西藏碰碰运气。给表姐夫写信诉说我的想法后，我们结伴上路了。
　　 侄子明海比我小三岁，一路上老练得像是经验丰富的旅行者，照顾得我什么也不用操心。他在这之前到过西藏。襄阳至西安，西安至西宁，绿皮列车呼啸着穿行在秦川大地，骄阳炙烤着干渴的黄土高原，车厢像个闷罐子，热得难受。车窗外一座座黄褐色大塬高高低低，那是大自然肆虐的暴风雨侵蚀崩塌地的奇观。黄河断流得让人心痛。到了西宁，凉爽多了。西宁郊区金黄的油菜花吸引了不少养蜂人，而翠绿的青稞丰收在望。内地是酷暑，高原是春光，多么鲜明的对比！青藏高原和我们荆楚大地风光迥异，别有一番韵味。西宁到格尔木，格尔木到拉萨，这青藏公路穿越平缓辽阔的高寒草甸，穿过柴达木盆地波纹起伏的沙海和灌木稀疏的戈壁滩，经过藏北终年不化的雪山，眼前盛夏飘雪和穿棉大衣的军民，着实让我看着新鲜。拉萨城随处抬头都可以看到圣洁的布达拉宫，这里干燥而不炎热，藏民称之为圣城、日光城。从拉萨出发天还没亮，到八一镇已是半夜，十几个小时的车程落得满身灰尘。
　　 繁忙的川藏公路从八一镇穿过，小镇街道上有的是水泥路面，有的铺着石板，四周山高林密，山下河流奔涌，这里是雪域的江南，高原的明珠。表姐夫不愧是林业专家，房前屋后桃树、梨树、苹果树硕果累累，草莓长势喜人，玫瑰、夜来香装点着小院。他教我们移栽、嫁接、分株、剪枝、疏果，真是长了不少见识。
　　 八一镇随着迁入人口增多，门面租金疯狂上涨，生意不好做了。侄子明海跑三轮、修三轮、当临时工打字、值班守森林火警电话，也有些落寞。表姐想让他入伍给湖北军官老乡当勤务兵，他又不愿干那种伺候人的活儿。明海俊朗的外表让地委秘书长的侄女怦然心动，秘书长大人私底下对我表姐夫也就是明海的姑父说想结这门亲，迂腐透顶的表姐夫心想明海一个零时工怎么配得上官宦人家的千金，终于没应承下来。也该明海的命如此，他走到哪里都讨女孩子喜欢，宾馆副经理的姨妹经人牵线做了明海的女友，她爱明海爱得死心塌地，生米做成熟饭，这桩亲事就定下来了。后来明海招工屡屡受阻，表姐夫才知道自己耽误了明海，若是当初答应了秘书长的提亲，不至于浪费那么多精力财力。要知道，秘书长可是地委内当家，权力大得很，说一不二，谁敢不买账？
　　 憧憬、迷茫、彷徨交织我们的心，我织布、栽树、写稿、代课，总也不能入流。带着失望离开的老家，时不时还会萦绕在我心头。光缆线铺设之前，电话很难打通，写信也得一个多星期才到老家，堂舅去世的消息还是发电报通知我们的。两年后，光缆电话开通了，我却没有什么可汇报的，因为总是徘徊在梦想的边缘，稳定体面的生活真正是可望而不可即。一位高官和他的太太看到我发表在《西藏日报》的一些文章，提出让我去面试。我糊里糊涂地朝见了这对高高在上的夫妻，才明白这是他们设的一个局，就是要为儿子物色一个才貌出众的对象，我自然就落选了。戏剧家萧伯纳说人生有两出悲剧：一是万念俱灰，二是踌躇满志。我怎么都占尽了？从小家庭教育方式造就了我内敛、自卑的性格，衍生出磕磕绊绊的人生经历。没有勇气亮出自己直接导致我诸多的失败，我也自责，扪心自问：为什么要来？难道我的梦想就是一场空？
　　
　　 四
　　 我还是颓然地离开了西藏。父母担心我走火入魔，让我回家乡重新选择人生。二零零零年，经过多方努力我成了家乡教育战线的公办教师。每天教书育人，充电进修，修身养性，平淡充实而不浮躁，有感而发：找准位置最重要。
　　 明海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转正进编，他媳妇收入也不高，夫妻二人东拼西凑，总算在成都买房，那是专门给在西藏工作的内地人规划的地段，分期付款，十五年还完房贷。我想，明海要当十五年的房奴了。腊月十八，明海带着十三岁的女儿回到丁家营祝贺堂弟明飞新婚大喜，他还是那么英俊，根本看不出快四十岁了。
　　 红英也打来电话贺喜，请明海带回一千元礼金。她离异的母亲祥慧一手操办了她的美满婚姻和锦绣前程。二零零零年，祥慧瞧见一名湖北籍年轻大学生在西藏一家林场，文采极佳，颇受领导重视，遂请人撮合，让独生女嫁给这个潜力股。红英这个夫婿很快变成绩优股，被调往地区财政局写材料，并给红英争取到大专函授学习的机遇。红英生了女儿，在成都一边拿文凭一边带孩子，两不耽误。毕业后正赶上县里招聘教师，拿着大专文凭报名就能录用，真是不费吹灰之力，比明海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幸运多了。只当了一年教师，红英的夫婿又因受自治区财政厅领导器重而平步青云调往拉萨，夫贵妻荣，红英当年这个寄居在姑妈家“想哭不敢哭，想笑不敢笑”的受气包也安排进了自治区教育厅当会计。她丈夫是鄂西苗族人，按政策可以生两胎，前年她又生了个儿子，儿女双全，其乐融融。
　　 借着“腾地迁村”的好时机，丁家营村民新居竣工了。整齐的房屋好似乡村联排别墅，两排新式的太阳能路灯给乡村增添了时代气息。喜宴上锣鼓声声，礼炮震天，粉刷一新的农家小院高朋满座，菜品极其丰盛，觥筹交错并不亚于城里的大酒店。
　　 表哥的儿子明飞、明锐也不必像我们当年为正式体面的职业背井离乡打拼，他们一个在襄阳和九集开了两处汽车修配店，自己当老板当师傅，生意红红火火，还在交通要道旁边盘下三层楼的住房和店铺；一个在家和亲戚合伙买下收割机、挖掘机、铲车，农忙负责周围一大片农田的收割打场，农闲时开着挖掘机和铲车同样创收相当可观。宾客中不少公职人员都羡慕他俩头脑灵、会盘算。
　　 婚宴结束，我走到曾家畈，碰巧看到前表嫂祥慧。那是她的娘家，她带着小外孙在弟弟家呆了几个月，她依旧不避嫌地跟我打招呼。寒暄中，发觉她打扮得时尚，根本不像六十岁的农村妇女。她说大表嫂还时不时和她走动拉家常，别人告诉她农村独女户的老人满六十岁可以享受国家津贴，她准备近几天上九集计生部门办理相关证件。我请她有空到我家做客，我心里很佩服她，尽管她有再大的错，可她始终没有忘记她作为母亲的责任，把女儿红英的婚姻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这让亲友们感到欣慰。祥慧有些不好意思：“我已经不是你表嫂了，怕你们不待见。”
　　 灿烂的阳光洒落在乡间的屋舍和田野，让冬天没有了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