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要活
——如果你不想活,谁也救不了你,哪怕是上帝他也救不了你的。可如果你还想活,那你就一定有机会活着……
一
碰到如正常人一般洒脱地骑着流线型的摩托车刚停在我面前的任卫,我吓了一跳。
打过招呼,看着人到中年历经几次生死仍然生龙活虎的他,想起前不久还看到他整天戴个口罩,说自己换肝后还没到五年要很注意,要防受凉感冒、防病毒感染什么的,而此刻的他,简直一个正常人一样。我惊奇地盯着他,上下不停地打量着。
他似乎看出了端倪。笑着回答说,过了五年了,如今已是第六年,我现在是个基本上的正常人,但还是要注意身体的。
是吗?我感慨地说。
是啊,真是想不到!就连你们医生现在见到我都说是奇迹呢。
我一边走一边对他说,的确是奇迹。真要恭喜你重获新生,并祝福你哦。我急着上班,对他拜拜手后就大步向单位——医院里走去。
二
任卫在机关工作,每年都要定期复查肝功能,然后就是住院保肝治疗一段时间,一般都有一个月到两个月的时间,快三十年来一直都这样。六年前这次住院,各项检查下来后发现他的肝脏已经开始萎缩,我们建议他赶快去大医院换肝,再萎缩下去可能错过最好的换肝时机。他听后说,他也很想现在就换,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匹配的肝源。他也曾想用她女儿的部分肝,但我们告诉他不行,毕竟他女儿还是个少年——未成年人,按规定是不能捐肝给他的。他只能不甘的继续等待匹配的肝源。
这快三十年里,我们熟悉了他和他健壮的妻子,每次都看到他妻子风风火火地像个男人婆一样来给他送饭,有时接了他们胖胖的上小学的女儿来一起陪他,看到任卫没事就给女儿辅导作业。他妻子林燕很开朗,说话声音和她的高大健壮体型一样很洪亮,每次见面最先看到的是她满脸的肉,再就是高大的鼻子,小眼睛和普通的嘴巴,没事总爱在护士站和我们及护士一起聊天。
她说,我是个命不好的女人,不信都不行。第一次结婚生下一个聋哑儿子,一年后丈夫意外死亡。后来亲戚介绍了现在的丈夫任卫给她,任卫那时也刚刚离婚不久,他妻子婚前隐瞒精神病史,婚后生下儿子几年后才发现。离婚时,他的妻子和父母非要他们儿子的抚养权,不然就不离婚。最后,任卫就把房子和儿子都留给了她和她父母一家人,自己净身出户,每月还要给儿子一半的抚养费。那时的任卫可是个三十岁年轻力壮的帅男人,身体健康没有任何病的,单位又好,在机关工作。我那时也不过二十七岁,是个苗条妖娆,婀娜多姿的高挑迷人女生。虽然带着个聋哑儿子,但丈夫意外事故后获赔了一笔不小数目的钱,我就用那钱的大部分以儿子名字买了个小门面,想以后他长大了可以做点什么,实在不能做什么就用店面租金养活他吧;还有一小部分留着给儿子上学用。我和任卫认识一年后,准备结婚。婚前我悄悄把自己和前夫住的那六楼三居室房子过户到我们的聋哑儿子名下,然后才和任卫登记结婚。
我好奇地说,任卫把房子给了他前妻,那你们住哪儿啊?
她说,婚后就只能住在我原来的六楼三居室里。一年后生下现在的女儿,我们都开心的认为,好日子开始了。可谁曾想,他突发急性重症肝炎,被转到大医院后不久就下了病危通知书。那时的我想死的心都有了,觉得自己这是什么命啊?
护士长说,那后来怎么好的?
林燕说,任卫在大医院报病危二十几天,所有医生和专家都认为他没救了,我都给他准备好了身后事和老衣,但他却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只是从此却成了慢性乙肝患者。可庆幸的是他保住了命,慢性乙肝患者在我国有3000万左右,只要平时注意休息和饮食等,不急性发作,也并不可怕。何况任卫在机关工作,工作轻松,就是不上班工资什么的也照拿;看病有的报销,像他这样的长期慢性病人,单位还有补贴。所以,我们都很高兴,不是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
一个护士说,那你在什么单位上班?
林燕说,我在小的私企上班,是个普通的会计。一月工资也就二千多,要让我一人养家,那是不敢想象的。如今任卫终于活了过来,我自然是喜极而泣,庆幸上天对我的眷顾和怜悯。又过了一个月,任卫康复出院。我们一家人也开始了和美的生活。
我说,这下子好了。
林燕说,可是,任卫从此和我分床睡,一人一个房间,快三十年来从没有碰过我。二十几年啊!我家一直住在六楼,他的工资那么高,可就是不肯换个低层的楼房。任卫他口口声声都说,我要活,我一定要听医生的好好活下去。他每天生活规律,起居有节,饮食也格外注意,在家是什么都不干。我一个窈窕少女,怎么会变成今天健壮先生一般的不男不女样,这全是拜生活所赐。年轻时那时还是八十年代中期,还没有通液化气,都是用煤炉,我每次都要用三轮车到郊区把煤块拉回来,再用两桶装满,一只手提一桶往家里搬煤,还要码好堆放在凉台上,每个星期都要搬一次。后来有了瓶装液化气,那时都是自己骑着自行车去郊区液化气厂换气瓶,回来再自己扛上去。刚开始也是提着一步一个楼梯的往上爬,到后来慢慢的就用肩扛,这样走得快,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我去做呢。买袋米呀什么的也是肩扛,手上还提着菜呀什么的。这么多年,我就变成了如今的大力士——肥婆。哪里还有年轻时的样子?
护士长说,干活不是锻炼吗?怎么还会让人变形?
林燕说,你们看看你们的妈,就知道干家务和锻炼是两回事了。我和任卫的女儿你们也看到了,长得胖胖的,就知道吃。上学时,老师们都反映她一上课就趴在课桌上睡觉,成绩也是倒数第一或第二。回家一写作业就会打瞌睡。所以,你们常常看到任卫在病床前辅导她作业。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不必太担心。
她说,就算我担心也没用呀?任卫倒好,他很会保养,在八十年代就买了摩托。他的工资从来不给我哪怕一分钱,他每天早上给家里买回菜,自然都是他要吃的,除了家用外,他的工资都存着留给自己用。他总说,怕自己的乙肝再急性发作,要是像以前那样发起来,要用很多钱的。所以他要把钱尽可能的存下来保命。他的口头禅就是,我要活!而且,一定要好好的活着。他还说,自己的女儿还小,要自己来养,还要看着她长大嫁人什么的。你们看看和我们住一个病房的那杨帆多好,他也是机关的,工资全部都上交老婆,他们的儿子也是公公婆婆给抚养着,不要他们两个一分钱,也不要他们两个烦一点点,吃住学习都是他父母管。他老婆自从他生病后连班都不用上了,一天到晚跟着杨帆,只要管好扬帆就行啦。可看看我,这就是命啊!不信也不行。
我们大家相视无言,只知道她说的都是实情。
三
说起杨帆,他家条件的确很好。一个哥哥办企业,而且办得很兴旺,父亲是机关领导退休,母亲是中学教师退休,都是高工资。家里就他最小,哥哥每年支援他不少钱,他的儿子从出生就在父母家养着,不要他们一分钱。自从杨帆患了慢性乙肝后,妻子就从厂里辞职出来专门陪护他。他自己曾是派出所副所长,每年都要住院一二次,一年也上不了几个月的班。大多数时候都是漂亮妻子陪着他下午、晚上在外面玩牌,玩到夜里十二点甚至一两点钟还不止。由于生活不节制、没规律等,他常常是一年发好几次病来住院。
每次查房看到他出现,我们都很惊讶。想想他比任卫年纪轻十几岁,比任卫患乙肝晚近十年,他是快四十才患上的。他的各方面条件也比任卫好很多,又没有什么后顾之忧,还有个美妻天天专门伺候和陪护他,按常理他应该比任卫保养得好才对啊。可事实是,任卫每年肝功能异常来医院住院一次就好了,可他却要来最少三次或更多次。每次碰到他俩一起住进来时,我们常常看到任卫还要给上小学的女儿辅导英语,看着她做作业,听她背诵课文什么的。可杨帆不是睡觉,就是看电视。下午还要溜出去玩牌,到第二天快中午才来医院挂水治疗。
每次我们和护士都会提醒他和妻子要生活规律、起居有节、注意饮食,保持情志平和什么的。可他和妻子总回答说,都已经这样了,怎样开心就怎样吧。我们听后也只能翻着眼睛无语了。
我们也曾经劝过他换肝。可他们两人一听那么麻烦,几十万的花费都不用担心,只是成活率又只有百分之五十,这之后还要抗排异反应好多年后,就不了了之了。后来他父母和哥哥也劝他换肝,但都没有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从此,他就是医院里的常客。每次看到他逐渐灰暗的脸色,还有他妻子也逐渐变暗的面色,我们就知道这两个人的生活整天都在无常的随心所欲着。他几乎不再上班,整天沉迷在牌桌上、应酬中,自我陶醉着。按他和妻子的话说就是享受生活,活在当下。
我每次上班路上,都会看到高瘦的已退休的杨帆母亲,拎着买好的一大篮子菜悠然地往回家走。老远就和我打招呼。
我总是说,买这么多菜呀?
她说,要烧给两个儿子媳妇还有两个孙子一共八个人吃,要是我小儿子杨帆身体好那该多好啊!我也就没有烦恼了。
看着她,我总是说,你们家条件那么好,好雇一个保姆或钟点工来干啦。
可她却说,条件是不错。可我小儿子那身体,我们还指望他换肝呢?这钱自然是能节约就节约。毕竟还有两个孙子也要长大成家的,我现在还干得动,就帮他们干些,能分担多少就分担多少吧。这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听了她的话,我很感动。心想,这就是母亲,这么大年纪了本该安享晚年,可为了孩子和孙辈们却每天如陀螺般不停地运转着。而儿子杨帆却自我放任,不遵医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四
转眼几年过去,杨帆和任卫这期间除了每年照例住院外,还都急性发作报病重住院过一次,也都被抢救了过来。这以后,他们两个都在大医院登记等待肝源随时准备换肝,也储备了换肝的钱几十万。
虽然他们两个都有医保,但手术前都要先自己垫付,术后回来才能按比例报销。其实也报不了多少,但对普通人家来说也是有用的,毕竟报销一点是一点。可杨帆家是早就准备好了给他换肝的几十万。而他在派出所任职,工资很高,各种补贴也很高。虽然这些年几乎没怎么上班,但他的工资和津贴什么的一分也没少过。可事实是她妻子还在我们面前总是叫没钱,说他们每天要玩牌,多多少少都会输钱,还有人情往来很多,处处都要花钱。可杨帆家父母和哥哥是早就给他备下了几十万,单位也会补助一些的。就种大手术,在这样一个小县城里是很少有人做的,即便是听了也叫人害怕和心颤。
可任卫还是要坚持换肝。对他来说,哪怕是只有那么一丝希望,他也一定要抓住。他迈着小方步到单位,先去科室看了同事,大家都是躲着他。远远的就说,你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吧,你的事我们会代劳的什么什么的。他没趣地又忐忑地来到局长办公室门口,在门外听听没声音,这才用手指理理头发,拉拉衣服,挺了挺胸膛,鼓足勇气轻轻敲响局长办公室的门。
听到局长在里面说,请进。他这才吸了口气推门进去。局长看到是他,笑着伸手指指对面的沙发,他连忙坐下。
局长说,任卫啊,最近身体怎样?
他忙说,还好!又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他想起了前段时间自己病重时局长等单位领导和科室人员都去看过两次还不止。心里就滋生出感恩之情来,这脸色也就由想让单位分担一些钱的忐忑不安转变为满脸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他说,局长,谢谢您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各方面照顾,我和家人这才能安然度过一次次危难。您是我和我们家这一生一世的大恩人!
局长马上一脸温和地笑着说,应该的。你是我们单位的员工,我们都希望你早日康复。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
他听后立即接着说,局长,您知道我这肝折腾了这些年已经不行了,萎缩的快没有了。您也知道,这肝对一个人来说那可是肩负着解毒等功能的,如果肝没有了,那身体里的毒就没法解除,后果会怎样?上次医院已经明确表示,让我准备换肝。否则,死路一条。
局长说,那就换呀。
他说,我也想换。只是这换肝是个大手术,要等匹配的肝源,还要准备好钱,一旦有了肝源才能立即动手术换肝。可我这每年都在住院治疗,又有那么一大家子人要养,妻子在私企工作每月也就两千多,扣除每年我生病住院伺候我不上班的工资,也就刚够她自己用。哪来这么多钱啊?虽然您和单位对我已经够好了,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扣过我一分钱,还把所有津贴什么的一分不少的发给了我。可我要是不换肝就会死的,所以……
局长说,换肝需要多少钱?
他说:几十万吧。
局长顿了一下,看了看他说,不小的数目呀!但也不能看着你这样下去不管。
他忙说,是啊,局长您仁慈、菩萨心肠。说真的,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我有时都不想活了。可看看我那和前妻生的还未成人的儿子,虽然判给了前妻,但作为父亲,我也是有责任的;我和现任妻子所生的这个胖胖的笨女儿;还有前妻带来的那聋哑儿子;我都不能不管。妻子又在私企工作,一个月的工资连吃饭都维持不了。您说,就这样我能闭眼吗?就是九死一生,也得活下去来承受这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