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如歌如诉听秋声(散文)
翻开日历,看见“立秋”两个字之后,仿佛是一种心理暗示,汗津津的身体,一下子就清清爽爽了。
高远的天空,在一天天变得湛蓝而透明;粘稠气闷的空气,被稀释得甘冽而明澈了;庭院里的月季、玉簪、还有长梅花,都显出了晚年的衰容。
今晚黄昏的时候,天空有些阴沉,让夜的脚步越发匆促,很快就把这喧嚣的红尘,笼罩于它巨大的黑色羽翼之下。然后,庭阶下的一声蛐蛐鸣唱,让我悚然惊觉,喧嚣了一夏的鸣蝉,已经沉寂了好多日子了。季节的脚步,已然日新月异。秋声,正以它独特的节奏,粉墨登场。
蛐蛐,或者叫蟋蟀,应该是最早报道秋消息的。
喜欢蟋蟀的叫声,它不像蝉,叫声尖利粗糙,像是铁锹刮蹭在铁板上,声嘶力竭,摩擦得人耳膜生疼。蟋蟀的叫声,刚好相反,柔软而又有韵律。悉悉索索霍霍,连贯而潺湲,有着小河淌水的流畅。
丰富的秋声里,不能忘记的,还有隐藏在角落里的蚰蜒。这个黑色的小生灵,它的叫声是轻微而断续的,像是沉思者,无意间发出的浅浅淡淡的叹息。以至于,常常会让我忽视了它的存在。
但,我还是对蟋蟀的叫声,情有独钟。它的吟唱,总是会引发我浅薄的忧思,感叹时光的迅忽。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
“蛩声竟夜引乡泪,蟋蟀何自知人愁?”
或许,蟋蟀清脆的低唱,让人大脑内的褪黑素分泌的越加旺盛,才使得那些词人骚客们,情绪那般的忧郁,吟咏出这般柔肠百结的悲怀吧。
又或许,文人的神经是太过敏感了。
对于我等这样平凡之人来说,蟋蟀的叫声却是琐琐碎碎,清清爽爽,就像一首舒舒缓缓清清凉凉的歌儿。记得小时候,在老家的乡下,每到初秋时节,我们这些小孩子,常常提了一只玻璃瓶子,在荒草葳蕤的山野间,寻找蟋蟀。
翻开一片石板,一小片潮潮润润的缝隙间,一只肥胖的蟋蟀,蹬踹着矫捷的后腿,正欲逃窜,却又怎么能逃出我们的魔掌。
一根手指快速地按住它,力道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太重,就把它弄死了。太轻,它有力的后腿一蹬,就会逃之夭夭。所以,捉蟋蟀的工作,力道与速度都要拿捏得十分到位。
把捉来的蟋蟀,放进玻璃瓶里,看着它们自相残杀,就是我们最大的乐趣。就像当年,那些看客们观赏古罗马斗技场上,奴隶们血腥的厮杀表演。
如今,步入成人世界的我,对童年这些幼稚的游戏,早已失去了兴致。
蟋蟀的轻轻细细的叫声,只能提醒我,流光的脚步,又走向更深的岁月深处了。
忽然,思绪纷乱无序之际,我的耳畔除了寒蛩的微吟,竟又添了一份浅浅的喧哗。那声音轻若游丝,绵绵细细,淅淅沥沥凄凄。
那是秋雨的声音。
细细微微的滴沥之声,带着一股子淡淡的泥土气息,在空气里弥散氤氲。
这雨声,让我岑寂的心,陡然添了一份莫名的喜悦。
今晚新闻后的天气预报就说,有雨呢。我更期待着,能下一场彻彻底底,淋漓尽致的大雨。
其实,我不喜欢大雨,那种雨脚纷纷乱乱,宛如千军万马在奔腾。却是兵不成列,马不成行,只给人一种浮躁的喧嚣,徒增意绪之乱。
我更喜欢嘀哩嘀哩的小雨。尤其是这样的初秋的季节,关掉电视,只让张明敏轻柔的《走在乡间小路上》成为背景,带着一抹淡淡、莫名的、凄凄的情怀,静静聆听那雨声。那淋淋漓漓,滴滴答答的雨声,从房檐上滴落,像是一颗颗灵动的音符,跃动着,缠绕上思绪的翅膀,翩翩袅袅地飞。
我会静静冥想,这雨滴来自何方?是从汉唐轻袅的霓裳舞姿中来,还是从宋词鸳鸯蝴蝶派的吟咏中来?抑或是从故园泛黄的柳叶中婆娑而来?这样想时,思绪已经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上下五千年,所有与雨有关的记忆,像一天云锦,华丽丽地奔涌而至,带着一股薄凉而透明的味道: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杨柳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
阅读这样伤感的句子,平生遭际,便会如那袅袅细细的雨声,琐琐屑屑模糊回忆的眼眸,让人在凄凄惨惨戚戚之际,心底竟会得到一份暖暖柔柔的慰藉。仿佛破碎到了极致,反而会生出一份令人惊心动魄的残缺的美。
只是,这一刻,我还是渴望着下一场饱雨,一场透透彻彻的饱雨。
自入夏以来就一直雨量稀少。前几天,老家的堂叔来电话了,说家里的庄稼都旱死了,盼着老天快点下雨吧。这时候,若能下一场透雨,晚熟的农作物还能有一点收成呢。
离开家乡,已经快三十年了。当初,走出那个小村庄的时候,我连头都没回。像一个叛逆少年,走得决绝而无情。
老家地处于辽南地区,一个偏僻的小山沟里。
说是小山沟,似乎并不准确。
它东面靠山,西面环海。
南北是通往外面世界的路。路是那种极细的、俗称羊肠子的土路。遇到下雨天,羊肠子就变得极泥泞。而且这连接外面世界的南北两条羊肠子,都足足有二十里。
我因为十几岁,就患了病,身体一直很孱弱。居于这样的小山村里,要想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真是比登天都要难。
每次出门,都要依靠家人的帮助,才能成行,兴师动众。而老是这样麻烦家人,却让我心里很难过,觉得是自己给家人添了累赘。
可那个时候,外面的世界,对我充满了诱惑。
后来,八十年代改革初期,我们一家人随着打工人潮,像一棵被挪移的树,连根拔起,离开了那块富庶却闭塞的小村庄。记得当时的我,坐在一辆搬家的汽车里,在羊肠子上,颠簸着走出村庄的时刻,我是兴高采烈的。对于那个我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家,竟弃之若敝履。
可是,漂泊日久之后,那个名叫马场,土气又闭塞的小地方,竟会常常走进我的梦里。
我会梦见村口那架石井上光滑的井栏;梦见大队部门口的露天电影院;梦见一大早就挎着粪筐捡牛粪的爷爷;梦见我家大门口那棵生长茁壮的香椿树;梦见钓竿上,甩动着深灰色湿淋淋的尾巴、满溢着咸腥味道的胖头鱼;梦见秋天里,满田野的玉米、花生、苹果;梦见夏末初秋的夜晚,漫山遍野,提着灯笼盈盈飞舞的萤火虫;梦见母亲坐在灶下,添柴加火,将大铁锅里的玉米粥烧得气泡翻滚……醒来时,鼻尖还袅袅缭绕着玉米粥纯纯的香气。那样的梦,碎碎悠悠又清清楚楚。
像黑白片,黑白的默片,一帧一帧从眼前翻过。不生动,也不华丽,却让我一阵阵难言的悸动,心寒眸酸。
每每梦中醒来,总会莫名其妙地心有千千结。其实,现实中的老家,早已不是过去的模样了。
南北两条的羊肠子小路,已然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而过去那种马拉牛犁的耕作方式,也已经全部都是机械化了。
家乡人的生活水准,应该说是有了质的飞跃了。
只是,我的父老,我的乡亲,依旧忙碌,依旧劳累。种地、插秧、侍弄果树、还有那一个个可以令春天永驻的塑料大棚……每次回家,看见我的那些堂兄堂弟们,我的心就会有一阵阵难言的悸动。大自然的风风雨雨,过早染白了他们的发,皴裂了他们的脸……可是,他们的收获跟他们付出的辛苦,依旧不成正比。天灾,人祸,常常会让他们的努力付之东流……像今年这样严重的旱灾,就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大批庄稼枯死而无能为力。
那天,听完堂兄的电话,我就一直盼望着,盼望着下雨,盼望雨脚乱如麻,雨珠长似线的倾盆大雨,去滋润早已干渴至极的土地……
然而,天总是很难遂人愿的。
在我殷殷的盼望里,那淅淅沥沥淅淅的雨声,竟悄然而停了。
只有蟋蟀的吟唱,还在一声声湿漉漉地鸣响,显得孤寂而单调。
我向窗外望去,一天的凉云,不知何时,已然散去。将满未满的月轮,像一位冷傲孤俏的美人,以遗世独立之姿,徘徊于夜空里。
淡淡的月辉,清溪一样流洒于我栖身之榻,有着浓浓的秋意。
然后,我听见风来了。它跟庭院里的老枣树热烈交谈着,不时发出哈哈的笑声。在这虫吟、风鸣,月的细语交汇成的、带着一点点孤寂、孤清、甚至是孤绝味道的秋声里,我的神思却忽而恍惚,感觉自己栖身的小小蜗居,忽而盈盈成一叶轻舟,在月光的海里,轻轻袅袅,一直向着远方荡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