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谐
欧阳明轩伫立在窗前,凝视矿区外面。他坐立不安,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矿区坐落在山坳里,被大山环抱,围墙如龙随地势起伏、逶迤。围墙外面是乡村公路,像藤蔓一样蜿蜒而去。公路两旁,两三层楼的民房,如雨后春笋般长出来,鳞次栉比。小卖部、旅馆、早餐店、饭馆应运而生,生意不火也不坏。过村道和民房,就是山坡,坡度较大。山腰上,垭口寨散落在翠绿丛中。在欧阳明轩看来,垭口寨十分扎眼,不禁皱起眉头,轻叹一声。
自从负责协调工农关系后,明轩感到肩上的担子很重。他刚来矿上时,就亲眼目睹了工农关系的复杂性,领略了当时的紧张气氛。
那天清晨,天气晴朗。明轩准备去食堂吃早餐,一辆茶色玻璃车窗的大巴开进矿区,停在办公楼左前方,车门打开,但人没下来。明轩好奇,走进车门一瞅,妈呀,车内坐满全副武装的特警,鸦雀无声,表情严肃。有几个向明轩瞪眼,明轩吓得赶紧溜走,心“砰砰”直跳。
紧接着,三辆警车,六辆中巴车,鱼贯而入,停在矿中“村”的路口。下来一百多人,二十多个警察手握警棒,其余一百多人头戴钢盔,身穿防弹衣,手持铁锹,间隔二三米一个,立即将“村子”团团围住,面朝外,如临大敌。
开工三年了,单身公寓与食堂之间还有三座瓦房屹立不倒,成了矿中“村”。户主是当地一霸,一年前,户主就已拿到几十万元的补偿款。钱到手了,就是不让拆房子,谁拆就打谁,成了唯一的名副其实的钉子户。
一合围,柳总指挥井下工人把屋内的东西全部搬走。接着铲车开过来,“轰隆隆”,几下把土墙房子推倒,把树木推倒。后面两部推土机跟进,将提前准备的黄土推过来,把土墙、瓦片、檩条和树木等统统埋在黄土下面。不到两个小时,矿中“村”荡然无存,销声匿迹。场地得以平整,终于连成一片。
大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幸好户主一直没有现身,没有发生大家担心的群体事件。柳总悬着的心也落了地。
明轩回过神来。阳光被东边连绵的高山遮住,天空瓦蓝,白云如羽毛般漂浮。办公楼前裸露的场区道路上,一两白色的车驶向矿区大门,扬起一路尘埃,须臾,又折了回来。接着有几个人从外面进来,大声喧哗。
这时,办公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
“明轩,老乡在大门口堵路,你去处理。”一接通,梅总就安排。梅总分管后勤,是明轩的上司。
“嗯。嗯。”明轩放下手机,思忖了一会,继而向楼下走去。
出办公楼,沿楼前道路没走多远,远远瞧见一伙人杵在矿大门口。矿大门还未建,年前因老乡阻挠,仅开挖了大门柱子的基坑。半年过去了,一直停建,基坑蓄满了水,成了鸭子的乐园。
明轩瞧清楚了,一辆农用三轮车横在路的中间,参与堵路的老乡不少,有二十几个,闻着味儿不对,预感不妙。一提及处理工农关系,明轩头皮就发麻。于是拿起手机拨通了镇派出所的值班电话。
“来了。来了。‘羊’主任来了。”堵路的老乡瞅见了明轩,低声嘀咕。
“别搭理他,看他咋办。”领头的青年男子命令大家,一副得意的样子。
他们是垭口寨的,真是冥顽不化,给他们解释过多少次,油盐不进。明轩心里骂道:妈的!冤家路窄。
若不是梅总一再交待,处理工农关系,有礼有节,和谐第一,切不可鲁莽行事……要不然,而立之年的他,年轻气盛,早就对他们“不客气”了。这倒好,他们“和谐”了,自己却经常憋了一肚子气。
这不,脸上还要带着微笑,明知故问:“老乡,你们这是干嘛呢?”
没人搭茬,给阳主任来个下马威。
明轩很尴尬,脸微微发烫,心想,明明“交锋”多次,还装作不认识。
“项大娘,你怎么也来了?有事,叫我一声,我去你寨子处理就行,何必跑这么远。”明轩为打破僵局,对慈眉善目的项大娘套近乎。
项大娘张口欲言,见领头的青年使眼色,就撇过脸不予理睬。
车子出不来,也进不去,越堵越多,围观的人也越聚越多,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明轩知道他们有意拖延时间,要把事情闹大。他注意到,右边的基坑旁树起了一个绿色帐篷,上面“救灾帐篷”四个白字格外显眼。妈呀!还准备打“持久战”。
“你是项家老二吧。我记得好像没你家的事,为什么挑事?”迂回战术无效,转而单刀直入,擒“贼”先擒王,直接找刺头项老二。
“怎么没我家的事,我家的房子也开裂了。”项老二狡辩,昂着头。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明轩不想与项老二在他家房子上多费口舌,心里压抑着一股怒火。
“有事说事,干嘛堵路呢?堵路能解决问题吗?”
“我们的事,拖了三年了,一直得不到解决,只有采取这个办法。”项老二唾沫四溅。
“已给你们解释过多次,你们的房子开裂与矿上无关。你们想想,我们的巷道在二百米多深的地下,地表水平相距约三百米,能有啥关系。况且请了地质专家论证过,已得出结论,你们的房子开裂不是井下掘进引起的,与矿上没有关系。你们看看,你们房子的裂缝是旧印子,老早以前就开裂了。”明轩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地解释。
“什么专家,你们请的,当然替你们说话,早就串通好了,合伙欺负我们老百姓。”有人插话,是老秦,绰号秦鬼精。
“冤枉了,不是我们请的,是市里请的,你们的代表签了字画过押的。你们不相信矿上,难道还不相信政府?”
“我们不相信什么狗屁专家,我们只要赔偿,不赔偿就是不行。”项老二十分嚣张。
“现在是和谐社会,凡事要讲个‘理’字。”
“什么理字,赔我们钱就是理。”
“对,赔钱。”
“不赔,说破天就是不行。”
多人附和。
“这是不讲理。”明轩满腔怒火。
“那我今天就给你讲讲理。”项老二上前一把揪住明轩的衣领,指着明轩的鼻子不阴不阳地说。
“放手。”明轩嗔目而视,扬起手,作打人之状,一会又垂了下来。
这时,不知谁在背后猛推了一把,明轩扑在项老二身上,两人倒地。
“打人啦。”秦鬼精大喊,“‘羊’主任打人啦。”
项老二爬起来,对明轩拳打脚踢。明轩脑袋嗡嗡作响,眼镜被打掉了,见势不妙,转身就跑,没跑几步,“嘎”的一声,一辆警车急刹车停在人群后,下来两个戴大沿帽的人。
明轩复返,心想,民警来的真是时候,早不来晚不来,等我挨了打就来了。
……
经调解,老百姓被劝回,民警承诺,由县里出面协调,一个月内给他们有个满意的交代。对于明轩打人之事,他们不依不饶,硬让明轩当面向项老二赔礼道歉,矿上派车把项老二送往市医院检查,负责一切药理费。
明轩窝了一肚子火,气得一拳砸在办公桌上。
十多天后,矿上收到市国土局行政复议告知书,垭口寨村民不服专家的结论,提出异议,要求重新选定专家,择日评审。经打听,幕后指使就是秦鬼精。
秦鬼精,“刁民”一个,仗着大儿子在县某部门当官,狐假虎威,自以为百事通,常在背后挑唆、怂恿村民闹事。这次上告,就是他出的馊主意。他不是垭口寨人,却热衷垭口寨的事。
其实,秦鬼精另有所图,发泄心中的不满。秦鬼精家的房子就在场区外面的山坡下,地势稍低些,遇到雨天,部分雨水顺坡流至他家的屋后,造成屋内地面潮湿。在建矿前,这问题就存在,可他说是矿上场平所致,多次向矿上索赔。
这是历史遗留问题,是前任主任留给明轩的,明轩与秦鬼精交锋多次,一直悬而未决。
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对方耍无赖,讹人。最初,矿上不同意赔偿,理由是屋后积水,不是平场地引起的。后来村支书,镇里来人协调,为了地企和谐,矿上做出让步,答应给予适当赔偿。
岂料秦鬼精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要六万。矿上断然拒绝,顶多给一万,且他自己找人在屋后挖截水沟,再水泥抹面。要么矿上找人给他处理,他不同意,一口咬定要六万。
“若不答应,我就去告,告到市里,省里。我去找在县里当大官的儿子,不相信你们不赔。”秦鬼精非常傲慢。
明轩一听,心里直乐,狡黠地说:“好。好。那你去告吧。”说完,就甩手走了,干脆不管。心想,巴不得你去告呢。
秦鬼精恼羞成怒,第二天去县里找他儿子,儿子不但不支持,还把父亲数落了一顿,说:“现在政府管得严,风声紧,哪敢做违法乱纪的事。这不是害我,让我丢帽子嘛。我不去,你也别去。”
秦鬼精在儿子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气得脸色铁青。儿子留吃饭,不吃,转身就走。从此,像蔫了的茄子,可心里就是咽不下这口恶气。
月余,市里重新组织专家,对哑口寨房屋开裂的原因进行分析和评审,结论仍然与矿上无关。
此后的第四天上午,明轩刚上班没多久,有事下楼去。走到一楼,才知大门被人从外面锁了,只有小门开着。门外围了十几个老乡,最前头是老弱妇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有几个同事要出大门,被挡了回来,他们只让进,不准出。
明轩一瞅,又是哑口寨那帮人,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欺人太甚。要冲上去与他们理论,可转念一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上楼找梅总,商量对策。
梅总的办公室在五楼,门关着,敲门没反应。明轩这才想起,梅总和司马总经理几位领导去集团公司开会去了,于是拨通了梅总的电话,汇报了这事。
没办法,明轩下楼硬着头皮找他们交涉。交涉无果,他们放话说,今天没个结果绝不罢休。就这样僵持着,到了十二点,事情依然毫无进展。科室人员全被堵在机关楼内,下不了班,吃不了午饭。同事们聚在门内,吵吵嚷嚷,门内的人着急,门外的老乡却庆灾乐祸。
到了中午一点,门内同事们情绪越来越激动,群情激愤。如装满火药的火药桶,只有一个火星子就会点着爆炸。
明轩气不过,拨通了蒋区长的电话,要他停止井下作业,组织工人来“帮忙”解围。
这时,小门也被上锁,整个大门被锁了。
一辆小车“唰”地停在大楼前,司马总经理走下车来。
“死马来了。”老乡窃窃私语,部分老乡立即把司马成功围住,叽叽喳喳,吵个没完。
“啪”的一声,全矿突然停电了。在矿上,停电是大事,会引起井下瓦斯超限,甚至发生瓦斯爆炸事故。门内矿值班领导和机电部的人心急如焚,要去变电所查原因,尽快送电。
费尽口舌,就是不开门。司马老总动之以情,晓以利害,也无济于事。
明轩再次拨打镇派出所的电话,要么正在通话之中,要么说已在路上。几个小时过去了,还在路上。
蒋区长来了,身后跟着一帮工人,戴安全帽,穿工作服,手持锹把,脸脏兮兮的,刚升井,来不及洗澡,他们围了近来。老乡见了,聚在一起,双方对峙,气氛骤然紧张。
“咋啦?是不是要打架?我们不怕。你们有人,我们也有人。”老乡们非常气愤,忙打电话喊人打架。
“你们要干啥?谁叫你们来的?赶紧回去。”司马老总命令工人赶紧离开。
“他们欺人太甚,以为我们是豆腐做的,想捏就捏,想踩就踩。”有工人大声说。工人们迟疑不决。
“怎么?我的话不好使,是不是?滚!都滚!”司马老总生气了。
工人们面面相觑,看了看蒋区长,蒋区长示意他们撤退。
工人们刚走,就进来一辆大货车,跳下几十人,有拿锄头的,有手持铁锹的,还有拿筢子的,总之五花八门,气势汹汹。有人挑头闹事,唯恐天下不乱,不容分说,砸玻璃,砸大门。有些人不甘落后,开始砸起来。
门内人们连忙散开,躲到二楼或三楼。明轩怒目圆睁,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咣”的窗户玻璃碎了,又是“咣”的一声,玻璃大门掉在地上,碎了一地。明轩赶紧跑进一楼厕所,把门反锁。
“雾都,雾都”警笛声响起,警车来了,警察出场了。
听到警笛声,老乡们停止打砸,用挑衅的眼光瞅着警察……
次日,县里出面协调此事,最后答应赔偿哑口寨老乡四十多万元。县部门领导对梅总意味深长地说:“为了和谐,暂由矿上垫付赔偿款,一周内发放到老乡手中。”
明轩哑然失笑,谁让我们是国企呢。
转眼进入腊月,对面山上吴家包包的老李请明轩吃杀猪饭。明轩本不想去,可盛情难却,何况吴家包包今后是采空区搬迁户,迟早要与他们打交道,何不先搞好关系,打打基础。
酒桌上,几杯下肚,老李话多起来,红着脸动情地说:“其实我们得感谢你们,感谢你们给我们带来好日子。你们在这儿开矿,我们的路通了,水通了。矿区外面的路边房子多起来,出租,开馆子,开超市等等。不说别的,就是去矿上打扫卫生,一个月也有一两千吧。这么多的好处,可有些人就是不明白,三天两头找矿上的麻烦,哎!猪脑子一个。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子孙后代着想吧……”
“谁说不是呢?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来,再喝、喝一口。”明轩的舌头有点打卷了。
天黑了,明轩要回矿上,老李苦留不住。月明星稀,凉风习习,苞谷酒后劲大,风一吹,明轩感到头晕,脚下发飘。来到哑口寨后,明轩不愿进寨,要绕寨而过。歪歪扭扭,来到一悬崖边,冷不丁从村里蹿出一条狗来,汪汪几声。明轩一慌神,失脚摔了下去。
明轩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病房内亮堂堂的。
“主任,你醒了?”小贾来到病床前笑着说。
“我怎么在这儿?”
“你呀,酒喝高了,摔在悬崖下。幸好那悬崖只有几米高,被垭口寨的人发现了,把你背到矿上,于是你就来到这儿了。”
看着缠满绷带的右腿,明轩吃惊地问:“我的腿怎么啦?”
“你的腿骨折了,流了大量的血,若不是送医及时,要不然,你没命了。”
“哦——”
这时,门开了,秦鬼精走了进来。
“你!?”明轩惊讶,心里紧张,本能地想坐起来。当看到秦鬼精手里提着漂亮的篮子,篮子里装满水果,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