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树遐想
河堤上,彩色地板砖铺就的甬道里,正和妻子散步,我在前,妻在后。突然,妻子在后面喊我:“别走,看看这棵树!”
扭头,顺着妻子手指的方向看。看见甬道旁一棵根部变形了的杨树。
那棵杨树根部的树皮向外鼓凸蔓延,覆盖住水泥路的路边石。覆盖的宽度,最宽的,大概占了路边石上面的一多半宽。长度,约有将近一米。仔细看,中间有裂缝,裂开的两部分,像过去老农民穿的一对棉靰鞡,脚跟并拢,脚尖朝外。棉靰鞡上面的树干,和其他正常态势生长的杨树并没有什么两样。
我又想起了前些天和妻子一起看到的另一棵不知名的变形树。
也是树的根部,从上到下,约有一米多高,在树干的外面,疙疙瘩瘩,向外拱着,如同人身上的大瘤子,上面的最大,近似于比较规则的圆瘤,中间裂着缝。紧挨着,下面有一个较小一些的,凸凸凹凹,很不规则。再下面的小瘤子,都比较小,奇形怪状,不可尽述。瘤子上面的树干,分开两叉,比较细,愈发衬托出瘤子的粗拙。看模样,那棵树已经干枯而死。
很明显,这两棵树的根部,都是一种变形的病态:怪异,扭曲,粗糙,疙里疙瘩。乍看,会给人丑陋的感觉。
它们为什么会变形呢?
细细观察,原来,那棵杨树的根部紧贴着水泥路边石。紧贴着路边石的树皮,在树干的直径缓慢扩展的过程中,由于水泥路边石的挤压,无法像其他部分一样,向外自然扩展,但它又不能停下自己扩展的步伐,只好委屈自己,紧贴着水泥路边石,慢慢地伸展自己的外延,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它慢慢地就伸展成如今的怪模样。
而那棵长满大小瘤子的不知名的树,根部散乱着许多草绳,证明是最近从外地迁移过来的树。它接近根部的一截形状怪异的原因,我无法揣测。也许是树本身得了疾病,就像人得了肿瘤。也许是被虫子咬啮的结果。也许是被外力砍斫或者碰撞而被损伤的后遗症。也许是……无论如何,都是一种非常态的生存状况带来的结果。
很明显,这两棵树的变形,都来自于非常态的生存状况。在非常态的情景下,它们受到外力的挤压,摧残,伤害,却并没有停止自己的生长。它们还在遵循自己的生长本能,按着非常态的路径和模式拓展着自己生命的外延。
无疑,这两棵变形树,都以自己扭曲变形的外在形貌演绎着一个生命一边变形一边成长的故事。
这样一想,它们便不仅仅给我以丑陋的形态,而是给我深邃的人生思索。
我上高中的时候,正是文革中,1971年到1972年。那时候,曾写过一篇关于小树成长的日记短文。内容大致如下:
一座大山,一道岩石裂缝。岩石缝狭窄,阴暗,潮湿。一天,风吹进裂缝里一粒种子。风吹雨淋。许多天过去了,岩石缝里的种子咧开了嘴,慢慢的,长出了嫩绿的芽尖,嫩芽越长越高,沿着弯曲的岩石缝,极其艰难,慢慢地,长成柔细弯曲的枝条。经过九曲十八弯,那枝条才艰难缓慢地拱出岩石缝。经过几十年,几百年,才长成一棵绿阴如盖、身姿伟岸的参天大树。
我的日记本平时都放在学习课桌的抽屉里,不曾想,有一天,没了。当时也没太在意。再过几天,班主任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屋子。他从抽屉里拿出我的日记本,翻到我的那篇日记,念了几句,然后告诉我,我写的那些文字,能让别人理解为对现实环境的不满,会与政治挂钩。还点出其它几篇容易让人上纲上线的日记,给我以警告,并一再劝我以后不要再写这种文字了。待听到我的一再保证,才把本子还给了我。
原来,有同学偷看了我的日记,又充当告密者,把它交给了老师。在那个时代,对这样的文字无限上纲的话,足可以把我打成反革命!好在,老师并没有小题大做,而是做了大事化小的处理。要不,我不知道要倒多大霉呢!
现在想想,那也是一篇关于逆境下成长的寓言故事,是在恶劣的环境里遵从本能的生长欲望,想努力生存下去,想长高些。当然,也有一些不愿屈服、奋力抗争的情绪表达。
往事不堪回首。从记事儿开始,到上高中,我都是在极度贫困和低人一等的屈辱中生活,也确实就像我所描写的那棵小树,虽然身处艰难的环境中,受到外力的轻蔑,藐视,挤压,挤兑,却并不泯灭自己生长的渴望,并不停止自己本能驱使的生长脚步。但外力的挤兑是客观存在的,在外力的压迫下,求生的本能不得不走着委曲蜿蜒的路,而自己的外在形貌和内在灵魂,却又像天天背负着无形的达摩克利斯剑,因此就长得佝偻,卑怯,懦弱,寻不到一点儿气宇轩昂、高视阔步的影子。
按现在的时髦划分法,我也应该属于“50后”。而“50后”一代人中的大多数人的少年时期、青年时期,经过反右、大饥荒、文革等一系列社会事件,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非正常社会状态下,常规教育的缺失,阶级斗争观念的灌输,饥饿的煎熬,红色恐怖的惊惧,一样都不少。但是,我们又必须生存,成长,即使被扭曲,被变形,也无可奈何。所以,我们这一代有相当一部分人文化水平很低或者根本不识字,大多数都思想愚昧,意识僵化,生存技能弱化。我的很多同时代人,至今,已经六十多岁,还得依靠简单的体力劳动维持自己的生存,还得在吃饱穿暖的最低生活水平线徘徊。
想来想去,我都无法准确断言,我们这一代的大多数人,是求生本能在荒诞时代的无奈挣扎,还是被荒谬禁锢得扭曲变形?我们走过的人生路,还留下没留下自觉、自由、独立、清醒、理智、尊严、奋争诸意识的雪泥鸿爪?
我们这一代大多数人生存状态的过去时和现在时,和那两棵变形树真的有本质上的相似之处啊!
虽然我们生长得疙疙瘩瘩,但是,与那两棵树一样,我们珍惜了生长,战胜了那挤压我们的环境,我们才赢得了今天的生存环境,赢得了今天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