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卫婆记事(散文)
卫婆的家在山那边的一条深沟里。
母亲说,卫婆家旁边曾经有一座很大的道观,叫水龙观。道观原来有房子有几十间,占地达十几亩,那里香火很旺盛。我的二卫爷就做过道观里的和尚,解放后才从俗。母亲小时候就跟随卫婆在道观附近的田地里劳作,在道观附近的山坡上砍柴、放牛和割草。可惜,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壮观的道观,它可能毁于战火或文革的“破四旧”,只是从老人口头和县志里知道它曾经存在罢了。
有一次,我亲耳听见卫婆口气很重地对幺舅舅说:“这是别人家的东西,你为什么还要拿来?”当时,我有点听不明白。后来,母亲说:“你卫婆发气了,你幺舅舅背回了一张道观老地基上的非常平整的石板,并拿来砌了猪圈。”在我的印象里,卫婆并没有信佛信教,但心地却是非常善良的。
爬上一座山顶,向山下一望,就可以看到卫婆家的房子。房子上还冒着青烟,青烟下是热气腾腾的饭锅,那里也许就有让我们流口水的好东西。
每年过端午节,我和弟弟都要受母亲“指派”,把我们家蒸的馍馍和包子送到卫婆那里,每次都会看到她站在低矮的门口向我们去的石壳岭方向张望。她只要老远看见我们两兄弟身影一出现,就高声喊:“小心点啊——注意石头啊——不要绊倒了——”那声音拖得很长,听到卫婆亲切的喊声,我和弟弟反而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似的向山下冲去。我和弟弟跑到卫婆跟前时,她一把接过我背的小背篓,摸着我的头,笑道:“累坏了吧?你妈就是孝顺啊,总给我带东西哦!”
卫婆提起了篮子,招呼我和弟弟快进屋吃饭,桌子上已经摆满了许多好吃的东西,幺舅舅很生气地说:“要来还不快点,看把我饿得不行了,你们没有来,我就不能动筷子啊!”卫爷在旁边吃吃地笑了起来,卫婆给我们兄弟俩盛饭,我和弟弟大口吃着,卫婆却不吃,拿着芭蕉扇给我和弟弟扇着风,顿感一股凉爽之气沁入心扉。
卫婆有一只眼睛是瞎的,有一次,我大着胆子问母亲。
母亲的脸一下子变了,神色凝重,不住地叹着气。最后,她幽幽地说:“都怪我……”我想,这怎么会怪母亲呢。
沉默了一会,母亲接着说:“因为你卫爷和卫祖祖都有严重的重男轻女观念,你卫婆生了我,他们非常生气,不给你卫婆吃饭。生下我三天,大热天里,就叫你卫婆下到秧母田里薅草。你卫婆受了风,又中了暑,就害了眼病,家里人舍不得钱给你卫婆治疗。后来,眼睛就废了……”
我听了心里真为卫婆鸣不平。虽然卫婆一只眼睛瞎了,但她平日很乐观,我始终看见的是她那一张充盈着笑意的脸。
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我与卫婆几乎有三年没有见过面,那是因为我的姐姐。
我的姐姐当时有十六七岁了,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
那一年端午节,我姐姐声要去卫婆家,因为她早已与年纪相仿的幺姑姑约好了,母亲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了。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在那天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们接到了卫婆派来的人的通知,说我的姐姐与姑姑出去玩,不慎掉下悬崖摔死了。那一个端午节,是我平生里最黑暗最凄惨的端午节。母亲和卫婆哭得像一个个泪人,可有什么办法呢,姐姐已经去了。卫婆不停地向母亲和父亲道歉,说这是她的责任,她没有照看好的姐姐。我母亲知道这不怪卫婆,只怪姐姐爱贪玩,那条悬崖上的小路又不熟悉,只顾与幺姑姑说笑,惨剧就不知不觉地发生了。这哪里能怪卫婆呢?
可父亲执拗,说卫婆应该负全责。
从此,父亲再也不叫我们在端午节里去卫婆家。从此,卫婆也没有来过我们家。
那一年,卫爷去世了,又遇上了灾荒年,家里没有吃的,母亲就给卫婆带了一个口信,叫她到我们家来。
卫婆已经显得老态龙钟了,加上一双小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我见了卫婆,老远就冲了过去,一下扑到了她的怀里,顿时感到卫婆的全身颤抖起来,嘴里在轻声呼唤我的名字。我抬头看她时,她的两只眼睛里贮满了泪水,母亲在一旁说:“好了,好了,你卫婆已经累了,让她进屋吧。”父亲也出来打了招呼,她还是没有忘记给父亲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母亲说:“都过去很久了,就不要提起了。”
卫婆在我们家一呆就是近一个月,白天,她帮助母亲做些家务,晚上,还在煤油灯下给我们粘鞋底。她的眼睛早已模糊,针不时扎了她的手。母亲说:“您放下吧,我来做!看,您的手又扎出血了!”
卫婆笑着说:“没事,没事,你看娃儿们早已没有穿过新鞋了。”
那时,我们家的粮食也不多,她同我们吃一样的饭食,无非就是红薯稀饭、玉米糊糊,最好的饭食就是稀饭加上一盘香喷喷的煎饼。卫婆总是让我们先吃饱了,她才下箸,母亲在一旁催促她动筷子,她总是说:“娃儿们先吃,娃儿们先吃。”
一天晚上,卫婆对我父亲和母亲说:“明天我要回去了。”
父母亲都挽留她,他一会儿说哪门老亲戚要来串门了,一会说那块田里的秧苗缺水了,一会儿说幺舅舅该生她气了,出来这么久了。
第二天一大早,卫婆就起了床。母亲给卫婆收拾了一个口袋,里面装有几斤大米、几瓢玉米粒、一堆红薯干、几碗豌豆和胡豆。母亲叮嘱说:“吃完了就过来,有我一口吃的就有您一口吃。”
后来,我读书走出了大山,就很少与卫婆见面了。在读大学的期间,一天,我接到了家里的来信,说卫婆因生病已于某月某日去世。按照她的遗嘱,葬在了她眺望过我们的山梁上。
就是那道石鼓梁,现在早已长满了青葱的树木,密密的草丛包围着卫婆那低矮的坟墓,一条水渠从不远处蜿蜒而来,渠水终日哗哗地流着,流走了一个个春夏,在朝阳冉冉和暮霭沉沉的山林里弹奏着一曲曲渺远的乐音,似乎要将卫婆唤醒,让她重新看看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