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贞女
引子
湘西,被称为五溪蛮地,中国的盲肠,是一块野性的土地。历代以来,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让人们感到神秘。
一
这年头,随着富民政策的推进,人们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无论是在城镇,还是在乡村,女人们都掀起了腰鼓队,跳广场舞热潮。湘西龙门溪沿岸的山民们,这些年来生活水平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地处龙门溪下游的雀儿寨,不仅寨里大多数住户生活奔上小康,而且还被县乡里评为文明与洁净乡村示范村。在这山地,雀儿寨更加让人刮目相看的,是寨子里的女人们生活的也越来越时尚,她们不但学着城镇的女人成立了腰鼓队,闲暇时每天晚上还学习跳广场舞健身。
乡下人见识少,对于打腰鼓跳广场舞这种新掀起的玩意,他们都感到非常的新奇。雀儿寨那些赶时尚的女人们掀起腰鼓队跳广场舞热潮,寨子里的中青年女人纷纷往这些场面上凑热闹。
不过,嫁到雀儿寨的年轻女人里,只有翠枝没有去这些场面凑热闹。翠枝不但没有去这些场面上凑热闹,每次她看见寨子里这些赶时尚的女人们穿红着绿的在寨子里的篮球场上打腰鼓跳广场舞,她都感到浑身不自在,匆匆地离开,并且在心里感叹道:“这是什么世道呀,女人们都变得疯疯癫癫,喜欢抛头露脸啦。”
有时候,寨子里这些赶时尚的女人们也有人怂恿翠枝说:“翠枝呀,你也加入到我们这队列里来嘛。以你这不肥不瘦的俏丽身段,打腰鼓跳广场舞一定很好看呢。”
翠枝听了,觉得脸热热的。她不好直接贬低寨子里这些女人们打腰鼓跳广场舞是三教九流的东西,她是羞于去这些场面凑热闹的,都以家里事多为由笑言推却。
看到翠枝整日里马不停蹄地忙进忙出,寨子里这些赶时尚的女人又无不感叹道:“翠枝这堂客放下犁耙扛锄头,算得上一个顶呱呱的家务人,就是赶不上时代的步伐。”
比起雀儿寨的几百户人家,翠枝家里的事儿确实让她忙不过来,洗衣煮饭喂养家禽家畜以及种田耕地等等这些生活琐事终日缠绕着翠枝,别说是她羞于去凑热闹的打腰鼓跳广场舞,就是去窜门拉家常,她也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消遣。
在雀儿寨,翠枝算得一个命苦的女人。二年前,翠枝的丈夫立夏在外打工,好端端的一个壮汉子,突然得绝症去世了,丢下她和一个年仅五岁的儿子宝娃。丈夫立夏的离世,让翠枝悲痛欲绝,平日言语不多性格腼腆的她变得越发少言寡语了。翠枝的丈夫去世后,那些不三不四专门靠说媒捞收入的媒婆都认为翠枝这么年轻就死了男人,是要二重门的,都一茬一茬地踏进翠枝家的门坎要为她牵线搭桥。但这些媒婆的好意却都被翠枝婉言谢绝了,她们也不知道翠枝是怎么想的。
每次有媒婆进翠枝家给她说媒,翠枝的公婆知道后,在心里都十分恼火,但二位老人又不好直接去反对。好在翠枝从来没有要改嫁的动向,他们的心里也就安然了。
翠枝没再另嫁,因为儿子宝娃还小,留给他爷爷奶奶照料让她不放心。她也没出外去打工,就种些田地喂养些家禽家畜,和儿子宝娃相依为命。在这山里,一个没有劳力的单亲家庭的日子过得自然要比一般人家清苦和拮据。但这二年多来,翠枝拖着儿子宝娃过日子,从来没有叫苦叫累,以她一个山里女人少有的蛮力坚强地生活和劳动着。
二
立秋过后,有十天半月酷暑难当的日子,湘西龙门溪沿岸的人们把整个夏天这几天最炎热的日子称作为“秋老虎”(伏)。逢秋老虎这些时日,太阳每天都像一个火球一样炙烤着大地,热得枝叶间的蝉儿不停地叫喊。这些时日,山里人都只有趁着清晨天气凉快去田地间劳作一会,吃过早饭后就不敢去太阳地里做事了。
这天一大早,翠枝安顿好自己和儿子宝娃的早餐后,就去龙门溪边一道溪湾里自家的稻田里除草了。忙到午时,她热得实在受不住了,只好上了田岸。翠枝把在稻田里扯下的那些可以喂猪的嫩草用背篓装好,然后背上背篓回家去。
天气异常地闷热。翠枝走在龙门溪边,看着龙门溪那清粼粼缓缓流淌的溪水,她真想浸进龙门溪里好好的凉快凉快,但她想到自己不会游泳,下河洗澡是很危险的,还有她作为女人,也是羞于下河里去洗澡的。翠枝继续往家里走,她感到背上的背篓格外的沉重。翠枝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回家里,累得精疲力竭。放下背篓,她就倒在靠椅凳上剧烈地喘着粗气。
休息片刻后,翠枝缓过神来了,这才唤了一声儿子:“宝娃——”
暑假还没有结束,翠枝的儿子宝娃还没有去学校上学。
屋里屋外没有宝娃的应声,翠枝知道儿子要么去寨子里找小伙伴玩去了,要么去他爷爷奶奶那儿了。这时,一些轻微的风儿吹来,拂过翠枝汗渍渍的肌肤,她感到有些惬意,干脆解开衣襟,任凭风儿尽情地吹拂着她那白净的肌肤。风儿也似乎很体怜这个纤弱的女人,一个劲地往她的衣襟里面钻。
翠枝感觉浑身凉快了很多,她索性决定先冲个凉清新清新,再唤儿子宝娃回来吃午饭。翠枝从靠椅凳上站起来,去灶屋找来洗澡盆放在禾场边的墙角里,再从灶屋旁的摇井里摇上来两桶凉水倒进洗澡盆,然后脱了衣服抹洗起来。
每到夏天,翠枝习惯在自家禾场边的墙角里抹洗凉水澡,她觉得在露天下冲凉比在屋里冲凉要凉快得多。再说,她在自家的禾场坪冲凉也是安全的,因为她的家不在寨子的中央,又砌着一丈多高的围墙,平常里比较清静。翠枝的住宅是她和丈夫立夏结婚后与公婆分开另过修建的。围墙安装着一条木大门,进进出出,只要关上木大门,可以说是很安全的。
翠枝光着身子坐在洗澡盆里,一瓢一瓢地往自己那洁白的肌肤上泼凉水,她感到惬意极了。
在雀儿寨,翠枝算得上一个漂亮的女人,她面容娇美,身段苗条。翠枝生了儿子宝娃后,丈夫立夏又去得早,她吃的苦虽多,但她依然漂亮迷人,脸蛋是那样的秀美,腰身是那么的苗条。尽管她已年近三十,看上去却还像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妹伢。
约摸抹洗了十几分钟,翠枝站了起来,像一株亭亭玉立的白桦。她拧干毛巾,擦试着那浑圆的肩,柔韧的腰,丰腴的双腿。翠枝擦干身子,准备踏出洗澡盆,忽然从她身边不远的墙头上飘出过来一支充满湘西风味的野歌子:
情姐生得嫩艳艳哟,
好比塘中那藕莲哎。
哪个爹娘生下姐哟,
盖过龙门溪半边天哎。
翠枝吓了一跳,赶忙四下张望。这时,只见寨子里的憨宝从她家的墙头上跳掉禾场边的猪草堆里。听歌声,翠枝也知道这野歌子是寨子里的憨宝唱的,因为在雀儿寨,数憨宝最爱唱一些不三不四的山歌野调。翠枝蹲下来,用毛巾挡住身子,无比愤怒地瞪着憨宝吼:“憨宝,你来做什么?!”
憨宝从从猪草堆里站起来,贪婪地笑着说:“翠枝,你一个寡妇,我一个光棍,光棍来找寡妇,那还用问?”
“憨宝,你不要说烂话子,你说烂话子要烂嘴皮的!”翠枝羞得满脸通红。
“这哪是烂话子。这二年来,我为你都快要疯啦。今天趁宝娃不在家,我一定要把你……”憨宝瞪着翠枝,眼里流露出一种不可掩饰的对女人的饥渴。
翠枝又本能地裹了裹胸前的毛巾,更加愠怒了:“憨宝,你一个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寡婆子。算什么角色!你再说烂话子,我要骂你剁脑壳的啦!”
憨宝没有被吓着,反而更加贪婪了,他嬉笑说:“好!你骂我剁脑壳的好!翠枝,你剁我脑壳剁一百,我要把你娶过来。你剁我脑壳剁一千,那是越剁越新鲜!翠枝,今天得不到你,我是不走啦。”
“你放屁!你给我出去!出去!“翠枝羞辱极了,大声吼道,她缩着身子,竭力不让憨宝看见她的身子。
憨宝涎着脸笑道:“你让我那个,我就出去。翠枝,你也不用躲着我了,你的身子刚才被我都看清楚了……嘻嘻!”
说罢,憨宝就朝翠枝扑了过去。
翠枝忙跳出洗澡盆,顺手从墙角里操起一把锋利的砍柴刀扬着,道:“出去!憨宝你给我出去!你再过来一步,我和你拼啦!”
憨宝站住了,他看看翠枝手中的砍柴刀,有些害怕了:“好,好,我出去,我出去就是啦。”
憨宝退到围墙的大门边,开了大门,灰溜溜地出去了。
翠枝手里的砍柴刀掉到地上,她浑身无力,光着身子跑进房间里扑倒在床上痛哭起来。围墙外,只听见憨宝的野歌子声渐渐远去:
情姐生得白皑皑哟,
好比鲤鱼上滩来哎。
小郎滩上撤一网哟,
人不走运网不开哎。
三
自从翠枝的丈夫立夏在两年前去世后,寨子里的憨宝就开始打翠枝的主意了。说起这憨宝,不熟悉他的人听到憨宝这个名字,认定他不是有点憨,就是有点傻。其实憨宝不憨也不傻,他只是一个爱吃喝嫖赌不务正业的混混(二流子),在雀儿寨的周边留下不好的名声。因为父母去世得早,没人管教,加上平日里好吃懒做,沿海城市有工不去打,成天坐在雀儿寨和龙门镇上的麻将馆里,多年来没有一点积蓄。如今年近四十了,还娶不到老婆,还是光棍一条。
时下,男婚女嫁越来越时尚,雀儿寨的人都断定憨宝只有一辈子打单身了。憨宝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二年前,翠枝的丈夫立夏得病去世后,翠枝成了寡妇。憨宝垂涎翠枝的姿色,经常唱一些他从寨子里的老辈人那里学来的山歌野调逗引她。一次,憨宝看见翠枝倚在她家的围墙大门边出神,便唱了起来:
布谷鸟儿叫天晴哟,
高梁只望雨来淋哎。
柳叶只望风来动哟,
情姐只望郎来行(方言:探望)哎。
憨宝满以为翠枝会对她报之一笑,不料翠枝却转身进屋里去了。他以为翠枝是芳心已动,不好意思而避开他,不禁沾沾自喜。有一次,憨宝看见翠枝倚在大门口,倚立的姿势很耐看,便唱道:
情姐长得高挑挑哟,
脚踩门栏手叉腰哎。
晓得小郎无堂客(方言:老婆)哟,
摆个姿势惹郎看哎。
没想到,翠枝又转身进屋里去了。这一次还厌恶地朝着憨宝唾了一把口水。憨宝想到翠枝平日里在言谈举止上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女人,觉得自己是一厢情愿,自讨没趣了。
但憨宝并没有对翠枝死心,翠枝越是不理睬他,他就越想得到她。近些年,自从龙门镇上和县城里开设有茶馆足浴店以来,憨宝去这种地方不知找过多少野女人,但他觉得这些野女人没有一个比得上翠枝。
四
翠枝受到憨宝地欺辱,哭得很是伤心,泪水浸湿了枕头。她既恨憨宝经常对她地骚扰,又恨自己的命苦,老早就死去了丈夫。
憨宝走后,翠枝想到这二年来憨宝对她的无礼,一直哭到儿子宝娃从外面回来。宝娃站在母亲身后,奇怪地问:“妈妈,你今天是怎么啦?洗澡后怎么哭啦?”
翠枝将宝娃搂在怀里,眼泪雨点般滴落在儿子的肩上。她该说些什么呢?儿子宝娃才七岁多,还不谙世事呀。宝娃见母亲搂着他直哭,没有说话,他有些害怕了,也跟着哭了起来:“妈妈,是不是哪个欺负你了?你怎么不穿衣服呀?”
翠枝想到自己的身子被憨宝这个二流子给看见了,感到羞辱极了。翠枝的心阵阵作痛,她抚摸着儿子宝娃的脑袋,哄儿子说:“没有哪个欺负妈妈,妈妈是想你爸爸了。宝娃乖,莫哭哩。”
“妈妈,你也不要哭哩。”宝娃也替母亲揩拭着脸上的泪水。
翠枝看着乖巧懂事的儿子,止住哭泣,揩干眼泪,宽慰地笑了。
夜里,翠枝不敢再在禾场坪乘凉睡觉,她怕憨宝来骚扰她,她把凉床从禾场坪移进房屋里,打开电风扇驱蚊子。翠枝和儿子宝娃躺在电风扇下,儿子宝娃看了一会动画片《熊出没》后,睡下了,睡得很香。她却没有睡意,望着熟睡的儿子,翠枝又仿佛看见了丈夫立夏。儿子宝娃的模样跟他的父亲太相似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想到丈夫立夏,翠枝觉得自己的身子让憨宝饱了眼福,真是有负于丈夫立夏。翠枝很爱她那死鬼丈夫立夏,当初她嫁给丈夫立夏后,她就对丈夫立夏说她这辈子是跟定立夏了,她的身子除了丈夫立夏别的男人是不可以看到的。
想想这,想想那,翠枝越来越来觉得自己有负于她那去世的丈夫立夏。这时,翠枝又习惯性地从高柜里抱出来一个布人放在凉床上,然后躺下来搂紧布人,对那布人说:“娃他爸呀,你的堂客对不起你啊……”
说着,翠枝又落下泪来。
这个布人是翠枝精心缝制的。二年前,她的丈夫立夏得病去世后,她悲痛欲绝,思念难忍,就缝制了一个布人,白天把布人藏在儿子宝娃看不见的高柜里,每天晚上等儿子睡熟后就把布人当成自己的丈夫立夏搂着睡觉,二年来从不间断。她还在布人的胸前绣了“老公立夏”四个字儿。
“娃他爸呀,我早就对你说过,我这辈子跟定你了。这二年多来,你的堂客力保身子除了你之外不让别的男人玷污,想不到今天白天却让憨宝这个二流子看见啦,多羞人啊。”翠枝的脸贴着布人的脸,声泪俱下。
布人不会说话,静静地躺在翠枝的怀抱里,脸对着翠枝的脸。翠枝继续对布人哭诉说:“娃他爸呀,哪个晓得这憨宝在我白天冲凉的时候爬上围墙偷偷地看我的身子呢?娃他爸呀,我知道你是一个想得开的人,不会怪我的,临死前还劝我改嫁,说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还兴为男人守节?但我还是觉得对不住你。你是你的新观念,我是我的老脑筋,我认为女人就应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呢。何况我是多么的爱你,娃他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