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给奶奶上坟，大妹望着飘着细雨的天空对父亲说：我们几个兄妹去，您就别去了。可是，八十五岁的父亲坚持要去。父亲让哥哥骑电动车载他到山腰处，然后徒步上山。我和大妹等人赶到奶奶的墓地，父亲已先到了。墓背和墓前都长满了野草，墓背一侧还长出了几枝齐胸高的小杂树，哥哥欲将野草杂树铲除，瘦弱的父亲要亲自动手，一把夺下哥哥手中的锄头，佝偻着腰身铲草除树。小树根长在石缝里，锄头够不到，父亲就用手拨，拨了几下没拨动，瘫坐在湿漉漉的石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才允许哥哥接过锄头继续铲草除树，修整坟地。
　　 大妹和妹夫摆好祭品。父亲两手支着石头站了起来，接过我递给他的三枝香，双手握着香，对着墓里的奶奶鞠躬，喊了两声娘，声音已哽咽。我知道，这哽咽里不仅仅是感恩和怀念，还有悔恨，还有道歉。
　　 一
　　 在当地，父亲的暴烈脾气是很出名的。
　　 父亲带我三兄弟去山上挖地。挖地是体力活，父亲患有肾病，干不了重体力活，只能给挖好的地平整修补。从家里带去仅有的三把开山锄，其中一把锄锋豁口，锄柄松动。大我三岁的哥哥是挖地的主力，自然用一把好锄。剩下两把一好一坏，我先弟弟拿了一把好锄，小我两岁的弟弟就来我手上抢夺，父亲见状，二话不说，抄起那把坏锄脱落下来的锄柄，朝我屁股和腿脚横劈过来。连劈数下，我的屁股和腿脚肿起几道乌青，疼痛难忍，恸哭不已。过了一会儿，父亲又朝我一声吼：再就哭不停。我怕耽误干活又要挨打，只能强忍住痛，强忍住哭，抓紧将坏锄的锄柄和锄头接上固紧，使劲力气挖地，尽快赶上哥哥和弟弟的进度，不然，一句“干活连弟弟都不如”也不是好受的。
　　 那年，我十一岁。
　　 七十多岁的奶奶颤着一双裹过的小脚洗衣烧饭，养猪饲鸡，操持着一家七个人的吃喝。但父亲和奶奶似乎天生就是一对冤家，经常吵架，而一吵起来，父亲总是拍桌拍板壁大骂，奶奶总是输，总是嘤嘤地哭。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夜里，父亲从外大队做木工回家，在堂屋里对着奶奶大吼大叫。和以往他们吵架时一样，我缩在床上，用被子蒙起头装睡，但父亲的吼骂声，拍桌子声，摔锅盖声，以及奶奶的哭声，却是怎么也躲不掉的。只听父亲在吼：老黑婆（吵起来时不叫娘，而叫老黑婆）抵抵对对，我就一斧头脑送你的终。如今四十年过去了，我想起这句话还会索索颤抖。奶奶忍受不了父亲如此的谩骂威胁，扬言要回到山上老屋和爷爷一起生活，再不管我一家大小的死活了。一天早晨，奶奶果真不辞而别。没有奶奶的操持，家里顿时乱套，我不得不辍学在家，学起了做家务。还好，奶奶是刀子嘴豆腐心，撩下一家终究是不落忍的，两个月后，竟又回到我家，担起了操持全家吃喝的重担。
　　 随着父亲的病愈复工，随着哥哥跟父亲学木工满师、成长为生产队里的正劳力，家境开始好转，不再是生产队的欠账户了。就在全家看到希望的时候，父亲却沾上了赌博恶习。那时我读初中，放学回到家里，奶奶经常唉声叹气地告诉我坏消息：你爹说是到外大队做木工，其实在瓦窑铺押牌赌博，一夜输了四百多元（那时的四百元相当于父亲和哥哥两人大半年的木工收入）；你爹被公社罚款了；你爹被抓到派出所拘留了……
　　 弟弟也升入初中读书了，可是，在一次被老师责骂之后连续几日逃学。逃学的事被父亲知道了，本来十天半月才能回家一次的父亲就天天晚上回家。这样一来，弟弟不敢回家吃饭和睡觉，在村子里流浪借宿。几天之后终究还是被父亲逮住了，拖回家扔在堂屋中央，用竹枝抽打。全家人都在，但对打红眼的父亲，奶奶和其他家人哪一个敢上前劝阻？又怎能阻挡得住呢？我和奶奶都缩在房间瑟瑟发抖，任凭父亲的暴打和弟弟撕心裂肺般的嚎哭。不知过了多久，父亲也许是打累了，倒在对面房间的床上休息。我以为就此偃旗息鼓了，谁知父亲根本没有解气：真伤心啊！这个讨债鬼，今天非用针刺死你不可！哗啦一声响，似乎从床上一跃而起，悉悉索索一阵响，可能从奶奶的针盒里拿了一根缝衣针，踢踢卜卜脚步声，估计扑向了堂屋的弟弟，紧接着，弟弟发出了更加骇人的惨叫声，至于刺了几下，刺在什么部位，流血了没有，就不知道了。
　　 哥也没少挨打。少挨打的，是两个年幼的妹妹。
　　 二
　　 长大成人，我三兄弟对父亲都是很叛逆的。哥哥是早婚，一结婚就和父亲分家另过。我十八岁参军，脱离父亲的管束，走得越远越好。弟弟到了十九岁，觉得有实力和父亲抗衡了，在没有找对象的情况下也闹着要分家另过。
　　 我在外地成了家以后，尤其是奶奶去世以后，和父亲的联系是每年一、二次的探望，大多选在春节期间。在回乡探望时，我和父亲面对面，却总是话少，往往是他先招呼我：小饼，回来了。
　　 小饼是我的乳名，小时候，父亲很少叫我乳名，多数时候叫我“讨债鬼”、“没用鬼”。从父亲的嘴里听到我的乳名，心里竟涌上酸楚，想哭，忍住了，用鼻息答应一个“嗯”字，然后把准备好的东西递给他：一份逐年增长的养老钱，一套作为新年礼物的冬衣，或者一根人参，或者一袋三七。我是父亲养大的，是他的五个子女中读书最多和唯一吃公家饭的人，我必须给父亲养老钱，必须比兄弟姐妹给得多。但是，一想起挨打挨骂，我又是心存怨恨的。我将东西递过去，没有叫一声爹，没有说话，只是冷冰冰地递过去。
　　 父亲收下礼物，多数情况没有说话，有时候我看他嘴唇动了动，是想说点什么的，终究没有说话。也有说话了的，他问：这次回来能住几日？
　　 家里没有其他事的话，明天就走了。
　　 父亲习惯了我的冷漠，既没有挽留，也没有同意，也看不出明显的不高兴。
　　 这样的“探望”持续了好几年，直到近七、八年才有变化。
　　 三
　　 有人说，我家风水不好，有厉鬼缠附在父亲身上；有人说，父亲的暴烈脾气，是先天遗传决定的，是无法改变的；也有人说，父亲的肾上腺激素水平比别人高……父亲的暴烈，是不是有厉鬼附体，是不是有先天遗传因素，是不是激素分泌异常，我都无从知道，撇去迷信因素、先天因素和生理因素不谈，我想，与他独特的生活阅历与心境体验有关。
　　 我娘英年早逝。我家是生产队里的欠账大户。在物质匮乏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有劳力的家庭尚且半年干饭半年稀，父亲拖着有肾病的身躯，要供养一大家子七个人吃饭，所承受的精神压力是无以复加的。在巨大压力无处释放的情况下，坏脾气遇上不顺心之事，如炸药包遇上点着了的导火索，即刻爆发。我不懂事，没有谦让着弟弟，这本是可以说理教育的，但父亲是文盲农民，不可能说出道理来，在当时特殊情景下就成为引爆他暴烈脾气的导火索。曾有亲邻劝说父亲对家人要值钿（乡间土话，意思是像金钱一样爱惜），父亲说脾气发作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打过之后又都是后悔的。近几年，父亲不止一次地检讨自己打人太狠，当然，这话是不肯当面和我们说的，是通过大妹转述给我们的。我给他养老钱，他就在亲邻中夸我给他多少多少钱，实际上没有这么多，我知道，他是以这种谬赞的方式表达他的忏悔之意。
　　 至于父亲朝奶奶骂出的那句狠话，我想，是失去情绪控制力情况下的行为，当不得真。心理学上有一种现象叫“应激”，是指人在激情状态下失去情绪控制能力的现象。争吵中的父亲正处于这样一种激情状态，完全失去了情绪控制力，而他是木工，斧头是他最常用的工具，是他的魂，遇事习惯拿斧头说事而已。
　　 家境略有好转之后，父亲沉溺于赌博，但他何尝不清楚，赌博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一旦陷落就不可救药啊！何尝不希望子女以他为戒，不要走到邪路上去啊！何尝不知道要子女不走邪路，只有让子女好好读书啊！而在当时的家境下，只能供一个子女升学到高中，进而考大学。哥哥要挣工分养家。我因为娘在的时候读过两次小学一年级，被看作不会读书的低能儿。在重男轻女现象普遍存在的农村，让两个妹妹升学读书是不现实的。因此，父亲选择了供弟弟升学读书，把改变家庭命运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弟弟身上。在兄弟姐妹有纷争的时候，父亲总是袒护着弟弟。但弟弟顽皮，刚升入初中就开始逃学。父亲在弟弟身上寄托的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就越愤怒；精神支柱坍塌了，愤怒就到了极点，恨弟弟不争气，也恨自己不争气。愤怒郁积在胸又找不到别的喷发出口，所以下手极狠极重。
　　 四
　　 事实上，父亲也有细腻温柔一面的。我记得一次，父亲看到弟弟身上的衣服纽扣掉了，就蹲在弟弟跟前，一针一线的钉扣子。自父亲和奶奶发生争吵后，他们又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奶奶重病在床时，父亲俯在奶奶耳边说：娘，我背您上乡卫生院。奶奶去世时已九十二岁，是村子里的最高寿者。奶奶活着时曾给我说，你爹就这躁脾气，改不了了，你不要记恨他，要孝顺他。
　　 弟弟因为逃学而辍学了，本想让我退学的父亲转而支持我升学。记得期末考试成绩不好，父亲看到了我拿回家的成绩单，我怕又要挨一顿暴打，本能地后退躲避。不曾想父亲了解到主要是语文拖后腿时，不但没打我，还少有的叫我乳名，微微笑着问：是不是书脚底的小字没考出来？课文下边（也就是父亲说的书脚底）有一横线，横线下边是小号字体的注释。嗨，父亲是文盲，怎么知道课文下边有小号字的注释呢？怎么知道我栽在小号字的注释上呢？又怎么知道注释没考出来是要原谅的呢？细一想，我明白了，父亲在外大队做木工的东家的孩子是我的同学，双方家长在一起，会问起孩子读书情况的，那个同学大概也没考好，就向家长解释，课文下边的注释是超出考题范围的，没考好是因为老师出题太偏了。我一直以为父亲对我的学习是不闻不问的，看来他是打听过的，是暗中关注的。就在这种暗中关注中，我初中毕业升高中，高中毕业了去参军，参军后又上了大学。
　　 五
　　 下山途中雨大了起来，父亲将哥哥递给他的伞挡了回去，步履蹒跚却坚持走在前头，用双手去抓路边的茅草枝条以防滑倒，为全家开出一条道来。我想起两个月前的春节上坟，也是这条山道，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和道旁的茅草以及沟壑浑然一体，难辨路迹了。父亲对我说：小饼，你走后边，踩着我的脚印走，就不会踩空了。嗬，在父亲眼里，我还是低能儿，是需要特别关照的，耄耋父亲要为壮年儿子开道了。我知道这是父亲给予我的特殊待遇，竟顺从地走在他的身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