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作家*小说征文】乡间
他走累了,傍在一块褐色的石岩想休息一会儿。夕阳似乎也累了,靠在西边郭家山山梁上,发出炫目的光芒,如一个巨大的火球似乎要点燃着那些光秃秃的山岗。脚下是一汪碧绿的湖水,一些被炙烤了一天怕露出水面的鱼儿,此时也跃跃欲试地窜出水面,向你展示一下空中飞鱼的雄姿。虽是火热的夏季,人工湖边长满了青葱葱的荆棘,几只懒洋洋的蝴蝶飞来飞去,好像在与飞鱼儿们遥相呼应。河风顺着荆棘尖吹来,让他长长舒了口气。
远处一位村姑向他走来,脸上现出一片关切的神色。她走近他,看他在发呆,嗤的一声笑了,眉间一挑,厚实的嘴唇动了一下。
书呆子,发什么呆!
我一惊,这世界还有女子关心我。她着一件花格布衬衫,如野菊花般摇曳。夕阳的光亮铺满了她有几颗雀斑的脸。
你那么有才,考个大学算什么呢?!
你从小就是第一名,奖状爬满了你们家堂屋的泥墙,不知老鼠也撒了多少尿在上面啊,你妈老是说这些。
那年你的老师来乡下看你,全队的人都嫉妒你呢,说你一定会给我们大队争光,我们村有五十年没有出个大学生了。
你真是有运没命,明明成绩好,偏又考不上,一回两回三回四回了。
你就没有看清卷子?卷子反面的题目一道都没做,是不是真的?就差两分啊!
原来她是我小学时的同学,听了我的一些故事。
始终见不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心情是复杂的,如对河满山的灌木丛,始终想,要是灌木丛中跳出来一只头上带着通知书的兔子就好了。月光如水般照着屋檐下的青石板,瓦隙间楼下一柱月光打在床头上,浑浊的电灯在凌晨经窗子漫进的轻雾里仍然大气精神,目不转睛地盯住一张愁苦的脸。
始终没有等到。
村支书推荐他做了本村的代课老师。虽然没有考起大学,他仍是本村最有文化的人。他确信他已经考起了几回大学,只是没有收到大学录取通知罢了。他经常在夜里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一个翻身,太阳还在罗兹山那边,他便如士兵一样快速穿衣,飞快地爬上湾东面有二百来步的石梯,跑上了去柳氏坪的平坦乡间小路。晨光渐渐熹微,路也渐渐宽了,脚步也轻快了。
代课的小学离家有三里地,不远,但他中午常不回家,等学生放了学,他便掏出书包里的一本《高考数学习题解析》来,反复演戏上面的习题。学校的几间房子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建筑,瓦顶,大格子窗,厚土墙,土墙大多已有了缝隙,可以看清房子后面的一切,当然热天的凉风冬天的冷风都通过这些通道吹到他和那些身着褪色的孩子们的脸上。
放午学的这段时光,在乡间是最安静的时光。小河两岸处处都升起了炊烟。炊烟们似乎不甘寂寞,刚爬到半山腰就折转身子朝对河奔去,好像用手去挽住另外的炊烟的袅娜细腰,缠缠绵绵地升到空中,越过那挡住远方目光的青山,直至他肚中响起了鸣声。他朝教室土墙的缝隙望去,隐隐约约看到的是如大山般的坟头。巨大的坟头石条好似狰狞的腐骨,让他心惊肉跳,急切盼望他的学生们早早上学。教室的右边也矗立着一座大坟,好似这些祖先要与他较劲,让他害怕,让他畏惧,从这个大山里的小村子逃走。白云一朵一朵地从早到晚在山间飘荡,她不能像西河里的小船从五指山漂流到浩浩汤汤的嘉陵江,去畅游长江和大海,一丛丛褐色的秋天的青冈树遮断了她的愿望。
一位风水师曾路过这里,说,这里地势差,出不了大官,便扬长而去。为什么祖先要把坟头累这么高呢,坟头对着的那座山不是很高吗?左青龙,右白虎,北乾南坤,真龙凤之所在。
今天他去参加乡中心校的教务会,校长含沙射影的批评了某村的教学,没有读过师范想把书教下来,痴人说梦话,趁早走人。他为此郁闷不已,旁边的一位亲戚教员小声地说,尝到了“甜头”了吧,带什么课啊。你还不趁早打主意!
多少年后,在县城的正街上,那位校长亲热地拉住他的手说,老乡啊,我们曾是同事,感情深厚,我侄儿读书的事,你看看……我爽快的答应了。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乡间小路也模糊起来。今天是农历冬月二十七,月亮是不会马上出来了。我的同学早已回家了,他想。
第二天,他背了一背篓书籍和资料到了老城山中学,看一本,摔一本。他使劲地啃了一口他碗里的硕大的红苕块,那红苕块就像被打败的士兵,露出鲜血淋漓的胳膊。他的同桌不解地问,你后面复习不看书了。他没有回答。
啪!又是一册历史复习资料躺在地板上。
他以第一名通过了高考预选。昂然地参加了正式高考考试。
他再也没有看过书,直至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
但他那位穿花格布的女同学再也没有看见过,听说她去河北相亲了。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听到有关她的音讯。
山沟两边的炊烟在黄昏里你追我赶的飘来飘去,他已闻到了他母亲给他炕的煎饼的香味。
卧在墙侧的守家犬迎了上来,呜呜的叫了几声,嗅了嗅他的带土的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