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道剧烈的闪电，在漆黑的天际炸开，划过窗子，随即一声闷雷，打破夜的宁静。雷声大雨点小，闪电和闷雷狰狞地相伴而来，却不见一点雨，天闷的像个热气球，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这样的夜晚是难以入睡的。淘淘娘被闷雷从恍恍惚惚的睡梦中惊醒，才发现自己一身汗。窗外又一道闪电，昙花一现般照亮屋内，瞬间，屋内又恢复了黑暗。淘淘娘坐起来，双手捋了捋凌乱的白头发，湿漉漉的。
　　 淘淘娘并没开灯，摸索着下床，走出里屋，堂屋里也没有一丝风，她在椅子上坐下，像雕塑一般，直勾勾看着紧关闭的大门，“你说说，你这是要你爹娘的命哩！难道你真的是来讨债的吗？娘四十五岁，才生下你这个宝贝蛋蛋，一把屎一把尿将你养大，你却要你爹娘的命……”说着说着，两行清泪，从浑浊的眼里溢了出来，淘淘娘也不去擦。“你们姊妹六个，就苦了你的五个姐姐，家里的重活累活都是她们的，而你从小娇生惯养，一根蒿草棒棒都不让你拿……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把你惯得没有样子了，你日能的很，这下捅了大篓子了，你不日能了。”淘淘娘唠唠叨叨的，早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是屋内除了她自己，就是那些半新不旧的家具。窗外的电闪雷鸣好似听怕了她的唠叨，逃离到别的地方。“砰！砰……”雷声夹着泥土的香味，从窗缝、门缝里飘了进来，屋内有了一丝凉意……
　　
　　 “娘，娘，钱，钱……”三岁的淘淘举着一分钱，天真无邪地仰视着娘。
　　 “淘淘真乖，哪儿来的钱？”淘淘娘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抱起淘淘。
　　 “捡的。”
　　 “淘淘真有本事呀，还能捡到钱，来，娘亲一口。”
　　 ……
　　 “娘，娘……一毛钱。”七岁的淘淘，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回家。
　　 “淘淘放学了，哪儿来的钱？”淘淘娘正在厨房忙着一家人的晚饭，满头大汗。
　　 “捡的呀！”淘淘扬起脸，想要娘的奖励。
　　 “淘淘真乖呀，又捡钱了，真棒！”淘淘娘弯下腰，在淘淘苹果般的脸上亲了一口。淘淘心满意足地拿着钱，出去了。
　　 ……
　　
　　 “娘，娘，淘淘在学校偷人家同学的铅笔，被老师抓住……”五丫气喘吁吁地跑到地里。淘淘娘看见五丫，就没有好脸色，瓮声瓮气地：“你胡说啥哩！你兄弟不是偷偷摸摸的人。”
　　 “娘，真的，老师让你去哩，淘淘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还没等五丫说完，淘淘娘抬起手，五丫的脸上就五个红指印。
　　 “有你这样埋汰你弟弟的吗？老师叫的是我，又不是你。”淘淘娘气呼呼地去找老师。
　　 淘淘的班主任，是位德高望重的女老师，和蔼可亲地说：“淘淘妈，淘淘这孩子，不能太放任自流了，我们老师和家长必须联合起来，把孩子从歧途中拽回来……不敢让孩子偷偷摸摸成性……”
　　 淘淘娘一听偷偷摸摸，一下子火冒三丈，淘淘不就是顺手牵羊，拿来人家孩子铅笔，至于说得这么难听吗？“老师，啥叫偷偷摸摸呀？小孩子们，今天你拿了我的铅笔，明天我拿了你的橡皮，拿错了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淘淘娘大嗓门地质问老师，
　　 “是很正常，可是你家淘淘，经常这样就不很正常了，他不止一次两次这样“拿”错了，经常有孩子们来告状，说他手脚不干净……”
　　 “你这为人师表的人，咋能说出这话呢？什么叫手脚不干净？我家淘淘，乖巧的孩子，让你这样污蔑？”
　　 “我只是实事求是，你家的孩子，的确如此……”
　　 “什么叫我家孩子确实如此呀？你这老师怎么当的？”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就这样，淘淘娘和老师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弄得满城风雨。从此，没有一个老师再管淘淘了，从此，淘淘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自从淘淘出事后，淘淘娘肠子都悔青了，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呀！淘淘娘后悔的顿足捶胸也无济于事，只能用哭泣来自我安慰……
　　
　　 二
　　 一阵鸟鸣，吵醒了淘淘娘，她才发现自己睡在地上，这迷迷糊糊的一觉，让她觉得更累，她想小孙子小宝今天就要被老伴接回来了，小孙子才三岁，就要面临着没有父母的日子，儿子不争气，害得孙子都得不到父母的爱。
　　 一想到孙子，淘淘娘就坐不住了，她从地上爬起来，打开门，一束曙光照在淘淘娘的白发上，银灿灿的，她浑然不知自己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一心想着给孙子弄什么吃的、穿的，儿子没了，还有孙子，这就是希望。有希望就有动力，现在孙子的一切，就是她和老伴的希望和欣慰，他们老两口要将孙子养大，给孙子最好的，好好爱孙子，但绝对不溺爱，这一次绝不溺爱，一定要把孙子教育成堂堂正正的人……爱他不能害了他，一定要记住，不能溺爱……淘淘娘暗暗下决心，要好好教育孙子。她站在曙光里，用黑黝黝不是很灵活的手，拢了拢头发，算是梳头了。
　　 年轻时，淘淘娘爱打扮，一有时间就在镜子前梳妆打扮，母亲笑骂她是妖精，后来她当了母亲，有三丫之前，还是有时间打扮的，她不管什么时候，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衣服整洁合体，很干净利索，后来有了四丫、五丫、儿子，随着孩子的增多，她越来越力不从心，到了儿子出生，她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儿子身上，全心为孩子们付出，没时间去镜子前照照。儿子出生前，人们都叫她大丫娘，她也兴高采烈地答应，后来儿子出生了，她就让人们叫她淘淘娘，有人改不了口，叫她大丫娘，她就和人家生气，有时还和人家骂架，左邻右舍都知道她的心思，都赶紧改口叫她淘淘娘。
　　 淘淘娘自己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没有照过镜子，人老了，照镜子只能增加伤感，现在头发全白了，她却浑然不知，拢了拢头发，就去猪圈看看，这两头猪是她和老伴治心慌，才养的。五个丫头，给他们的钱都花不完，勤劳一辈子的老两口，突然闲下来，很不适应，于是，老两口商量，养两头猪，一是有事情干，二是可以帮帮儿子，丫头们不同意，害怕他们累，他们就告诉丫头们，有时剩菜剩饭没地方去，养猪能给剩菜剩饭找出路，自己养的猪，肉香，过年杀一头猪，就够大家吃了。丫头们听了，也就不反对了，一年养两头猪，找一点事干。可现在养猪不是找事干，而是要靠养猪来养活孙子，和孙子有关的事情，她都不怠慢。马无夜草不肥，这猪是饿死鬼，什么时候都能吃，为了让它们快快成长，淘淘娘每天喂它们六顿。猪们在睡梦中，听到主人的脚步声，一骨碌爬起来，在圈里躁动不安，仰着头打转转地“嗷嗷叫”。
　　 淘淘娘看了一下两头猪安然无恙，一边转身回屋，一边自言自语：“明年养个它四头猪，我就不信养不大我孙子，我不仅要把孙子养大，还要给他成家立业，要他有好工作，要他娶好媳妇，更重要他有好人品，绝对不会让他像他爹那样，我要让他堂堂正正做人，让你们狗日的、狗眼看人低的，都看看，我们老赵家，后继有人，鹏程万里，对，给我孙子改名字，叫鹏鹏。狗日的笑话我，笑话我不争气的儿子，到我孙子鹏鹏这儿，我要让狗日的捂着嘴拿钩子笑，不对，捂着嘴拿钩子笑，也是笑话人哩，我要……要狗日的，笑不出来……”淘淘娘气呼呼地说着，麻利地弄好猪食，提着猪食桶，晃晃荡荡地走向猪圈。
　　
　　 三
　　 淘淘娘早早做好小宝爱吃的饭菜，摆了一大桌子，像过年一样的丰盛，看着这一桌子美味佳肴，淘淘娘抹了抹眼泪，收起了恓惶劲，出门，在院子里转圈，还不见他们爷孙俩回来。淘淘娘在心里嘀咕着：“从今天开始，不能哭哭啼啼了，要给小宝一个欢快阳光的环境，让小宝灿烂成长。”转来转去，她又觉得不妥，害怕左邻右舍看见笑话，提了草笼子，佯装去寻猪草，她并没有急着去田地里寻猪草，而是顺着乡路，在路边随便撅些草，眼睛却望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
　　 这几年，村里人经济都活泛了，家家都有了车辆，不管是小轿车，农用车，摩托车，乡路上平均一分钟就有一辆车呼啸而过，水泥路再也不起黄土飞扬了。村村通十分钟一趟，但已经过去了两辆，还是不见淘淘爹，会不会出什么事情了？小宝娘已下定决心要改嫁，才让大丫将小宝接走，才把小宝的抚养权给淘淘爹，小宝在大丫家，能有什么事？会不会在路上有什么事情？想到这儿，淘淘娘心里惶惶不安，将草笼子放在路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掏出老年机，给老伴打电话：“喂！老头子，你到哪儿了？”
　　 “我们快到了，到上苑了。”话筒里传出淘淘爹的声音。
　　 “那我在村口等你回来啊！鹏鹏乖不乖？”淘淘娘大嗓门地说。
　　 “鹏鹏？鹏鹏是谁？”淘淘爹一问。淘淘娘才醒悟过来，给小宝改名字，淘淘爹并不知情，“鹏鹏就是小宝，我给小宝改名了，以后就叫鹏鹏，鹏程万里的鹏……”
　　 “你真吃饱撑的！”淘淘爹骂完，手机就挂断了。
　　 淘淘娘将手机装进兜里，提着草笼子转身往村口走，看见歪脖子家地里的黄瓜又粗又长，嫩的让人馋涎欲滴；还有西红柿，红艳艳的，真好！淘淘娘，麻利地翻过篱笆墙，下到地里，摘了六根黄瓜，六个西红柿，放在笼子里，拿猪草盖上，麻利地又翻出篱笆墙，面不改色地往回走。
　　 村口的停车场里有凉亭，淘淘娘坐在凉亭的长椅上，快到晌午了，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不远处水泥路上，能看见隐隐约约的火焰。一般没什么大事，人们此时是不会出门受热的，偌大的停车场就淘淘娘一个人，她大摇大摆地从笼子里拿出黄瓜，在衣襟上擦了擦，她知道农家菜园子里，从来不打农药，这新鲜的黄瓜不用洗，就可以生吃。她将一根黄瓜咔嚓咔嚓吃了一半时，心里颤动了一下，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我咋能让我的鹏鹏吃偷来的东西，他们都说是我害了淘淘，我总觉得别人家的东西好，总想顺手牵羊，我的贪婪，我的偷偷摸摸，不正是一种毒素，害了我的淘淘，现在我还要用这毒素害了我的鹏鹏？我咋还不吸取教训呀？还干这偷鸡摸狗的事情，来毒害我的的鹏鹏？我……我……”淘淘娘气呼呼地将手里半根黄瓜扔到很远的地方，还不解气，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扇了两巴掌：“从今天起，再犯贱偷东西，我就剁手。”说着又用左手掐右手：“让你犯贱……让你顺手牵羊……”
　　 这时，一辆村村通开进停车场，停好，淘淘爹抱着小宝下车了。
　　 淘淘娘赶紧迎了上去：“小宝，我苦命的孙子……”泪眼婆娑的她，被自己提醒了，不能哭，不能在小宝面前哭。她又赶紧擦掉眼泪，挤出一丝笑容：“小宝，来奶奶抱回家啊？”
　　 小宝躲开她，胳膊紧紧地抱着淘淘爹的脖子：“爷爷抱，爷爷抱！”
　　 “好好，爷爷抱，臭小子还认生，把奶奶忘了吗？”淘淘娘说着，接过淘淘爹手里的包，提着草笼子，和淘淘爹相跟着回家。
　　 回到家里，淘淘娘让老头子和小宝先吃饭，谎称猪还没有喂，就去院子里剁猪草，她把偷来的黄瓜和西红柿狠狠地剁成稀泥糊糊，喂猪了，她才感觉到心里舒服点。
　　
　　 四
　　 小宝回家之后，分散了淘淘娘和淘淘爹的痛苦，在小宝天真无邪的欢声笑语中，老两口的日子，渐渐恢复正常。看着小宝，老两口就不敢松懈，要把小宝养大，谈何容易呀！更何况还要给小宝最好的，吃穿用的，都不比别的孩子差，要让小宝过得好，样样都需要钱，丫头们给的钱，足足有余，但是老两口还想着给小宝盖房、娶媳妇，所有要趁着他们还能动时，多挣钱。
　　 小宝并不知道爷爷奶奶的难处，每天像个快乐天使，在爷爷奶奶身边围着。淘淘娘走到哪儿都带着小宝，小宝因奶奶的疼爱，而成了奶奶的忠实跟屁虫了。一天，淘淘娘领着小宝在寻猪草，老远就看见歪脖子，挺着大肚子，僵硬着脖子，一扭一扭地走过来。淘淘娘不想和歪脖子说话，歪脖子不会说话，还爱笑话人，是村里的是非婆外加大喇叭，所以淘淘娘想躲开歪脖子。歪脖子眼睛很尖，早早看见淘淘娘，她一看淘淘娘要走，就大声喊：“淘淘娘，这急匆匆的要干嘛去……”
　　 淘淘娘没好气地说：“我能干啥？给猪寻草呀！鹏鹏走。”淘淘娘说着，拉着小宝走。别看歪脖子，脖子不灵活，但脚底下那可麻利，走路带风，像踩着风火轮，“呼啦”就追上淘淘娘。“淘淘娘，这是淘淘的娃吗？多么心疼的儿子娃。”歪脖子说着就去掐小宝的脸。小宝机灵地躲过歪脖子脏兮兮的手，躲到奶奶的身后，探着头，看歪脖子。
　　 歪脖子没掐住小宝的脸，没占上便宜，把目光转向淘淘娘手里的笼子：“淘淘娘，你这手就像刀子，手一到，那是寸草不生呀！这么嫩油油草，你家猪真有福气。”嘴上说着，手已塞进笼子里乱摸，想要找出淘淘娘做贼的证据。放到平日里，淘淘娘早都躲过歪脖子的“搜查”，可今天她人正不怕影子歪，趁着歪脖子摸的劲，故意将笼子“哗啦”翻个过，猪草撒了一地。
　　 “你这是干嘛啊？打翻我的草笼子。”淘淘娘气呼呼地把草笼子墩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淘淘娘！我帮你拾起来。”歪脖子很吃力地蹲下，这哪儿是帮着拾呀？分明是看看有没有“赃物”。淘淘娘不理歪脖子，也不去拾猪草，站着看歪脖子“演戏”。歪脖子将地上的猪草拾得干干净净，也不见什么“赃物”，她不相信这是事实的同时，在心里暗暗盘算怎么打破这尴尬的场面；这千载难逢的抓贼的机会，没有赃物，就这样泡汤了，她真的不甘心。心想：今天是小宝在，她才不偷鸡摸狗，我怎么把这茬子忘了？等着，那天小宝不在，她一定会原形毕露，到时我再抓你个现行，看你怎么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着瞧吧！歪脖子想到这儿，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淘淘娘，你看我笨手笨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