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急，像个爱美的少女早早的就开始梳洗打扮涂脂抹粉了，杏花桃花抢着开放，春分刚过田野里的麦子就绿得一塌糊涂漫过田陇了，像绿色的海洋轻轻涌向天际，河边的柳树蒙上了一层绿雾，排着一排的映在河水里，河水清得可以见底，无声无息的流淌，像是每个小村人羞涩隐在心里的那个从不言说从不破灭的梦。村子里退休的老教师王胡子在和张家老二散步时说今年这节气好像提前了半个月。<div>
　　 王胡子每天早晨太阳升起时沿着河边的小路散步，走时迎着初升的朝阳，回来时就披了一身霞光了。小村人大都是靠出苦力谋生的，每天不够用的力忙不完的事，早早的就吃饭干活去了，是很少人有雅兴悠哉悠哉散步的。
　　 张老二是县冷冻厂的工人，后来冷冻厂倒闭了，他没班上了，一直续着工龄交着保险金，几年前打着他大哥的旗号办了病退，现在一个月领着不到三千块呢，也是小村里的闲人了。老二的大哥是个做官的，在小村这一带可能是官职最大的吧，一次回家时去了县里县长亲自陪着。
　　 张老二早晨爱在街上站着，遇着王胡子了就一起散步，他二人不紧不慢的走着聊着闲话，初升的朝阳斜照过来，把他们的影子向后拉得很长，他二人拖着长长的身影在走，像是拖着他们这一生沉重的负担。张老二告诉王胡子说他大哥昨晚打电话了，说今年清明要回家给母亲上坟呢，回家和自己家的亲戚邻友坐坐，大哥还特意让我通知你的。
　　 王胡子听了很是激动，他和张家老大是从小一起玩大的，用现在的话说是发小。当兵走时王胡子还送了呢，王胡子记得张老大当通讯员回家探亲时找他，说部队里师长的女儿和军长的小姨子都喜欢上他了，他不知道选哪个，当时王胡子问他是女儿和她爹关系近啊还是小姨子和姐夫关系近啊，张老大回部队后果然选了师长的女儿，结婚后不几年就升到营长了。
　　 前几年村子里还有人说张老大是靠他的面子混上去的，这话有些不切实际也不是全无道理，张老大长得确实英俊，一米八的个头，跟当时的电影明星唐国强差不多，还比唐国强多了几分英武之气呢，也许正是因此师长的女儿才看上他的吧，使他才有了向上爬的机会。
　　 张老大对王胡子是十分信任的，每次回家都到他这里坐坐，说说心里的疙瘩，王胡子是教师，读的书多，很会分解张老大的烦忧，但他不会把他们间的谈话说出去。其实很早以前在他的心里就认定张老大就是个有智慧有胆量做大事的人，改革开放部队经商时，张老大还在济南军区，他就开金矿开煤矿，他开的煤矿和国家的煤矿相邻，国家的煤矿越来越冷清，他的煤矿越来越红火。苏联解体后他从俄罗斯倒运红松木材，在国内收购桐木卖到日本，张老大亲自去日本，飞机一落地他就发觉日本人知道他的身份了，对他进行监视，晚上住旅馆，他明着开个房间，暗里开个房间，他住暗里开的房间里，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万无一失。那时的钱真是如水一样淌，他个人的腰包满了，手下的兵也沾了油水拥护他，上级领导也对他满意。
　　 后来张老大升官了没时间了，回家找王胡子少了，有一次喝酒时喝得差不多了王胡子半开玩笑的说，你看现在这形式你得悠着点，别搞不好进去了就不值了。张老大说谢谢你，我心里很清楚，咱是土生土长的笨狗，咬不过人家的。略愣一下喝口酒说这么多年了，我只有回到家，这心里才算是踏实的，这才是家啊。
　　 对张老大很了解的王胡子有一件事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就是张老大进北京前和师长的女儿萍离婚了，萍来过小村的，王胡子见过，中等个，戴着一幅眼镜，很文静很贤惠的，一点也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张老大是攀着人家的梯子爬上去的，这不是忘恩负义吗，王胡子还知道张老大的儿子为此一直和他冷战，不认他这个爸爸。
　　 时光匆匆如流水，不觉着张老大当兵走已差不多四十年了，他和萍也十多年了，张老大后来的妻子从没有跟着他回过老家，小村人传说张老大又结了好几次婚了，说有钱了就会享受了，这个传说张老大自然不会知道的，张老二知道了也懒得解释，村人们说去吧，现在的社会谁离婚次数越多就显得越有本事的。
　　 王胡子忽然想起什么问张老二你头一个嫂子萍听说现在还单身呢，真的吗，张老二笑笑说真的，王胡子说不会是还等着你大哥吧，张老二笑了笑说他们儿子经常看他妈去呢，就是不让去也拦不住啊。
　　 现在的社会什么都在变化，就脚下这走了多少辈子的路吧，以前是坑洼不平的黄土路，每逢下雨泥泞难行，现在变成平坦的水泥路了，不变的只有一年四季了，春来了小村的天还是蓝得像一面镜子，田野里还是无边的疯长的麦子，海一样，只是在这绿海里说不定那里就冒出几个十几个黄土堆，特别抢眼。小村人都知道那是他们最后的归宿，是坟地，小村人的坟地这里也有那里也有，不过都是有规律的，按着血缘关系埋在一起的。王胡子是老教师了，文化人，他的想法多一些，和普通的小村人不一样，比如现在他就想这散在麦田里的坟墓像是小村的桩，把小村人的灵魂牢牢地钉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不管你走多远身在那里是做什么的，都摆不脱的。小村的历史有多少年了，一代一代的村人们都会去地里的，他们也会在地下建一个村子吧，地下的小村人越来越多，可能比地上还要热闹许多吧。
　　 张老二打电话通知他的两个姑姑三个姐姐了，其实他不通知她们清明这天也要回娘家祭拜为老人上坟的，因为今年在外做官的大哥要来，就使这一年要到来的清明和往年有了不一样的氛围了。
　　 去饭店里订桌时张老二和村子里一个副村长喝酒了，大哥嘱咐好的不许声张，张老二只订了三四桌酒席，自然要了最好的席面，大哥只在乎亲戚邻友吃好喝好不在乎钱多钱少的。副村长再三逼问下张老二才说了大哥要来的事，张老二然后嘱咐副村长千万不许说，要是大哥知道了一定饶不了他的。张老二在县冷冻厂上班时是开车的司机，走南闯北多少年见风使舵惯了，是个老江湖，张老大人虽不在小村，可他的气场早把小村这一带罩满了，乡里县里都知道，张老二办事只要一提大哥的名字就没有行不通的，他行走在大哥的气场里游刃有余。这一点王胡子不行，一次王胡子去县里办他民师转正的事，他想叫张老大给县里打个电话招呼一下，张老大没打，王胡子费了好几年的劲才办了，为此他难过张老大，张老大也没有和他解释过。
　　 清明的前一天开始下雨了，毛毛雨，到了清明这一天雨也没停，不过更小了，像是天空里洒下濛濛的雾气，小村的田野显得更绿了，空气更洁净了，远远望着有一种朦胧的美。早晨田野里坟前就不时的冒起一缕青烟，偶尔隐隐的哭声，使得小村里平添了几分哀愁。清明的这雨像是过滤掉了小村人心里的浮躁，世界就显得安静了，路上人们慢慢的走，不像平日里那么急匆匆了。
　　 张老二的姑姑和姐姐陆陆续续的来了，因为老大要来，平常清明不来的姑父姐夫也来了，多少年了张老大每次回家都要给钱，姑姑每人一千，姐姐五百。在张老二的家里坐满了一屋子，弟兄姐妹们多日不见了总有说不完的话。一起等着老大回来，亲情似乎一时之间浓了。王胡子来了，小村里家族里主事的两个头面人物来了，张老二敬烟泡茶招待着，王胡子问走到哪里了快到了吗，张老二说快了，刚才打电话了，说早晨七点就赶过来了，晚了害怕堵车。
　　 十点时村支书和副村长两个人来了，说村长去乡里开会了来不了。村支书爱说笑话，进门就问大婶子一起来吗，大叔的新婶子还没见过呢，听说大叔娶了一大堆婶子，说得众人笑了。张老二笑着连说没有的事，村支书说这个没啥，没看电视啊有钱了就娶一堆老婆，现在就时兴这个。
　　 张老二深知小村人的特点的，听风就是雨，谁混好了一窝蜂的巴结你，谁倒霉了争着落井下石。对他大哥他也不可能知道许多的，那些事大哥永远不会和他说。他隐约听说当初大哥升官前和萍的离婚是很痛苦的有利益交换的，他知道权利这个战车是最冷酷无情的，只要上去了什么亲情友爱啥的都是草芥了。
　　 张老大升官没几年就办了一件许多人不理解的事，在他最红火正有升职希望的时候要求转业了，张老大转业在航空总公司，上了两年班就不干了，爱上了旅游，一年有多半年时间在外面溜达。他和他二弟说你要来提前打电话，我大部分时间不在家，我在旅游呢。
　　 张老大是在快十一点时到的，鸣了一声笛，车还没停稳老二家里人都出来了，这次老大来了四口，他和儿子儿媳还有女儿，村支书自然抢到前面握手寒暄，张老大问他孩子在哪里，都干什么呢，村支书说，两个小子都在深圳呢，张老大说，深圳好啊，就是到我的家了，我在深圳有房子呢，村支书有些意外说大叔在深圳也有房子啊，张老二忙说大哥在哪个城市里没有房子……，他大哥打断他的话说别在外面站着了，回家吧。掏出中华烟撒一圈。
　　 张老二问上坟时开车吗，老大说，咱们走着说着话去不行吗，多好啊，三里路一会就到，又多方便，又问姑姑行吗，他姑姑忙说行。
　　 上坟时连王胡子村支书都跟着去了，一大帮子人走着出村。村里的闲人们看了无不羡慕，一个上年纪的说他们一家子都享这个粪坑里的孩子的福了，这话里面有个典故的，年纪大的人知道，说当年这张老大是他母亲解溲时把他生在厕所粪坑里了。村里人对他还是很服气的，说人家混好了还是很顾家的。
　　 这时雨几乎停了，落在脸上身上准确的说不是雨是潮气了，张老大挽着他姑姑的手慢慢走着说，母亲要是晚走几年多好啊，她还没活够，她这几年才感觉到了，生活是多么美好，我跟着她想把咱国内有名的城市风景都看看，可惜只看了有十个城市吧，就不能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看那边，众人看时只见那边一片浓浓的云雾翻腾，地上有三四百米远连着上去，王胡子说那不是你家的坟地吗，是啊，张老二这才注意到了，怎么回事呢，王胡子张口就说好风水啊，不过我也不太懂，听老一辈人说你们张家的老坟旺的时候春夏每天早晨坟地上向上冒一个烟柱子，村支书也惊呆了，说这个现象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当他们走近了那浓浓的烟雾就看不到了，只感觉湿气很大，直打人的脸，张老大接过老二手里的铁锹象征性的封几铁锹土，周围都是麦子，是不能毁坏的。烧纸上香，张老大跪下了他说娘，儿来看你来了，他让儿子儿媳女儿都跪下给他们的奶奶磕头，许久张老大的眼睛湿润了。
　　 走时张老大又拿出手帕包了坟上的一把黄土，村支书佩服的伸了伸大拇指说大叔好重情谊啊，张老大说这没什么，我每次来都这样，我在北京的院子有半亩大，果树没有种完，我就种菜种花，回去后我把这土倒在里面，每当我浇水除草时我就会想起老家想起咱们这一班人。这一班人就往回走，去饭店里了。
　　 当天张老大没走，晚上王胡子就来坐着，酒是不能少了，几个人在一起举杯无话不谈，张老大喝了几杯感慨到我在外面混着么多年了，都是在走钢丝，不容易啊，现在好了，咱不干了。王胡子说进亦难退更难，老大高人啊。张老大说我的要求不高，只咱这一班子人在一起，快快乐乐的就好。这一夜王胡子很晚才走。
　　 张老大次日早晨走时，老二连忙为大哥开车门，他笑着问大哥真去看嫂子啊，是，坐在车里的大哥有些感伤了，我这辈子做事有个原则，就是对得起良心，感觉最对不起的就是你这个嫂子了，现在没有顾虑了，我得去赔罪，还有你侄媳妇还没见过妈呢，得让他妈看看。
　　 老大的车开走了去看他的前妻去了，张老二站在街上还没回家，一班子村人骑车过去，是去邻村干建筑呢，和他打招呼，张老二看见国也在里面就喊，国，你不是出门打工去了，怎么又回来了，国说出去转了一圈没活回来了，这年头你出苦力干活也不好找了，不挣钱不能活啊，两个膀子一错一錯的骑着单车远了。张老二忽然觉得国多像一个拉套的黄牛，生活的鞭子正狠狠的抽打着他向前拼命的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