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家把“婆”读成pe\\\'r，至今犹言在耳，感到特别好听，特别亲切。什么李老婆儿，张老婆儿，杜老婆儿，我都记不起来了。唯有大女老婆儿的，其实连姓氏都没有留下，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个子不高，小脚，一看就知道是解放前出生的人。她有一大堆儿子和孙子，其中有我的同学和学生。她是我最难忘的一位长辈。
　　 那是我读小学一年级时的一个早晨。父母都到关河湾上工了，可能是忘记叫我起来上学。我于是就扯皮大汗地睡过了头。一睁眼，糟了，天光大亮，明亮的光线一柱柱打在我的床上，我仿佛听到了教室里读书的声音以及赵老师呵斥的声音。要挨打，这是我的第一反应。我翻身起了床，麻溜地穿上衣服鞋袜，飞身跑出家门。
　　 这是一个雨后的早晨，太阳在云层里争扎着，只有一个影子，就是钻不出来，把淡淡的光投到我飞速前行的山路上。我迟到了，如何向威严的赵老师交代呢，我在脑海里快速的寻找着理由。在学校里有赵老师的金竹棒，在家里有我父亲的篾板。谁叫我是一个拖着鼻涕的笨蛋呢。我记得我读一年级时，课本不到十天就如同油渣子，再过十天，就缺失了前后部，只剩下十几页了，又过了几天，我的书以及作业本铅笔就不翼而飞，从我的书包里逃跑了，这下让我的屁股着着实实接受一次好打。被父亲打断的棍子从一根变成二根，三根，四根，五根。总之，父亲是被我的婆婆骂了好几天，以至于我的母亲和姐姐几天都不给他端饭吃。我后来是在床上躺了几天，享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我感到舒服极了。这已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这一次的运气还那么好吗？
　　 过了窝堂地，就是山崖边窄窄的山路。窝堂地，奇怪的名字，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我想去考证，也没有古代的材料。因为我的家乡只是一个最普普通通的小山村，没有辉煌的历史，没有出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哪有什么记载呢？这些穷山村的长辈们总是希望我们读书啊读书，在我们山村里涂抹点辉煌，或用落后的语言说就是光宗耀祖。后来，我一不小心终于走出了山村，也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也没能让这条小山路一下子变成了水泥路，更不说，给乡亲们带来更大的福音。四十年后修的水泥路还是他们自己的捐款和国家的拨款修成的。当时，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叫我读书呢？
　　 昨晚下了点小雨，路面上是干的，但路两旁的黄荆上悬挂着黄豆大的水珠，一颗一颗滚来，打湿了我的布鞋和皱巴巴的灰裤。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从我的脸上流下来。我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在耳边想起。
　　 跑啥子，不要跑滚了，羊娃子。只听见一个悠扬而苍老的声音从玉米地里跳出来，吓了我一大跳。我略略定了定神，原来是大女老婆儿。她从茂盛绿色的玉米地里探出头来，背上背了个装满了猪草的厦背（大竹背篓），白色的头发高高挽起，上身着一件老婆儿穿的青布衫，干瘪的嘴唇里发出响亮的声音。她虽然不会唱歌，但声音很好听。有一次，她的鸡不见了，她就用她那钢丝般婉转的歌声把湾里的人骂了一整天，每骂一句就拖长声音吆喝一次。她骂人的语句从不重复，句句实在具体，能起到震撼人心和威慑小偷的作用。自从她那一次表演，就再没有听说过她家的鸡儿被偷过。我一直认为她才是语言大家，词汇那么丰富，句式那么多变，可惜到了我可以向她请教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在我外出读大学的时候。只有一堆黑土留在院后头的山林里，过年过节时她的子孙向她上祭。我只在远远的路边向她默默祝她安息，祈求她一如既往地像四十年前那样保佑我事事顺心，不要让我成天忙忙碌碌而一事无成，哪能光耀你们这些祖宗呢。
　　 “不要跑，掉下去咋办！”她又一次向我喊道，“我送你过麻石嘴！”她一边说一边放下厦背，扯下我秕谷似的书包，拉着向麻石嘴走去。
　　 麻石嘴因长满麻爪石而得名。麻爪石是古代四川盆地造山运动留下的结果，石头呈黑色，石质坚硬，不远处是我们湾里著名的马上坡，石崖上镶嵌着许多巨大的圆形石球，状如马鞍上的铜铃，所以取名马上坡。听说我们湾里从没有被棒老二抢过，就是因为生人一到山嘴，那铜铃就会响起来。但湾里还是有被偷了一只鸡或一只鸭儿的，主家不过出来骂几句就算了，就如大女老婆儿。以后要起来早点，王老婆儿唱歌似的说，不好好读书是要打勾凳子的，你不怕痛啊。嗯哪，我怂了怂鼻涕回答道。
　　 婆婆，我看见一个鬼了，我要回去，我大声喊道。瞎说，王婆儿语气严肃地说，白天哪有鬼！你人小眼睛花。的确，直到现在我还疑惑，当时的确是看见“鬼”了。我后来请教了多少人，也没有揭开其中的原因。从那一天起，不论是阴天还是太阳很大的日子，一过山嘴，就看见那桐树后边立着一个人，全身黑色，头戴白色头巾。但一直没有发生被“鬼打”的事件，我顺顺利利走完了上小学的五年时间。每当我在山嘴迟迟疑疑时，大女老婆儿总是会放下她的背篓或绳来送我。我就会像箭一样跑过去，冲向那山崖下阴森森坟林边的学校。
　　 有没有鬼，我不知道。不过《聊斋志异》里有那么多心灵美好的“鬼”。突然有一天，那棵树旁边的一块石板被修路的人搬走了，我看见的“鬼”就消失了。我把这事告诉所有人，谁都不相信这是真的，我只有把它放在心里。世界上本有许多难解之谜，如野人如百慕大英国伦敦天空的大战之类，这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谜团。大女老婆儿也许早就变成了一个“鬼”。鬼，有何可怕，说文解字云，鬼，祖先也。谁的祖先不保佑他们的子孙呢？大女老婆儿们都是我们的好祖先和好“鬼”。
　　 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鬼”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大女婆儿那慈祥的笑脸四十年来一直在我梦中的闪现。
　　 2013年六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