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南，有一屋村，呈长方形的不规则椭圆形，陈旧，低矮，可以称得上老城村，可惜找不到丝毫的古城味道。一个写着“徨徨画室”的招牌成45度角挂在屋村向马路延伸的一间屋顶飘出的地方。破旧屋村的西南端，有一个超大型、异常现代的二手汽车市场，频繁的汽车交易经常搅乱屋村宁静的生活，就像一个幽静的大树林时不时飞进一群正在唱歌的鸟，区别在于：鸟语跟汽车引擎声的不同。倘若将屋村跟二手汽车市场放在同一张相片里，就成了巴西里约热内卢的贫民窟。
　　 这间取名为“徨徨画室”的房子赋予其贴切的名字应该是：“挂着古怪广告牌的烂屋”，从远处可以清晰地看到屋子的外墙有几条不均匀、斜斜的裂缝，很像在大旱天里缺水的片片田地，敞开长长的嘴巴焦急等待及时的甘霖。屋子的主人是一个大龄青年刘富，实际上他只是房屋的使用人，这间屋他从别人那里租来的，原先此屋是储物间。
　　 当时刘富踩着一辆从二手汽车市场淘来的单车路过屋村，虽说是专门的二手汽车市场，专卖汽车，事实上除了食物之外什么都卖。单车后座绑了一些画具，是刘富刚从便宜地摊买的。碰巧遇到这间屋的主人在贴招租广告，刘富停下车问多少钱，房主愣了愣，见到眼前的这个人头发半长不短，薄薄的上唇长着浓密的胡须，单车后座还有画板画架。于是，便带着敬仰的口吻小心试探，你是艺术家吧？！我也蛮喜欢艺术的，尤其是书画，我这间屋别人要180块，我就150块一个月租给你，怎么样？刘富彷佛看到此人满嘴的油腻，不过还是一阵窃喜，心里暗暗盘算，房价比自己先前住的几个地方便宜很多。反正有个窝就好，哪也一样！刘富这么想的时候，很快双手一拍，爽快的说，好吧，我不还价，今晚就搬过来。后来刘富在心里添了句：看你这副猫嘴脸，还学人家喜欢艺术呢！刘富租下此房的原因主要是房租便宜，更为重要的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称他为艺术家，他最喜欢就是别人叫他艺术家了，仿佛自己真的是一个艺术家。
　　 刘富搬来后的一个得意之作就是那个招牌，招聘用生了锈的铁丝网还有长短不一的三合木板做成，说不上一个准确的形状，上边的字是刘富自己写的，倒不如说是用了几种画料混合在一起然后涂上去的更为准确。他习惯自诩为艺术家，于是写了很艺术的字，顶多只能依稀看出几个肮脏的字叫“徨徨画室”。至于为什么叫做“徨徨画室”，只能由刘富来解释了。
　　 刘富对“徨徨画室”有这样的解释：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浑身散发着铜臭味的人们，艺术已经成了某些自称艺术家的人聚敛财物的道具。一些喜欢伪装成有品位懂艺术欣赏的人，不惜高价把稀有的艺术品买走，简直把那些珍贵的作品当作市场的青菜萝卜，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懂什么是艺术，殊不知这种愚蠢的行为恰好助长了艺术被转化为钱术的速度，令艺术被腐蚀。而这间“徨徨画室”就是一个警醒，艺术已经出现了一种彷徨状态，我要追求真正的艺术，为终止这种彷徨状态作出贡献，也时刻告诉自己：不要被世俗污染……。刘富的一些朋友骂他是疯子、自恋狂、偏执狂，迟早有一天如果不改掉的话准成为疯子，更主要的是他的画会卖不出去，连生存都成问题。刘富从来没有因此而动摇，他相信只要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支持他，又或者对他的话没有意见的，那么他的观点就是成立的，他就不会陷于孤立，这样他就不用理会别人的看法。而偏偏就有这么两个人是支持他的，一个是他的女朋友胡小莉，另一个是他的死党周天运，他们在他面前从来没未否认过这个观点。于是更加促使刘富坚定这个信念，很久以来的日子刘富就一边画画卖画，一边默默的加强他的理论。
　　 刘富习惯在大清早作画，早上的时候状态最佳，灵感经常像小溪上的水细细涌来，却从不间断。下午才到外边转转，一来看看市场的变动情况，二来看能不能交上好运气碰上合适的买家，又或者是下午呆在画室，构思下轮廓，跟预约前来买画的人见面。
　　 这天清晨，胡小莉很早就来了，她推门进来说道，刘富，你怎么门都不开？此时刘富在描画，躬着身子手拿画笔面对着画板，那认真的架势像一个谨慎的牙医小心翼翼的正在为病人拔牙，生怕有丝毫闪失。他没有回头，淡淡回了一句，我不想被人打扰。胡小莉站在他身后说，你这幅画还没有画完吗？上个星期不是把轮廓画好了么？我都怕打搅你，这几天都没有来看你。
　　 刘富似乎有点生气，说，本来昨晚就可以完成的，都怪昨天那个人，跟他谈了很长时间，到最后却嫌我的画不好价钱又贵，我看他根本就没有诚意买画，想做生意倒是真，说什么也不卖给他，被我赶走了。
　　 听到刘富这么说，胡小莉斜了刘富一眼，说，你啊，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有画不卖，终不成你想学乞丐在街上乞讨啊？刘富不以为然的说，阿莉，你当初不是很支持我这样的么？怎么现在说这样的话？刘富突然想起当初胡小莉跟他在一起的原因是她喜欢自己对目标的坚定，对艺术的执着，还有一股呆呆的傻气。实际上胡小莉喜欢他的傻气多点。
　　 胡小莉把带来的早餐搁在桌上，有奶茶，馒头，炒粉，问刘富，你吃早餐了么？我先吃哦。刘富摇头，继续挥动着画笔，说，你吃吧，我把阴暗部分画好先。在胡小莉催了三次后，他才依依不舍放下画笔。
　　 胡小莉用力吸了一口奶茶，说，刘富啊，你搬到这么偏僻的地方真不是办法，害我走半天，你之前在航海西街不是挺好的么？好在我上班时间自由，要不然我才懒得理你呢！刘富撕开一个馒头，说，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创作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而且那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全是做生意的人，我怕被他们传染，把艺术的味道搅浑了。刘富张口闭口都是艺术，胡小莉好像烦了，转了话题，说道，周天运有没有来过啊？很久没有看到他了，他那个老师应该教得挺好吧？
　　 刘富仰起头，用手指敲了敲头，说，前天他才来跟我见了面，给我介绍买家，听说买家艺术修养不错，你自己看吧。说完，刘富递给胡小莉一张精致的名片。
　　 胡小莉拿着名片高高对着从门口射进来的阳光，试图在判断名片的真假。说，嗯，那你什么时候去找他？刘富一伸腰，说，明天吧，今天的任务就是完成这幅画。
　　 胡小莉站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做事了。刘富送她出门后，又钻进了他那幅未完成的作品。
　　 第二天一打早，刘富来不及吃早餐就匆匆包好一幅画上路了，跟周天运介绍的买家约见的地方比较远。坐了一个半小时车后，刘富跟很多乘客被162号公交的车门吐出。刘富走上一座天桥，天桥熙熙嚷嚷，窄小的空间挤满许多摆摊坐小生意的人，犹如城中一个小小的闹市。要想顺利地通过这座只有60多米的桥，还得花5分钟，要是在平时，刘富肯定已经在骂娘了，不过今天心情特好，只好作罢。
　　 刘富在过桥的中途悄悄打量起天桥的一切：有些人卖着从外地进来的手工艺品、烤蕃薯，还有些人甚至明目张胆卖着被禁止买卖的小动物，摊前围了很多人，讨价还价的飞沫四处乱溅，只是没有几个真正要买的，多半是看热闹，在以前，刘富也是这样的人。
　　 在天桥末端的拐角处，有一个没有双脚的老乞丐拿着一个大大的石碗向路上的行人要钱，嘴里念念有词，无非是一些“可怜可怜我吧，做个好心人吧，谢谢恩人哪”。虽然时下众人基本上都被见惯不怪的现象麻木，没有几个人见到这种情况会心软的，不过，那个碗还是零散装有面额较小的纸币或硬币。
　　 刘富从旁经过，像被电了一下，停下脚步，右手迅速插进后裤袋，掏出两枚一元硬币，丢到碗里，动作干脆利落。老乞丐千恩万谢。刘富快步走开，走到远处，不知为何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这个回头，刘富感到一阵眩晕，一个不堪入目的画面突然浮现在眼前：
　　 一年半之前，刘富刚刚大学毕业不久，没有跟大多数人一样选择去设计公司，而是自己单干，由于市场不景气、缺乏经验再加上固守规则，成绩很不理想，后来他连交房租的钱都没有了。在拖欠两个月房租后，被房东很友好的请走。一般来说，艺术家都是受人尊敬的，即使不是真艺术家不过有艺术家的样子也一样受人尊敬。刘富拖着行李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走向何处，最后他以一个刚从遥远的外地来的流浪汉的身份，在一座天桥底睡了两晚。后来还好一个朋友帮了他，要不是未来是个什么样子刘富都不敢再想。待醒过神后，他拼命地跑开了。他不想那个恶梦继续牢牢纠缠自己。
　　 刘富走进约好见面的茶室，郭先生已经坐在那里等了。见刘富来了，欠起身，挥下手，点了个头。刘富忙还礼，说，郭老板，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郭老板请刘富坐下，说，不碍事，你已经听天运说过我吧？刘富坐得很直，认真说，知道，郭老板，听天运说你喜欢收藏书画。郭老板这是我的一幅画，你看看怎样。说完，刘富把精心挑选的画恭恭敬敬地递给郭老板。
　　 郭老板接过画，摊开，认真看了看，说，很不错，你手头还有多少？刘富说，你要买很多么？郭老板把画卷起，说，嗯，我有个朋友在香港开画室，他展出的画一般都卖给外国人，想叫我帮他进一批货。刘富开始有点疑惑，问道，不是你要吗？不是用来收藏吗？郭老板笑笑，说，收藏？你的画虽好，不过老实讲，若真要收藏，我还是喜欢那些名家的。刘富显得有点失望，说，那你就是帮朋友做生意了？
　　 郭老板收起笑，说，可以这么说吧。你画画，我买画，再卖画，大家都有钱挣，一举三得，不好么？
　　 刘富有点生气，有种被耍的感觉，说，那看来你都不是真要画作为艺术收藏，我看你还是另找他人！郭老板稍感意外，说，照你这么说不打算卖了？现实点吧，年轻人，你所谓的艺术还不是将艺术转化成钱？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我见得多了，只要成交，我保证你的画不愁卖，怎么样？郭老板尽力挽回出现裂痕的谈判局面。刘富很坚定地说，不卖，艺术不是地摊货可以随便倒卖的，我的画要卖给真正欣赏画的人。郭老板略感遗憾说，既然这样，那我们没得往下谈了，多少有点遗憾，告辞了。郭老板站起身离开，把刘富撇在那里。刘富没有阻拦，继续坐在座椅上，用匙羹搅了搅咖啡，气鼓鼓的，认真思考着郭老板说的话。
　　 刘富走出茶室，天气异常晴朗，真他妈的热，刘富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他穿过人流，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只脚已经跨在斑马线上，红灯，停下，思索：做什么事情都是在一念之差，成与败，得与失，都极有可能是一只脚之间的距离。如果我出卖了艺术，得到了很多金钱，那跟我出卖自己又有什么区别？绿灯亮起的时候，刘富过了马路，掏出手机，拔通周天运的电话，天运，刘富啊，我在街心大桥等你。
　　 过了约莫40分钟，周天运过来了。刘富远远地抛给周天运一支烟，周天运接过，说，怎么改抽薄荷烟520？刘富点了一支，说，520淡点，阿莉不让我抽红双喜和椰树，说浓，气味难闻，对肺不好，她很久之前就劝我要把烟戒掉。周天运也把烟点燃，说，那你还不戒，还照抽？刘富笑了笑，说，你也知道，抽烟上瘾之后要戒掉是很难的，何况干我们这一行，少了烟哪来的灵感？周天运笑笑，点点头，表示明白。刘富接着说，后来咳得严重，我只好抽520了。刘富吐了个烟圈，凤一吹，散开了。
　　 周天运拍了拍刘富的肩膀，说，我看这次又黄了吧？刘富的头此时像断了气的鸡头低着，吧嗒吧嗒吐着烟，周天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以前他就知道刘富有这个习惯，到现在还没有改。刘富苦笑，没事，下次呗。
　　 周天运开始担心，说，要不你就换种方式，反正也得挣钱吧。刘富反而安慰起周天运来，说，我知道，我会想办法的，一切都会很正常。你的画画俱乐部怎么样了？
　　 还行啊。
　　 刘富抱歉一笑，说，不好意思啊，我都没什么时间过去帮忙。周天运倒吸了一口气，正色道：哪里的话？我搞得掂，我请了个副手帮我，所以还是较轻松的。
　　 其实有一件事刘富是不知道的，周天运现在不是一个教画老师，真实的身份是一个小老板。他当初的出意是边创作边教一些修美术的学生作画，后来发现这样挣钱很慢，人也熬得辛苦，似乎没有出路。最后听了一个朋友的劝告，干脆聘请一些画功不错的大学生当画工模拟复制名家名画，而他负责联系销售，现在已经有稳定的售货渠道，收入不错。当然这些是不能让刘富知道的，他们曾经约定，要一心搞艺术，不能马马虎虎，更不能把艺术当作普通商品。
　　 周天运接着说，这样吧，我迟点再帮你介绍买家或者能够帮你搞个画展的人吧。刘富说好，于是两人告辞。
　　 接下来的几个月，刘富还是重复着以前的日子，卖的画也不多，然而他就像处于热恋阶段的男女，丝毫没有感到厌倦。胡小莉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他也不过问什么。
　　 有一天，胡小莉走进画室，对正在作画的刘富说，这里有一个公司专门设计承办画展的，有专业的场地设施，或许可以帮你，这是廖经理的名片。胡小莉把一张名片还有一本宣传画册放在他们之前吃早餐的桌上。接着胡小莉继续说道，只是我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听到这里，刘富放下笔，转过头说，你说什么？用狐疑的眼神望着胡小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