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柔雪啊，
　　 轻轻地下着，
　　 覆盖了悄无声息的原野，
　　 晨光中，奔跑着藏羚羊这些跳动的精灵。
　　
　　 那一夜月光啊，
　　 轻轻地挥洒着，
　　 裹住了窗前那棵婆娑的冷杉，
　　 夜风中，小鸟跳进了绿色的梦里。
　　
　　 藏房顶上飘着的炊烟啊
　　 丝丝缕缕，袅袅娜娜。
　　 飘飞的经幡吟唱着福音，
　　 粗壮的经号响起在山谷，
　　 我伫足凝望远处雪山的娇容。
　　 你还去上课？出事了。这天早上我上早自习时，一见面校长就说。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哪一个倒霉鬼不慎又掉进了雅砻江？不是，不是，是你的同学死了，这时正在医院里呢，我也是刚刚刚得到的消息，是教育局办公室打的电话。究竟是怎么死的？我昨天上午还见过他。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你还是到医院去看看吧，早自习你就别上了。
　　 一阵震动山谷的号声从山腰的寺庙里传出来，我的耳鼓似乎在隐隐约约痛着，这个古老的瞻堆，历来是藏传佛教中的黄教和黑教争夺的地方，成天都可以听到僧人们鼓起大腮吹响的长号和间或敲一下锣钵的声音。你走上学校通往县城主街的小路，就可以看见路边危险处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经幡，挂经幡的好心人提醒你此处脚下就是滚滚的江水，走路时，要看头顶上有没有落石，脚下有没有塌陷，有多少人在此失去了生命。这条危险的通道在我离开瞻堆的时候已经做了很大的改造，恐怕已经成为这座县城的风景呢，可惜那时我没有赶上，我急匆匆地赶往医院。
　　 说起我那位同学，应该称为校友，大学里并不认识。当我和妻子来到这所中学报到的时候，才见了面，他的妻子是州卫生学校的学生，今年也正好毕业，只是他们比我们早到了几天。我们于是一起逛遍了这个半袋烟就能走完的县城，又一起喝了一瓶江津白酒，恰好我们的单身寝室又在一处，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们两家就这样熟悉了，深知了。不知有多少个月夜，多少个雪夜，多少个狂风肆虐的黄昏，我们都会聚在一起，燃起火炉，围着火炉谈心喝酒发牢骚，两位女士呢，或谈点单位里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认真研究一下织毛衣的经验，或交流一下照顾小孩的办法。高原的同事，在我的心中，是当年红军的影子，是同志关系，更是亲兄弟。我们时常见面的一句话就是，兄弟，今晚到我家喝酒！
　　 我们一起共事了几年，我们的年龄也虚长了几岁，我们的脾气也愈来愈坏，时不时总爱发火，对妻子发，对领导发，对学生发，更对自己发，也对那无言无语的山岩发。那厚实的山岩就在我的后窗前，那黄褐色的土壤，就像是一张哭脸，那一块块巨大的黑色石头整夜整夜压在我的梦中。
　　 打开前窗，就可以看见那条奔腾不羁的大江，冬季里，他就用厚厚的冰层裹住了自己，不露出自己的面容，让江水紧贴着江底缓缓地流着，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温顺的小姑娘。而一旦到了夏季，巴颜喀拉山的雪融化了，从石渠大草原，从甘孜大峡谷汇聚来的雪水又使他变了脾气，一夜之间他就变成了一匹在拉日玛草原任意奔驰的野马，把那些冬季里的冰块冲得无影无踪，有时，还冲走了大江两岸的树木，在岸边吃草的牛羊，砍伐的原木。
　　 李发是学画画的，当然就教美术，可是没有多少学生爱学画画，很多藏族学生只想去学唐卡，他又不愿去转变，他经常对我说：我要坚守我的理想，画出世界上最美的画。在这宽广的青藏高原我就画不出一幅世界上最美的画，你看看这高大巍峨的山，这终年汹涌的大江，那如乌云般黝黑的牦牛，那如白云般漂浮的羊群，那古铜色的康巴汉子的脸膛，那有着美丽高原红的姑娘。
　　 但在这样的地方，人们生存都是一个天大的问题，牧民们顿顿吃洋芋，天天吃糌粑，有时还难以为继，需要政府支助。这里山高谷深，地势偏远，信息闭塞，民风刁悍，你连学生都管不住，而且文化背景不同，语言不同，你的理想能实现吗？他于是就在教室里作画，在家里作画，在雪夜里作画，在月夜里作画，在雅砻江边作画，在光秃秃的沙鲁里山上作画，在我们一起喝醉了酒时作画，在我吟出了几句歪诗时作画。最终，他一副自己满意的画也没有作出来，他经常愤恨地扔掉了画笔，把颜料泼向他的妻子，他也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不过，只过了半个时辰，他就会回来，像小学生似的站在他妻子面前承认错误，发誓改正，保证下不为例，望老婆原谅。你想想，他的妻子会怎么样呢，肯定是破涕为笑，掏胳肢窝，扯耳朵，就此罢了。可他与领导的和解就实现不了。
　　 有一天，小雪，天出奇的寒冷，窗外布满了彤云，冷风一个劲儿地吹打着破损的玻窗哗哗直响，办公室里身旁的火炉里火焰始终窜不上来，我的双腿不住地打颤，隔壁教室里不时传来学生们的读书声。李兄沉着脸色走了进来。我问，什么事，李兄。他脸色煞白，像是惊吓，又像是刚刚生了一回闷气，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血色。他是个勇敢的人：记得有一回，一位同事不知怎么的，一大清早就躺在江边的沙滩上，早已没了生命体征，家属哭得死去活来，乱了方寸。时近中午，还没有人来处理这事，大概是领导们忙吧，或是在评估这是一个什么事件。有的说是死者本人自己失足跌下的，有的说过是谋财害命的，但就是没有公安和领导出现。我们当时血气方刚，叫了几个小伙子下到江边，把死者抬了上来，当时也没见他有半点退缩，他个子虽小，但我明显感到他用的力气大。今天他是怎么了？
　　 我要调到城关小学去，老婆还与我闹离婚呢。谁决定的？我吃惊地问。还不是那个被我骂过了一回的某副校长。那点小事，不至于吧，我说。我顿时记起了就是他请求学校给他买点上美术课需要的绘画颜料的那件事。不是后来解决了吗。他涨红了脸说，我有一回看见了那某副校与某女老师单独在办公室里谈心，办公室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他出于好奇，狠命地敲打了门窗，他就记了仇，一定是他不肯放过我。我听说在学校行政会上坚决要求把我调到离县城有70公里的乡下小学，名义上说我业务能力强纪律性强，能完成县上要求的支教任务，最后校长作了个折中，把我留在县城，但必须调出县中学，安置到城关小学。我是刚才得到了通知，我老婆正发气呢。可恶的某某，我只有同情，没有援助他的办法，我们经常有这样的待遇，在单位里稍有异议，便会有不测的事情发生，让你改变人生的轨迹，或向漫无边际的草原走去，或是向危险的悬崖走去，我们一刻都没有能力去安排我们的命运和人生。
　　 好在城关小学离这儿不远，我们经常会见面的，我们还会经常一起喝酒的。我抽出一支烟递给他，安慰他道，你老婆那儿我让我老婆去劝说一下，一切都会好的，面包会有的。他听了轻轻地笑了一下，脸上似乎有了点笑容，虽然是无可奈何的笑，但也算想开了一点。找领导评理有用吗？我们自己哭一回有用吗？
　　 以后的一年里，我就很少看见李兄了。听说他混得不错，人事关系很好，上至那所学校的领导，下至一般老师学生对他的印象都很好。他只是成天忙，我们喝酒的机会越来越少，甚至后来几乎没有了。我庆幸他过得开心，我庆幸他获得了新的生命，见面时，我们照例握手拥抱，他就匆匆地走了。听说他改教小学英语课，一周三十节。你学过英语吗，我知道考美术专业的学生，英语一般不是很好，有一次我就问道。我以前认真学过，这次算捡起了，我自己在认真一边教一边学，一边学一边教。他平静地答道。可见他是一个多么认真的人。
　　 他的个人空间更开阔了。也许是向往大自然的缘故，他总是想到草原上去，总想走进那郁郁葱葱的森林，总想尝尝那野味，他现在的趣味与我的趣味迥然不同，我始终没有走出过县城，我只想坐在暖和的屋里，喝着妻子端来的热腾腾的酥油茶，翻开一本唐诗读起来，在窗前消磨一个上午或有阳光的下午。李兄，却喜欢扛上一支步枪，行走在莽莽苍苍的森林里，用枪芯对准肥大的兔子的臀部，砰的一声枪响，我想，他得到了最大的快乐，这是他心里自由的呐喊，挣脱了人事的羁绊，与蓝天白云融合在一起，那处处可见的经幡在他的眼前晃动。这个高原民族无不随时随地在礼拜佛，就连雪山、森林也在佛的光辉照耀之下，李兄行走在其间，恐怕会产生无数艺术灵感呢。他会作画吗，他已经放弃了作画了吗，实际上，他没有，在他走了之后，我们发现了许多他的新作，他的妻子说，他自从调出中学以后，作画更勤奋了，有时画到深夜。
　　 又有一阵经号声传来，似乎比往日的更响，山谷里发出嗡嗡的回声，山腰的经幡也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我定了定神，想到我必须加快脚步赶到医院，李兄，究竟是怎么死的？
　　 昨天下午，他去中队还枪，被喝醉了酒的一位武警拦住，李兄要强行进入，酒眼朦胧的士兵便用木棍狠狠敲了一下他的头部，他没有说什么就离开了。他晚上感到身体不适，就自己赶到医院输液，凌晨五点钟，他感到头越痛越厉害，全医院的医生都赶来急救，六点半钟就没了气息。他的城关小学的同事说。
　　 他的妻子还在内地学习，他的女儿吓得呆呆的，没有哭出声来，像一节山上的圆木矗立在那儿。
　　 我也成了一节圆木，直直地立在医院的门口，任江风掀着的我的头发，我想整理一下我的思维，可我的脑子就像冬季里来临快要冻上的雅砻江，那些记忆中的事物像那些呼呼作响的坚硬的冰块在相互冲撞着。
　　 2013年12月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