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周坐在驾驶座上，双手紧握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身子仿若泥塑般一动不动，他的目光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前面的湖水发呆。渐渐的，湖面笼上了一层暗影，他的心也渐渐沉暗下来，像那片黝黑的湖面一样沉暗。
　　 大周已经在这里默坐了一个多小时了。从夕阳垂挂，一直坐到夜幕降临，再到黑暗笼罩。他紧盯着湖面由波光粼粼最终变成一片漆黑，那片黑看上去竟然有了些恐怖。但他全然没在乎这些，眼神一如既往的空洞无神，甚至流露出些许的绝望。看得出来，他心事沉重，整个人仿若一具僵尸，车内的气氛也仿若一具棺材般沉寂阴冷。
　　 面包车旁侧有一棵碗口般粗的小柳树，柳树上传来一声尖利刺耳的蝉鸣，突然响起的蝉鸣声或是惊了大周的思绪，他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他身子稍微动了动，又长长叹了口气，随后欠了欠身子，伸出一只手便开始掏口袋。窸窸窣窣一阵响，他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皱瘪的烟盒，抽出仅剩的一颗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吐出了一口浓烟。烟雾在狭小的车内空间弥漫开来，呛的后座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那些咳嗽声错综不齐，声调各异，听得出来，那是一群孩子的咳嗽声。
　　 大周下意识地摇下了车窗玻璃，他将手里的空烟盒和那个打火机一齐撇了出去。“啪……”打火机正砸在一块石头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爆炸声。他随即又迅速把车窗玻璃摇上了，车内的烟雾并没有扩散出去多少。看来，他摇下车窗并不是为了散烟，而是为了扔掉手里的东西。他又狠命吸了几口烟，车内的烟雾更浓了，那些孩子的咳嗽声开始不断点儿。
　　 “爸爸，咱们回家吧？在这里待着干吗啊？”后排座上传来一个女孩的问话声。
　　 大周并没急着回话，只是凶狠地嘬着那颗烟，不过十几秒钟的工夫，烟卷已经被他嘬的只剩下烟屁股，三指多长的光亮夹在他的指缝间，随着他卖命地嘬吸，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像一朵凌空飘荡的鬼火。
　　 “闺女，再等等，再等等……”大周语气深沉，冷冷冰冰，甚至比刚才那声蝉鸣还要单调、刺耳。大周听得出来，刚才问话的是他的女儿大丫。大丫已经十二岁了，她能听懂爸爸的心情，便紧闭口唇，不再言语，却使劲咳嗽了一声。她的咳嗽惊醒了睡在后排座上的一个不到两岁的小男孩，小男孩扯着嗓子嗲嗲地哭叫着：“妈妈……妈妈……”
　　 大周又冷冷的回了一句：“哄哄你弟弟，别让他哭了。”大丫知道父亲在跟她说话，便弯腰将弟弟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娃儿似乎并不领情，反而哭的比以前更厉害了。既而，其余的三个女娃儿也相继哭了起来，哭声一浪高过一浪，面包车内立马变得喧嚣起来。
　　 大周明显有些不耐烦了，双手猛地一拍方向盘：“都TMD别哭了……”他的猛拍正砸在喇叭控制器上，面包车发出惊人的短促的“吱吱”声，柳树上随即飞起了好几只金蝉，都扑楞着翅膀，竞相鸣叫着，向着沉暗的湖面飞去……他这一声喊很有震慑力，车内的哭声不再那么纷杂，只有一个单调的哭声还在继续着。哭着的是他最小的儿子，幺生。大周双手抱着脑袋，往方向盘上一趴，突然呜呜地哭了，哭的像个孩子。他的哭声终于止住了幺生断断续续的啼哭。
　　
　　 二
　　 这棵柳树还是小树苗的那一年，大周认识了小琴。他们俩的第一次见面就在天堂湖边，就在这棵柳树下。那时候，他们的爱情就像这棵小树苗一样刚刚开始生长，还充满着对未来无限的憧憬和希望。
　　 “大周，咱们结婚之后，你就不要再干建筑小工了，咱们买一辆农用车跑运输，一年下来能剩好几万呢！我三叔干着这一行，我听他说过……”小琴手里採着一根柳枝，看着黑暗中的大周说。
　　 “嗯！”大周憨厚地点点头，深情地看着她，看得出来，他对她很满意，“都听你的，这个家你说了算，你说咋办就咋办！”
　　 一个星期之后，大周和小琴举行了婚礼，他俩的婚礼虽然不是那么隆重，但是，他们觉得很知足。小琴将随礼钱点了好几遍，瞅着大周说：“咱们就这八千块钱，怕是买不到一辆车呢！”大周闷闷地点点头：“肯定买不到，我听朋友们说，买一辆农用车，办好了手续，能上路跑起来，怎么着也得十好几万呢！”
　　 “喔！”小琴捋着手里的一把碎票，不再言语。
　　 大周瞅着妻子有些愁苦的表情，安慰着：“没事儿，钱不够就先不买了，我先去建筑队打工，一年下来也能攒三四万块钱，等我们攒够了钱再买车……”
　　 结婚后的第三天，大周就去了工地，一去就是一年，其间很少回家。新婚之喜，小琴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家里，但她并没有怪罪他。她知道他拼命赚钱，是为了实现两个人曾经许下的愿望。
　　 小琴并没有埋怨什么，并不代表着婆婆娘不埋怨。某一天，婆婆娘对小琴说：“儿媳妇，大周天天不回来，你们可怎么要孩子？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小琴却笑着对婆婆娘说：“娘！你莫担心，我已经怀孕了！”小琴说的是实情，新婚后的第一个月，她该来的好事就没来，还伴着阵阵恶心。转年春天，大丫出生了。大周终于请了几天假，在家里陪着小琴。
　　 “我生了个丫头，怎么觉得咱娘像是不高兴了……”小琴盯着大周说了一句。
　　 “没事儿！”大周拍了拍小琴的手背，安慰着她，“娘是重男轻女，盼着抱孙子呢！咱们不是还能生二胎嘛？还有机会……”
　　 两年后的一个夏天，二丫出生了。娘看着这个丫头的时候，脸色阴沉。扭头看着倒在医院病床上身子还极度虚弱的小琴长叹一口气，沉沉说道：“看来……我们周家要绝后了……”娘说完这句话，转身出去了。小琴紧紧闭着眼睛，眼角滚落了几滴泪水。
　　 “哭什么？这都是命……”大周攥着小琴的手，依然柔声细语地安慰着。她使劲攥了攥他的手，有些哽咽，她很感激他，不得不说，他是个好丈夫。
　　 一个夏日的傍晚，大周领着大丫，小琴抱着二丫，一家四口到天堂湖边遛步。湖边的那棵柳树，转眼间已经长的跟胳膊那般粗了。
　　 “老婆，我干了这几年，攒的钱买辆运输车应该差不多了吧？咱们买辆车跑运输吧！”大周盯着小琴问道。小琴没有立马回答他，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抬起头盯着大周反问了一句前后不搭的话：“现在超生罚多少钱啊？”
　　 大周愣了愣，已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回道：“等等不一，有罚五万的，有罚十万的，视家庭情况而定，你不是再想要个孩子吧？”
　　 “要孩子！”她咬了咬牙，几乎是未假思索地回道：“先不买车了，攒的钱够交罚款的……”
　　 大周沉吟着，许久才嗫嚅道：“和计划生育打交道，反正一辈子别想过舒坦日子了……”
　　 “那也得生个儿子，我可不能让你们周家绝了后。”小琴的声音很有力量。看来，她已经下了决心。
　　 转年秋天，三丫出生了。计划生育第一次上门，小琴就把大周这些年辛苦打工积赞的血汗钱主动交了上去。两年后的春天，四丫出生了，计划生育的人又上门了，这回儿罚款的数额对他们这个贫困的农村家庭来说已经成了天文数字。两口子想破脑壳也抖不响一个钢镚儿，大周手里攥着从七大姑八大姨那里借来的一捆碎票，瞅着小琴说：“没人再借给咱们钱了……”
　　 小琴盯着大周，紧蹙眉头，问道：“大周，你们建筑队有地方住吗？实在不行，咱们就连夜搬过去！”
　　 “你想逃避罚款？那可是犯罪啊！”大周明白了小琴的意思。心里有些害怕。
　　 “爱咋咋滴，孩子生下来，他们总不至于给咱们掐死。”小琴语气生冷。
　　 当天夜里，两口子卷起了铺盖卷儿就去了工地。
　　
　　 三
　　 大周和小琴的超生大战并没有就此结束。两年之后，他们又生了。这次终于遂了他们的心愿，生了一个男娃儿——幺生。婆婆娘拨愣着幺生的小鸡鸡，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喜滋滋地说道：“幺生奥！你可算是来了，奶奶就等着抱你恁！”
　　 大周一家人挤在工地的破石膏板窝棚里不敢回家，计划生育已经把他们列上了重要名单，正四处张贴榜文悬赏通告呢！大周算计着计划生育的天文罚款数字，他是彻底断了回家的念头，那么多的钱，即使他再卖力干上两辈子也挣不足，更何况，五个孩子的养育费已经把他搞得焦头烂额。那天，娘从老家过来了，瞅着大周两口子说：“你们回家吧！孩子该上学还得上学。至于罚款嘛！慢慢交，这是镇计划生育的王站长亲口对我说的……”
　　 “是他亲口对你说的吗？”大周不放心，仍然问了一句。他对那帮人没有信任度。
　　 “是这么说的！”娘诚恳地点点头，“我觉得他们不会骗我们，你们这样躲着，他们又找不到，一分钱的罚款也捞不着，你们回去了，好好赚钱，慢慢堵罚款，他们反而能得着什么……”娘絮絮叨叨，把这档子事儿分析的挺到位，看上去也很有智慧。
　　 大周听信了娘的话，带着一家人回了家。王站长果然没跟他们来硬的，只是跟大周谈了一次话，：“大周啊！我们现在是文明执法，罚款是非交不可的，不过你实在一时拿不出，可以缓一些时日，也可以分期付款……”
　　 分期付款，一个月五千，一年就是六万。大周在建筑队做小红的微薄的工资已经不足以解决这个数额，他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大周，实在不行，建筑队的活儿你就别干了。”小琴说。
　　 大周盯着小琴：“不干这个，我能做啥？”
　　 “买车，跑运输……”
　　 “你说笑吧！咱们哪里还有钱买车？还能到哪里借出钱来？”
　　 “你甭管了，我去找我三叔，他一直跑着运输，先让他带带你。”小琴回道。
　　 大周跟着三叔跑运输的半年里很是勤苦能干，也很得三叔的赏识。三叔便同意借给他们两口子八万块钱，让他们自己也买一辆车。大周两口子喜出望外，拿着八万块钱当天就去县城买了一辆二十多万的大型运输车。支付方式——分期付款。
　　 运输车每月支付本金利息差不多一万，计划生育的罚款五千，外加上一家老小的日常生活费，车辆的耗油费、保养费、维修费，等等等等，大周算了一笔细账，每个月净赚三万才能正常维系。但大周不担心，他琢磨着只要肯下功夫干，活儿接趟，一个月赚个三四万没问题。只要拼命忙活三年，把车贷还上，他也就能咸鱼翻身了。
　　 新车第一年，大周和小琴跟着三叔跑新疆，他们连个司机都不舍得雇。大周一个人瞪着眼珠子开车，开车开累了，就停在路旁迷糊一阵子。辛辛苦苦一年下来，他们两口子虽然没攒下几个钱，但终究是按部就班地把高昂的月供还上了。年底，一家配货站欠了大周五万元的出车费。大周满打算着要上这些钱，还三叔四万的借款，留下一万他们也能过个舒坦年。孰料，配货站却倒闭了，老板给了他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抵账。起初大周并不想要那辆破车，但看着跟配货站讨账的货车司机一拨接着一拨，他也就把面包车开回了家。面包车往门口楼一停，大周两口子幸福过年的梦想便彻底破灭了。
　　 转年大年初二，大周去探望岳父岳母，和小琴提着一份厚礼去了三叔家里。小琴语气充满歉意地说：“三叔，借你的钱今年怕是还不上了，一年下来没剩下多少……”
　　 “没事儿！我也从你们这个时候过来的，熬几年就好了，过两年再还我就行！”三叔回道。大周被三叔的仗义都搞得流下了眼泪。
　　 刚刚过了正月初五，大周两口子就开始出车了。待在家里一天一千元的负债，实在让他们呆不下去。新车第一年跑新疆没问题，第二年就不行了，毛病逐渐多了起来，今天轮胎爆了，明天轴承断了，维修费也必然高涨。如此跑了一个月，大周发现所剩的利润竟然还不上月供了。之前的那种高涨的激动情绪便一扫而空，又开始变得愁苦起来。小琴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知道他心眼小，便劝说着丈夫，给他宽心：“大周，咱们今年不跑新疆了，就近跑，只要活儿能赶趟儿，也不会少赚钱……”
　　 大周听从了老婆的意见，便去当地的配货站联系活儿。终于联系到了一桩运输生意，往某个城市配送石材。大周算了一笔账，来回配货三天的时间，刨除一切费用，怎么着也能剩下三千块钱。这一天一千的月供算是有着落了。大周说不出的高兴。黄昏时分，两口子就开车去了石材厂，装好了货物，晚饭都顾不得吃，连夜就出发了。运送石材十有八九都是超载，所以一般都是晚上跑，趁着天不亮就得赶到目的地，这是运输行业默认的规矩。
　　 货车刚出了县城，就被一帮流动执勤的交警拦下了。警车闪着警灯把运输车团团围住。
　　 大周忙朝着一个交警递烟，满脸奴才相：“同志，我这刚上路，再说咱们都是一个地方的，照顾照顾……”
　　 交警瞄了一眼车上打着件的石材：“你超载啊！怎么照顾？罚款两千……”警察说着话开了一张两千元的罚单递到他的手里。大周不甘心，仍然死乞白赖地祈求着。交警有了些怒意：“你别在这里瞎耽搁工夫了，单据都开了，快交钱。”
　　 大周叹了口气，蹲在了地上。小琴走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周，咱们得尽快走，趁着天亮之前赶进周城。不然，这趟货怕是就送不过去了。你也别上火了，这趟活儿，就算咱们白忙活了……”她只能这么说，虽然她也心疼那两千块钱，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时候，她必须要给心眼小的丈夫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