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乡下，说人耍奸好玩，叫活宝。说人笨拙缺心眼，叫糠宝。
　　 小时候，我弄不懂。米糠，就是轧米机里出来的谷壳的碎屑，它的用处，只能喂猪，怎么还成了宝贝？
　　 糠宝这名，不知是谁帮他取的。
　　 论辈份，我要称他一声叔。论年纪，他只大我五岁。小时候，我记得他住在村子里的最下埠，一间很小的茅草屋，只容放下一张床。他和老娘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
　　 糠宝这人，其实并不孬，五官生得也还端正，只是小时候得天花，额头上留下了一个蚕豆大的痂疱。在常人眼里，糠宝木讷，不爱讲话，一开口，语句就会不顺溜，跟结巴没什么两样。他比一般人力气大，饭量更大。他娘死的时候，他刚二十岁。那时还有生产队，大家吃大锅饭。队长可怜他，同意他出工。当然，队长是看中了糠宝人老实，有力气，别人不愿干的重活，他包了。碰到开山筑坝的远差和苦差，必有糠宝。平日农闲时，谁家搬屋抬东西，或是爬高踩低的脏活累活，一叫糠宝，糠宝就去。干完活，一口水也不喝就回家了。还有，村里逢年过节，要放炮竹、放土铳，别人不敢上前，怕炸断手脚，糠宝不怕。
　　 我们那地貌，属丘陵，山不多。村子周围只有三座小山，光长石头不长树。每年春季，雨水不断，靠近山边的农田，常常会塌方，毁了庄稼不算什么，没伤到人算是万幸了。
　　 不知从哪天起，邻村来了一个外地人，好像是福建的，看中了村里的两座石头山，承包了下来，建起了石矿。从此，一天到晚，炮声隆隆，吵得鸡犬不宁。村民提意见，队长也无奈，开始想着两座石山寸草不生，留着是个包袱，哪知在别人手里，一下子变成了金山银山。
　　 还剩一座最大的蛇山，也开石矿吧。村里有人提议。蛇山，顾名思义，传说自远古时起，山上藏过一条八丈多长的大蟒蛇。
　　 发现蛇的，是村里的一位祖先。那一年，他才刚满二十岁。因为他的父亲是位赤脚医生，所以他从小跟着父亲上山采药。有一天大清早，他一个人上山，到了天黑仍然没有回来。全村老少举着火把找了三天三夜，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于是，他父亲就在蛇山帮儿子做了一个衣冠茔。谁知一年以后，失踪的儿子又回来了，手上还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男孩，所不同的是，孩子的身上从头到脚，长着一身的蛇皮，传说后来养了不到一年便夭折了。至于那个与蛇精生下孩子的儿子，有一天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从那以后，蛇山再也没见过那条八丈多长的大蟒蛇。
　　 蛇山究竟是否开石矿，村里组织村民开会讨论。大家似乎都没意见。没想散会的时候，糠宝来了，他竟然大声反对！
　　 队长有些奇怪，问他，你不想钱？
　　 想！
　　 那还说个球！队长回了一句脏话。
　　 谁知糠宝说，石头……石头……砸……砸完了，山也……也毁了！将来……人老……死……了，埋……埋坟的地——都没了！
　　 队长一下子愣住了！众人一想，是这个理。
　　 那从哪儿弄钱呢？有人问糠宝。
　　 糠宝不慌不忙地说，种……种果树！
　　 大家一合计，连连点头。原来糠宝真不孬，比队长都聪明呢!
　　 说干就干！种桔树。糠宝的任务，就是守果树、看山。一年到头，糠宝住在山上，可拿满工分。或许由于土质太差，桔树栽一批死一批，成活率太低。当队长和大部分队员想放弃时，糠宝坚决不同意。第五批桔苗栽下后，糠宝不分白天黑夜地施肥、浇水、松土、除虫。谢天谢地，总算活了！
　　 活了的桔树苗，一行行，一排排，矮矮的，绿油油的，装点起原先光秃秃的山头，非常好看。我和同伴经常牵牛到蛇山去放，糠宝还多次帮我们将两头斗架的牛劝开。说来奇怪，水牛似乎很怕糠宝，或者说糠宝懂得水牛的语言。只要糠宝一出现，正在打架的牛群，一下子就分开了。
　　 邻村的人，看我们队里在蛇山种上了果树，当然不乐意。隔三差五的，大半夜派人来偷挖石头。
　　 糠宝不干了，与人打了一场架，不幸左眼烂了一个！
　　 为了保住糠宝的右眼，队长一拍胸膛，给糠宝发了一杆土铳，交待说见人挖山，瞄准就放，有人死伤，队里负责。
　　 这样一来，偷石头的人怕死，再也不敢来了。头一年，每家每户分了三百多斤桔子。
　　 糠宝三十五岁那年，队长看他可怜，便找人牵线，给他订了一门亲。女方是个寡妇，又是哑巴，大糠宝三岁，跟前任老公没生小孩。
　　 婚后的糠宝，精神面貌大不一样！吃得饱了，身上的衣服也干净了。糠宝把哑巴女人捧在手心里，什么活也不让她干。受大人教唆，我曾和村里两个半大的孩子晚上偷偷去听门，只听见屋里的糠宝气喘掀天，哑巴女人呜呜哇哇的，叫得可难听了。
　　 队长说，这样的日子，无论给糠宝多少钱，糠宝也不换。可惜的是，哑巴女人因头胎难产，大出血，大人小孩都没了！
　　 后来，无论是谁做媒，糠宝都不答应。糠宝说，哑巴就埋在草棚的后面，他在地面，她在地下，得相互照应着呢。
　　 蛇山种了三年桔子、两年桃、两年苹果，经济效益并不突出。后来，村里有位高人出了个主意，改种油茶。
　　 按说，论起糠宝的身体，活到七十以上不成问题，因为六十五岁那年，他还照样能担两大木桶水浇茶树，从山下的大凹塘到山上，至少有一公里。谁料想，今年三月，对，是农历二月初四的晚上，一条毒蛇爬进糠宝的被窝。第二天人们发现的时候，糠宝的身子已经僵硬了。
　　 春天到了，满山的油茶树，开满白色的小花，恰似夏夜满天的星星。
　　 在蛇山东北角的一座老坟旁边，又添一座新坟。
　　 清明节的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为糠宝扫墓。坟上，插满了五颜六色的清明标，坟前摆着水果、点心，燃的香，烧的纸，放的鞭炮，烟雾缭绕的。
　　 人群里，已是八十三岁高龄的老队长有些哽咽地说，没有糠宝，就没有这片蛇山。糠宝走后第七天托梦告诉我，那条毒蛇，是哑巴变的。哑巴胆小，需要糠宝去陪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