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还真会过生日，正碰上星期六，没有外人，只有他们姐弟、我们兄妹和孩子们兄妹，满满三大桌。娘这七十多年过得实在不容易，少年失父母，中年丧丈夫，2008年冰灾去山上捡断树枝，从坡上滚下来，腰椎骨伤裂，加上长年的肩挑重压，腰杆再也直不起来了；严重的风湿使她的腿变成了罗圈腿，走路一瘸一拐的；味觉的衰退让她口苦口涩，基本吃不下饭，身体衰弱，脸色蜡黄，体重不足80斤。今天很难得的容光焕发，穿着姐买的新衣，坐在上首，舅舅陪着。餐桌上除了鱿鱼和五香牛肉，其余的都是娘自己做的：土鸡、板鸭、田鱼、腊肉、盐蛋、菜豆、酸菜，敬酒，劝菜，祝福，乐亦融融。
　　 老舅喝得几分醉，兴致高昂地端起酒杯：“大姐，你今天是四代同堂，有福气呢。父母扔下我们后，你把嘴里的东西省给我和二姐吃；你成家后，又把嘴里的东西省给子女吃。现在，你孙子都当爸爸了，该顾顾自己的嘴了。来，这个凤凰头，敬你。”说着，把一个鸡头夹进了娘的碗里。
　　 “好啊，”娘忙起身接了，欢喜地说，“刚才吃蛋糕时，孙子要我长命百岁，我也舍不得这个好世道呢。你看我种一亩一分田，国家不要交纳公粮，不要交农业税，还补助种子费，化肥钱呢。去年过年杀肥猪，不但不要屠宰税，村长还给我送来了养猪补贴费。前年我舌头上长了一个小瘤子去县医院动手术，医药费基本上是国家帮我出的呢。外面青天白日的，哪个愿意去黄土暗坑里躺呢。”说得一屋子人都开了怀。
　　 橘黄色的阳光正照在神龛上我帮娘绣的“百寿图”上，红底黄线，中间用珠子串成的“寿”字金亮亮的。
　　 哥姐在县城做事，忙着回城了。小姨老舅也要回去照料家里，娘拿着大海碗要他们把菜带回去，小姨说：“我们也学城里的，吃不完打包走。”
　　 “学呢学呢，这么多的菜你们不帮我怎么吃得完呢？天气这么热，坏了不就可惜了吗？就算帮我解决问题了。”
　　 姐弟三个你推我让，娘说：“过去一个红薯都你偷我抢的，现在大鱼大肉都没人要了。小妹，你把这些五香牛肉干给你孙子带去，老弟，你牙齿嚼劲好，这只板鸭就归你了……”
　　 娘送走小姨老舅回来，见我还在厨房洗洗刷刷，忙说：“细妹子，你也该回学校了。”
　　 “娘，今晚我留下来陪您，我们明天不上课。”
　　 “你们不补课了？不补好啊，天天坐在教室里也忒闷了。小孩子嘛，该耍还得耍。现在读书不要钱，还有营养午餐，还有寄宿补贴，你大姐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家刚建了房子，两块钱的学费凑不起，我跟万老师讲好年底卖了猪就还，万老师都答应了，你大姐脸皮薄怕同学取笑就不读了。哎，小学都没毕业呢，你大姐一辈子都辛苦，快六十岁了还在超市搞卫生。你菊花嫂子的孩子碰上了好时代，三个都上初中了呢。”
　　 “石奇哥走了快5年了吧？菊花没想过再找一个？”
　　 “你秋婶正准备让她娘家的侄子来帮帮菊花呢。”
　　 “倒插门？”
　　 “有什么不好？去年涨洪水冲走了你秋婶娘家的房子，政府补贴了一笔建房款，只是他们那地方山高溪险，难找到建房的好地方，他拿这钱帮菊花把房子翻修好，不是两全其美么？中秋节可能就有喜酒喝呢。”
　　 我把厨房一切安置妥帖，搬了把藤椅到院子里准备陪娘扯闲谈，谁知娘说：“快搬到里屋去，新闻联播要开始了。”
　　 “新闻联播？您看？”我吃惊不小。
　　 “天天看呢，天天有新闻。还看天气预报，你堂姐把你大娘接到广州去了，那么高的气温她哪受得了？”
　　 “堂姐种植花木发财了，自家建了别墅都装了空调，凉快得很。”
　　 “天天关在家里吹空调，还不如去我们村里的桥亭里歇凉呢，河风习习，大家谈天说地，热闹呢。我说这电视真是神奇，什么都有。中央七台的农村天地，告诉我们养鸡，养猪，种菜，种金银花，样样都教。如果还年轻二十岁，我就把屋后的茅草山全种上金银花，国家还会派人来进行技术指导呢。还有中央三台的《星光大道》，中央一台的动物世界，中央十一台的京剧，都好看。以前是天黑就睡，人老了哪有那么多睡眠呢，每天凌晨二三点就醒了，睁着眼睛等天亮，一夜天长啊。现在好了，睡不着就看看电视，半夜都有看，我就想那个播电视的真辛苦。只是你爹没福气，他实爱看戏，如果活到现在，那就有得他开心了。”
　　 娘用遥控器换着一个又一个频道向我介绍，正碰上杨子荣威风凛凛唱着“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娘停止遥控，津津有味地欣赏起来。
　　 晚上下了点小雨，早晨太阳光在油亮的叶子上跳跃着，空气里飘着青草香，清新凉爽。吃过早饭，我也准备回去了。娘在箱底掏啊掏，掏出了一个存折，我一惊，忙说：“您什么时候用上存折了？”
　　 “这是国家给我的津贴。，国家关心我们农村的老人，只要年满60岁，就可以每月领65元的补贴，折子上已有三个月的钱了，东嫂她们已经领到了，你替我领回来吧。”
　　 接过这个一百多块钱的存折，心里感到格外的温暖，这是娘一辈子唯一的存折。娘看着我放进包里，拉好拉链，才去整理她翻乱的箱子。
　　 村前村后，到处矗立着精巧的瓷砖瓦房，有几栋还围着栅栏，藏风聚气，宁静奢华。绿意盈盈的田野里有几个金黄的斗笠时起时落；东爷爷正往鱼塘抛洒嫩绿的青草，淘气的红鲤鱼趁机练习飞跃龙门的基本功，溅起水花串串；玉秀奶奶的菜园子齐整丰盈，牛角弯弯的辣椒，紫紫长长的茄子，嫩绿脆生的黄瓜，丝丝线线的豆角……孩子们有的在溪边捞鱼，有的在路边放鹅，有的在山坡下生火烤玉米，一个女孩正躲在一簇粉红的芙蓉花后咧嘴笑着逗弟弟玩……我拿着手机一路拍拍，意犹未尽，班车已在村口桥边鸣笛催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