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古梁的心中，总有一种隐痛，那是他对故乡的一份愧疚。古梁的故乡在江南，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太湖之滨的南浔镇。南浔是千年古镇，富庶之地，鱼米之乡，蚕丝之都。浔溪穿镇而过，北靠太湖，南临长江，西有运河，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真是四通八达之地，不富都难。那就是长江沿岸，太湖之滨的一颗明珠，长江平原万里沃土上一个明艳照人的美人。古梁自幼是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可自从20岁离开后竟然到死都没有回来一次，心中的隐刺扎在他心头的整整70年。
　　 其实，要说起来。故乡养育了古梁，古梁也用自己的行为证实了自己，没有什么对不起故乡的地方。古梁心里觉得真正对不起的只是一个人而已。
　　
　　 日本鬼子自从“9.18”以后，不断蚕食，挑衅，把战火从东北烧到华北，又烧到华东，整个的中原岌岌可危。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八一三淞沪会战”，抗战的烈火遍及大江南北。
　　 抗战的硝烟烽火，让这个南浔名校的芊芊学子坐不住了。淞沪会战失利，大批军队溃败向西北撤退，江南土地尽失，日本战马的铁蹄践踏到古镇南浔，昔日的富庶之地化为火海，浔溪河被故乡亲人的鲜血染红。古梁的心如刀割一般疼痛。
　　 1938年的1月里，古梁连夜辞别故乡从此再没有回来。那夜送他走的是他心爱的采莲女，莲心。
　　
　　 古梁和莲心是在太湖认识的。那是古梁从南浔中学回家度假。古梁的家在太湖旁边的斜桥兜，莲心就是斜桥兜一户渔民的女儿。
　　 那天，古梁去南太湖散步，看见湖里的荷花田田曼曼特别好看，一支支荷花挺拔地开在枝头迎风摇曳。湖风吹得荷叶翻动此起彼伏，刚好露出荷塘里一只小船。
　　 古梁知道那是故乡专门下荷塘的小船，有点圆兜兜的模样，方便在荷田密处打转转。这种采莲船只能坐两个人，用一把桨，在船帮边上划。一个划船，另一个采莲。其实湖里更多的船女，喜欢一个人采莲，一边采莲，一边唱着采莲曲。那只采莲船里坐了个采莲女，在那里采着、唱着，优美的太湖民歌在湖面荡漾，采莲船在荷田里穿梭。
　　 古梁看痴了，情不自禁走过去，一直走到了湖边也没有危险的意识，结果一脚踩进太湖，人掉了下去，“咕咚、咕咚”在太湖里挣扎。
　　 古梁是个大户人家长大的孩子，虽然长在太湖边，却不会游泳。
　　 正在危机时刻，采莲船上的采莲女脱了外衣，穿着个红布兜，纵身一跃跳入湖中，像一条鱼儿，箭一般游到古梁身边，拖着他游到自己的采莲船旁边，把古梁送到船上，自己又攀上去。她把古梁翻过来，拍了几下，让古梁呛的水吐出来，再翻过来，提起古梁的胳膊动了几下。
　　 古梁醒了，睁开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采莲女，上面的红布兜，下面的绿绸裤，湿漉漉贴在身上凹凸有致。头上系着盘髻，脸上还在滴水，一对明亮乌黑的大眼睛，正在盯着自己看。
　　 “你醒啦？”采莲女被他看得有些羞涩，瞪起眼，说：“看什么看？闭上眼睛不许看！”
　　 采莲女说着转过身，解开了盘头发髻，一头乌黑的长发撒在肩头。古梁偷偷睁开眼睛看着采莲女的背影。
　　 采莲女穿好了外面的鹅黄色的对襟外衣，转过身，说：“你是古家少爷，我认识你。”
　　 “我叫古梁，是南浔中学学生。你叫什么？”
　　 “莲心。”
　　 “你长得真好看。”古梁由衷的赞叹。
　　 “古少爷，你看什么看得入神，会掉到湖里？”
　　 “看你采莲，真美。以后别叫古少爷，就叫古梁。莲心，你多大了？”
　　 “不叫就不叫，我叫你什么？阿古好不好？我今年15岁。”采莲女爽朗地笑着。
　　 古梁拍拍手，说：“好，叫我阿古，我叫你阿莲妹子。”
　　 他们相识了，相识在太湖。他们相爱了，相爱在太湖。
　　
　　 古家是南浔大户。南浔素有“四象、八牛、二十四狗”的说法，象是金象，牛是金牛，狗是金狗。南浔的财富占据江南多半个天。古家，就是八牛之一。古梁是独子，古梁明白家里不可能答应自己娶个采莲女，可却还是爱上了莲心，爱得那么深，那么义无反顾。他每年的假期都会回到斜桥兜，两个人偷偷在太湖幽会。他们这样爱了三年，直到战争的烽火毁灭了这美好的一切。
　　 “八一三”上海抗战失利，国军的败兵潮水一般涌过南浔镇。日本人来了，烧掉了半个南浔镇。江南明珠毁在了侵略者的大火里，肆无忌惮的日本鬼子，在古镇烧杀抢掠奸淫妇女，连80岁的老妇，8岁的女童都不放过。太湖，在夜夜哀鸣。
　　 古梁再也不能忍下去了，他连夜回到了斜桥兜，找到莲心。他要走，去投军，去抗日，去报仇雪恨！
　　 莲心依偎着古梁，幽幽地问：“阿古哥，你真要走？”
　　 古梁点点头，说：“阿莲妹子，你看见了。”他指着南浔镇方向，说：“你看，大火烧红了半边天。这些该死的日本鬼子，这些强盗、禽兽，他们烧了我们的家园，毁了古镇。他们在镇上杀人，把浔溪都染红了，他们在抢，抢光了镇上所有铺子，他们在奸污女人，连小姑娘都不放过！我再也不能躲在家里了，我要去投军，去杀死这些十恶不赦的强盗！阿莲，你划船送我走吧，送我到太湖对岸去，我去追赶国军。陆路被日本鬼子封锁了，只有走水路。你也要走，我猜鬼子很快就会想到封锁太湖。”
　　 “好。阿古哥，我送你走。然后，我就进太湖躲起来。阿古哥，你就走吧，去多杀几个日本鬼子，给乡亲们报仇！给南浔报仇！阿古哥，我会等你回来，一直等到你回来娶我。”
　　 莲心伏在古梁怀里哭了。她很快又挺起身，拉着古梁朝太湖方向跑去。莲心找到家里的渔船，载着古梁冲进太湖。
　　 在太湖对岸最后分别的时候，莲心掏出一只蓝花布的小荷包，塞进古梁怀里，说：“阿古哥，里面是我的一缕头发。你不是最喜欢我的头发吗？你留在身边吧。莲心发誓，我的长发从今天起，要为阿古哥留着，一根也不剪！”
　　 古梁把荷包受灾胸袋里，掏出一支金属外壳的“派克”金笔，塞在莲心手里，说：“这支笔，你留在身边。想我的时候，拿出来看看。”
　　 两个人挥泪而别。
　　
　　 古梁在武汉追到了一支国军，那是从上海撤下来的87师，张治中的部队，他加入了这支部队。刚满20岁的古梁随着87师，开始了南征北战的军人生涯。
　　 他的心里藏着莲心，很多年里，却没有一点关于莲心的消息。一直到五年以后，他意外地遇到了一个同乡，一个从南浔出来的人。
　　 1943年，已经升为87师138团2营营长的古梁，在苏北黄桥遇到了新四军苏北支队一个连长，他叫严瑾。他们曾经是南浔中学的同学。严瑾一进古梁的营部，就认出来了。
　　 “古梁，怎么会是你？”
　　 “严瑾？哈哈，你也穿上军装了？干嘛参加了新四军？怎么样？到我们国军来吧。”
　　 古梁拥抱着老同学。
　　 严瑾摇摇头，说：“咱们都是抗日打鬼子，你就别拉我了。”
　　 古梁想起了莲心，忙问：“你什么时候离开南浔的？”
　　 “我？我一直在江南，还不是拜你们国军所赐？被迫从皖南撤出来以后才到江北。”严瑾话里有话。
　　 古梁知道他指的什么，赶紧绕开这个话题，说：“我不是问这个，我问你什么时候离开南浔，参加的新四军？”
　　 严瑾说：“我38年底，参加了太湖游击队，一直在家乡打鬼子。40年太湖游击队遭到鬼子围剿，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少数部队在新四军接应下冲出来，随后就留在新四军。”
　　 古梁听到他说起“太湖游击队”，连忙追问：“我问你，太湖游击队有没有女的？”
　　 “当然有啊，有很多太湖的渔家女子和采莲女。太湖游击队的第一任队长就是女的，一个采莲女。”
　　 “采莲女？”古梁一把抓住严瑾，问：“她叫什么？”
　　 “莲心，梁莲心。”
　　 古梁瞪圆眼睛，摇着严瑾追问：“她现在在哪里？莲心现在在哪里？”
　　 严瑾垂下头，低沉地说：“牺牲了。”
　　 “你说什么？莲心牺牲了？不，不会的。”
　　 “就是那年突围……”
　　 严瑾缓缓述说着当年惨烈的往事。
　　 经过三年的发展，太湖游击队已经成为太湖之滨，一支强大的抗日武装，也成了江南地区鬼子的心腹大患。活跃在太湖地区的这支游击队，依托太湖对沿湖的鬼子据点，交通线，尤其是水上交通给予了沉重打击。江南地区的鬼子在站稳脚跟后，终于对太湖游击队展开了前所未有的围剿。他们出动大批力量封锁了太湖，然后调集登陆艇，对位于太湖中心莲花岛的根据地展开了进攻。游击队多次组织突围都失败了，鬼子攻上了岛。太湖游击队队长莲心，亲自带了一支小分队阻击上岛的敌人，让剩下的部队带着岛上的乡亲们转移出岛。当大部分乡亲上船以后，岛上一阵巨响，火光冲天，莲心与小分队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
　　
　　 古梁顿时感觉天旋地转，一头倒下。
　　 严瑾抱住他大声叫：“古梁，古梁，老古，怎么回事？”
　　 古梁悠悠醒来，把莲心是自己心爱之人的事儿，告诉了严瑾。
　　 严瑾紧握住他的手，说：“老古，莲心是好样的，是南浔的骄傲，是太湖的骄傲，也是中华民族的骄傲。咱们一定要为她报仇，把日本鬼子彻底赶出家乡，赶出中国！”
　　 古梁拭去眼角的泪水，拿出始终藏在胸袋里的小荷包，贴在胸口，沉重地点点头，说：“她永远在我心里。”
　　
　　 八年的艰苦抗战终于胜利了。胜利的那天，已经升任旅长的古梁，在华北一座古城平遥接受了日军投降。当那面膏药旗被摘下来，升起青天白日的时候，古梁对着南方，取出小荷包，默默在心里说：“莲心，我们终于胜利了。过几天我就回去看你，我要亲手在莲花岛岛上给你修造一座墓碑。”
　　 古梁没有想到，不等他请假回故乡，战火又一次在中华大地上燃烧起来。古梁失去了第一次回家乡的机会。他不得不用枪口对准了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同学、同乡和亲人。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自己的部队开上内战前线的第一仗，竟然是自己老同学，严瑾。不过，他还是千方百计委托江南的袍泽，真的在莲花岛上竖立了一块纪念抗日英雄的纪念碑，还是他亲手书写的“莲心碑”。
　　 内战三年，古梁天天在打仗，却是从北到南一退再退，国军一败涂地，升任新编77师少将师长的古梁，退进了南京城。离故乡只有咫尺，古梁却因为战事吃紧，无法分身，还是不能回故乡看看。1949年初，下野的蒋介石开始南逃台湾的军事部署，作为嫡系的新编77师，被一纸军令直接调飞台湾。古梁失去了最后回乡的机会。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转眼又是十年。彻底失望和厌恶的古梁在台北解甲归田，脱下穿了20年的军装。那一年，他仅仅不过40岁。他的心系在太湖之滨，系着家乡的梓烨灼灼。每一回梦里，都看见南浔，看见南太湖的荷田，看见斜桥兜里一株株娇艳的桃花，还有村边的桑麻。多少次梦见莲心，梦见自己站在莲花岛的莲心碑前，手捧小荷包，祭奠心爱的采莲女。
　　
　　 下部
　　 1959年严瑾转业回到了湖州担任市委书记。他上任第一天，来迎接自己的湖州市长居然是梁莲心。
　　 二十年的岁月让他们都发生了巨大改变，相貌完全认不出来了。是梁莲心先认出了自己新的搭档，居然会是当年的老战友。
　　 “你是严瑾吧？当年太湖游击队唯一的知识分子。”
　　 梁莲心伸出手，严瑾却惊呆了。
　　 他一把抓紧了莲心的手，不停地说：“梁队长，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我记得很清楚啊，我最后登船的时候，亲眼看见你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可怎么会？”
　　 “怎么会没有死？哈哈……”莲心爽朗地大声笑起来，说：“阎王爷不收我，龙王爷救了我。他们说，小鬼子没有赶出中国，你不能死！”
　　 “梁队长，不对，现在应该改叫你梁市长了。当年究竟怎么回事啊？”
　　 “说起来话长了。咱们以后找机会慢慢说。”莲心笑着。
　　 严瑾也在笑。“是啊，咱们现在是搭档了，以后机会多得很！”严瑾突然想到一件事，说：“你还记得一个人，我的同学。”
　　 “你的同学？哪里的同学？南浔中学？等等……”莲心一把抓住了严瑾的手，追问：“你是说古梁吗？”
　　 “对，就是古梁。”
　　 “你有他的消息？快告诉我。”
　　 “也是抗战时期的旧闻了。我在黄桥见过他。”严瑾回忆着：“当时我去黄桥国军阵地交涉关于我们新四军退出黄桥镇，交给国军的事宜，没有想到居然会是古梁。那时候，我还以为你已经牺牲了。”
　　 严瑾叙述着往事：“古梁当时说了一句话，你永远在他心里。”
　　 莲心眼睛已经有些湿了，她伤感地说：“我知道一件事，一定和他有关系，就是太湖中心莲花岛上那块抗日志士纪念碑。以为上面的‘莲心碑’三个字，一定是他写的。”
　　 严瑾叹息着：“是啊，莲心碑，心连心。古梁是有深意的。梁市长，什么时候你陪我上岛，去凭吊一下这块‘莲心碑’吧。”
　　 莲心渐渐平静下来，说：“好啊，找个时间我们下太湖。我也很久没有回去了。”
　　 隔了几天后，梁莲心陪着严瑾回到了当年血战过的地方，太湖湖心莲花岛。在岛中央的广场上竖着一块花岗岩的石碑，上面篆刻三个大字“莲心碑”。莲心扶着石碑，抚摸着三个字，慢慢说了当年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