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妻子说，我要回家，回一趟老家。
　　 你要回就会吧，我又不会把你栓着，你都五十几岁了。
　　 我坐下来，陷入了沉思。我想象我回家的路线，我以
　　 什么样的心态，我要拜访什么样的人，我该给他们送上什么礼物。
　　 第二天早上，我仍旧蜷缩在被窝里，忘掉了头天晚上给妻子的承诺。
　　
　　 浑身没劲，思维混乱，不想吃任何东西
　　 肚子却饿得咕咕直叫，头昏眼花，心神无主
　　 这可能是低血糖的反应，我下了楼
　　 赶紧去市场上买了一斤猪头肉，两个馒头
　　 饿死鬼似的大嚼起来，心头这才好受些
　　 一个念头又在脑子里蹦了出来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你要回就回吧，你都五十几岁，
　　 我记起了妻子笑吟吟地说，同时，
　　 把一杯开水推到我面前
　　
　　 街道还是那样拥挤，车流还是那样拥挤，
　　 楼群还是那样拥挤，我在心里规划我们的城市，
　　 这里应该拆除，那里应该拆除，
　　 这里已经没有了子孙呼吸的地方。甚至玩耍的草坪，
　　 嬉戏的河流，对话的天空，仰望的白云。
　　 我想在那里建立一座立交桥，那里建一座立交桥，
　　 儿童们上学的路就通畅了。我还会在路边给它们建许多花园，
　　 让他们在上学的时候闻到花儿的芬芳。在路边，
　　 我还会给它们栽上桂花树，那金黄的桂花哟
　　 直接掉下他们鲜嫩的红红的小手里。
　　 再来一排柳树吧，在小河边摇曳，如他们的妈妈那样婀娜
　　 那是他们最喜爱的形象。一群群小鸟儿，你不管是什么鸟儿，
　　 你大了，学了生物课，或是你妈妈领你到到山林里，你就会认识的。
　　 它们唱啊，唱啊，还在树上的枝桠间跳跃，
　　 从这一个枝条到另一个枝条，从这一片树叶到另一片树叶
　　 忘记老师布置的作业，忘记那些冷冰冰的字母和笔画
　　 算术题和剑桥英语班，枯燥的琴房。
　　 一阵敲门声打断我的努力，额，我记起了，我不是市长。
　　
　　 妻子早就烦了，你明天就回去，你天天念叨的那个地方。
　　 你都五十岁了，你是个不长进的东西。
　　 三居室里多舒服啊，拖鞋，电饭锅，电视，电脑
　　 无线网，电梯，书籍，鸡肉，鱼，香蕉，苹果
　　 葡萄，滴滴车，网购，朋友，茶，升学宴，婚宴
　　 早晨，十五层的窗前的阳光，凉爽的风。
　　 我埋进巨大的沙发堆里，唠叨着，
　　 我要回家，我明天一定回家。
　　 妻子再说一遍，你要回就回呗。
　　 建行卡里的钱你随便取。
　　
　　 那是山腰里的一条黄泥路，细细的，
　　 不知什么年代就被祖先踩出来了。
　　 也许是古远的地质时代就有了。那时
　　 为了不再走它而现在必须走它。
　　 它给了一脚泥，还给了我一个踉跄
　　 它差点儿把我背上的米口袋给摔了出去。
　　 那可是我上学里一周的口粮。背篓里，
　　 还有一只陶罐，大约能装两碗水，
　　 它的表面被母亲温润的手擦了很多遍，
　　 瓷釉闪闪发光，能照见月光，
　　 听说是上几辈人买的，只拿来装盐，现在可大有用场了。
　　 陶罐里紧紧夯实着将来要发霉的酸菜，
　　 现在，可还是香喷喷的，其中夹杂着几枚脆脆的油杂子。
　　 路边的一棵青冈树伸出了手，
　　 把我拦在悬崖和小路之间，并让一条黄牛看见了我
　　 哞哞一叫，看牛的爷爷跑了过来
　　 娃子，你咋不小心，你要小心走啊
　　 一直到宽阔的大路上，过了麻石嘴
　　 那就是有汽车的公路了
　　
　　 你透过树枝间，可以望见一座山，它依傍在一座山的旁边
　　 你听父亲说，那就是崩山子，
　　 它什么时候崩的，是传说中的盘古王时候崩的吗
　　 不是，父亲神秘地说
　　 那是山的对面，有一户人家，儿子读书很用功，
　　 读了几背篓书，都是些，人之初，千而百
　　 不过，也挨了许多板子，经常屁股都是红肿的
　　 最要紧的是，他们家的祖坟葬的好，阴阳先生说
　　 百里无此家。一棵千年大树就长在坟前。
　　 那儿子上京去应考了，考了一个武状元
　　 被任命为贵州提督，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
　　 亲戚们都来庆贺，锣鼓喧天，鞭炮震耳。
　　 一位阴阳先生此时前来祝贺，并说，
　　 此地风水单薄，不宜放大炮。
　　 一位亲戚反问道：此地此家千年才出一个状元，
　　 不放炮庆贺，你老小子意欲何为。
　　 放！放！
　　 先头预备的三十门大炮一起发出。
　　 西河里的水顿时跳上了三尺。
　　 那一座山，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
　　 塌下半边。一只金色的猪儿飞身而出
　　 直向西河边而去，一头扎进了白鹤滩。
　　 状元吓得昏了过去，灌了几碗热酒才醒了过来。
　　 第二天大早，状元就起了床。
　　 穿上官服，戴上官帽，坐上官轿，
　　 还要到西河边坐上官船。
　　 那金猪儿投水的地方，是官船靠岸的码头
　　 许多鱼儿游来游去，好似在欢送状元
　　 不过，一只乌鸦在崖头窝里瞎叫，
　　 要死人啦，要死人啦，
　　 只有那位阴阳听得见。他已经走过山那边去了。
　　 开船啦！差役在吼。
　　 不忙，状元说，我要方便方便。
　　 他就在解下腰带，脚踩在两只船上。
　　 一边一只。蹲下。
　　 河谷里陡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平常也是这样。
　　 两只船豁然分开了。状元掉了下去。
　　 连尸首也没有捞着。
　　 岸边的野花无奈地低下了头，
　　 鱼儿们也惊异地睁着双眼。鼓鼓的。
　　
　　 你离你家的老屋越来越远了，
　　 你忍住泪扭过了头，你还得往前走。
　　 那边影影的就是有汽车的公路。
　　 那天夜里，你很难入睡，
　　 你平时非常自信，你觉得考试就是你强项。
　　 一百分，九十九，最低九十五。
　　 你的姓何的那位数学老师说你是颗卫星，
　　 在他教书的几十年里少见，刻苦，而又聪明
　　 能解出所有他能拿出的难题，你还是速记手，
　　 不，你认为那是可以学到知识的，
　　 放的电影，你记起是《天仙配》《刘三姐》之类
　　 你把屏幕上的字幕全都记下来了，有的优美，有的有趣。
　　 你狂妄极了：只要考试，你就是第一
　　 一次，你得了急性胸膜炎，休学回家了三个月
　　 你可没有真的休养，你在那老屋里
　　 把那些轻飘飘的课本看了无数遍。
　　 期末，你回到了教室，你带着那老屋给你的灵感
　　 你稀里哗啦做好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等等。
　　 又是一场你的盛宴。
　　 但一场决定你前途的考试让你仍在这黄泥路上走着。
　　 你进了考场，你望见那位一只眼的监考老师。
　　 你什么话都没有听见，你也没有说什么话。
　　 你交卷了，你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
　　 老师的脸，同学们的脸，甚至那张试卷。
　　 那张试卷要是现在走到你的面前，你不知道，
　　 你是该拥抱它呢，还是撕毁它，
　　 你是该亲吻它呢，还是焚烧了它。
　　 那条小河就是见证，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甚至没有眼泪。你麻木了。
　　 当你意识到你出了大错，甚至是丑。
　　 你那位好似父亲的老师说，你，
　　 随便在那道题上撮上几笔，我们都会给你五分，
　　 你就预选过关了。就像，我评职称时一样，
　　 我随便再买几篇所谓学术论文，我今天也不会仍然揪心。
　　 在那梅雨季节里，我回到了老屋，
　　 背回那几摞翻旧的书，几摞陈旧的被雨水打湿的奖状。
　　 断裂的瓦片不时从屋檐上落下，发出“啪”的一声，
　　 击碎夜的宁静。
　　 瘦弱的小猫到处搜寻着，老鼠的脚步
　　 在屋梁上绕来绕去。甚至发出吱吱的声响。
　　 你还呆坐在窗前，想象那些坐进了考场的伙伴。
　　 你需要他们怜悯，你也不需要他们怜悯。
　　 你只感到寂寞在你的胸腔里膨胀，
　　 快要把老屋炸裂。
　　 你的母亲出现了，脸上也没有笑容，
　　 手里擎着一盏灯，用棉花搓成绳做焰子的煤油灯。
　　 灯光很暗，夜风一吹，
　　 那灯就如暗夜里天空里的星星，眨吧着眼，一闪一闪的。
　　 你母亲说，睡会儿吧，雨夜，天气凉。
　　 你说，嗯。就再没有说话。你母亲退出去了。
　　 轻轻地关上了门。一阵脚步声如清风般消失了。
　　 你又陷入了沉思。掉进了那深黑的泥潭。
　　
　　 老屋左边三百米的地方叫嘴上，
　　 那里，一直就有一座磨盘。
　　 你从小吃的灰面（面粉），玉米面就在那石磨上磨成。
　　 一条牛，通常是一条已经没有耕地耕田能力的黄牛，在
　　 万不得已时，也会牵来一头水牛
　　 先给它戴上“蒙眼壳”，让它看不清外面世界
　　 只专心拉自己的磨
　　 你的职责是拿上一条黄荆棍，跟在牛的屁股后面
　　 在牛想慢时给它一棍，轻的，重的，随你
　　 你就这样一边慢慢地跟着牛屁股走着，
　　 一边拿了一本书看着。
　　 你母亲弯着腰，用笤帚轻轻地扫着磨盘上的什物
　　 把没有磨细的麦粒翻起来，或是，用撮箕
　　 扫起面粉来，放在不远处的蘿兜里，用丝线做成的箩子筛
　　 筛下的就是晚上要炕成煎饼的面粉
　　 箩子里的，母亲就轻快地倒进石磨上，
　　 用手指一点一点喂进磨空里
　　 石磨发出嘶嘶的声音，在午后的山村里荡漾
　　 牛，有时候也累了，冷不丁地，
　　 嗬－－，发出震耳的叫声。你吓了一跳。
　　 你轻轻地骂了一句，嗨。并向后退了两步。
　　 你母亲轻轻地扭过头来，满意地笑着。
　　 看着你和那条黄牛或水牛。
　　
　　 就在你围着磨盘走的间隙，你望见了那一片树林。
　　 那是一个小小的山湾，叫着“仙鹤抱蛋”。
　　 你在那个村子的时候，那里没有任何人家。
　　 只有兔子和野草，你想，不，还有一些庄稼。
　　 那些庄稼矮矮的，总是养活不了那里的人。
　　 为什么叫“仙鹤抱蛋”，你又得问父亲。
　　 那很有趣，父亲说，又要说到风水先生。
　　 其实，很久以前，
　　 那里住着一户人家，发了财，
　　 修了一个很大的四合院。门口栓着一条大狗，
　　 不准小偷和讨口子靠近。一个夏季非常炎热的中午，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怕热的鸟儿们都钻进了树林子，
　　 连喜欢到处游玩的蛇，都躲进了深深的地洞里去了。
　　 从升钟方向来了一位风水先生。
　　 主家，给我一碗水喝。他大声地喊着。
　　 汪，汪，汪。
　　 只听见狗在山林里叫。
　　 主家，给我一碗水喝。渴得要死。
　　 汪，汪，汪。
　　 这地方不错。他好似自言自语地说。
　　 要是……要是……这样的话，这家人还要大发。
　　 是谁呀？是哪位贵客？
　　 主人现身了，脸上堆上了笑。跳过门槛，抓住了风水先生的手。
　　 来者是客，进去喝杯茶吧。主人说。
　　 风水先生一边品着茶，一边向朝门外望去。
　　 一棵郁郁葱葱的桑树引起了他的沉思。
　　 一只白鹤从桑树浓密的树叶里飞出，
　　 如一道白色的闪电在眼前划过。
　　 你应该把那棵桑树砍去，你的家业将发得更大。
　　 这是阴阳先生对那碗茶的报答。
　　 第二天，财主砍掉了那棵桑树。
　　 第二年，财主死了儿子。
　　 第三年，财主死了老婆。
　　 第四年，财主自己也死了。
　　 仙鹤再也没有回到那个地方。
　　
　　 那条黄泥路始终缠绕着你，如一条蛇
　　 在梦里紧紧缠绕着你。
　　 你总是不停地叫着，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