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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山村绝唱


作者:薛志成 秀才,1002.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1887发表时间:2017-08-15 08:15:22
摘要:“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儿时的家乡都变了,已不是那个记忆中温暖的窝,秦腔便成绝唱了。

八七年,我四岁。
   那年村里的“破五”戏是在村头桃树坡坡底的老戏台演的。老戏台三面土墙,左面开花、右面歪倾;后檐躬腰、前檐几窝麻雀;台口槛木让鸟屎蒙得白花花的,走将前去,隐隐发臭。
   “破五”戏正月初五晌午登台,初七晚上收箱。落幕时的折子戏由大柱压台:《斩单童》。“老阴阳,少戏子”,一点也不假。那时大柱才二十出头,青春年少,血气方刚,大头宽额国字脸,天生一副好嗓子,似乎专为红胡子、大花脸、粗嗓门、戴木枷、蹬高靴的瓦岗寨好汉单童出世。或许因为生在黄土、长在黄土、吃在黄土的西北人豪放与粗犷,都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单童”情结的缘故吧,当晚全庄出动了,包括拄拐子一摇一摆的和热怀里吃奶的。
   “喝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泪下来。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马踏五营谁敢来。敬德擒某某不怪,某可恼瓦岗众英才。想当年一个一个受过某的恩和爱,到今儿委曲求全该不该?单童一死心还在,二十年报仇某再来。刀斧手押爷法场外,等一等小唐儿祭奠来。”
   哇!台下哭闹的小心肝咋猛地乖巧巧的,镇愣了?当然,也“吓”傻一大片满在戏场里胡窜的孩子。我便是其中一个,傻到大脑断片,呆呆地立在人群缝隙里,凝望。曾几何时,沾满糖果胶汁的脏手起初还在红脸蛋上不停挠痒痒,挠着挠着,便失去知觉,黏在脸上,一撕,扯心的疼。怪可怜檐前几窝麻雀,都惊得魂魄出窍,不知哪儿去了,整夜没有归巢。
   初八中午,六七家热心人端来暖锅犒劳戏子。老戏台里十八九人吃得正香,四五只麻雀忽的从中梁扑腾腾飞出来。几根鸟毛悠悠荡荡飘向暖锅来,还有三两点白里掺红的鸟屎淅沥啪啦地掉在一个人发梢上,着实恶心。偌大的村子,这可不是长久之计呀,便有几位长者召集村里人,商议重修戏台,遂请阴阳选址择日。说也巧,仍在老地方。台口稍调,正对夕阳。为赶吉日、避忌日,定于当年三月初破木动土,限于月内竣工。
   三月天,村里尽是青一缕,红一缕的衣衫,还有光的膀子。黄土雾一尘尘,蒙住汉子额头细密的汗珠,填满皱纹,横一道竖一道的,刻了碑文。西北风早等不急了,刮跑劳作的汉子随心喝嗨的唱段。八九句越过对面山腰,一两句又返了回来,强弱交织、快慢相合,这不是她要听的折子戏么?
   戏台如期落成。隔年“破五”,台上灯火通明、背景迭出,戏子穿着华丽,极其投入,近似狂痴。特别是大柱,俨然一个单童再世。顿、挫、踢、走、摆头、呲牙、咧嘴、皱眉无一不逼真入境,引得台下喝彩声连连,此起彼伏。我头一次见莫大的戏场满拥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就好奇地问父亲,说是邻村里踩着黑夜前来蹭戏的。
   “我今日挨了时朋友不见,一个个到了做袖手旁观。大料想唐营里无人敢斩,叫敬德你把爷送上西天。”
   哎呀呀,真他妈的唐狗,好一个汉子竟被他斩了!我眉飞色舞、你咬牙切齿、他捶手顿足。再看看一帮戴小帽的老汉,眼角湿润,口一直大张,不知何时,山羊须上直掉满口水了呢。
   如今想来,唱戏的人是疯子,看戏的人是瓜子。疯子与瓜子的默契真是世上绝配,这也许就是秦腔的艺术魅力吧!
   此后,每到冬闲或夏收之后,大柱常带戏班子和后生去戏台,拉拉二胡板胡、敲敲铜锣梆子、打打铜钹牛皮鼓、吹吹锁啦号子、哼哼调儿、吼吼曲子、记记唱词、走走台子,摇摇帽翎、抖抖袖子、舞舞大刀竹节鞭,高兴甚哉!这些常规训练也总会吸引一群群村民前来凑热闹,正如陈忠实先生《我的秦腔记忆》一文中所述:“在瓦沟里的残雪尚未融尽的古戏楼前,拥集着几乎一律黑色棉袄棉裤的老年壮年和青年男人,还有如我一样不知子丑寅卯的男孩;伏天的戏台前,一片或新或旧的草帽遮挡着灼人的阳光,却遮不住一条条淌着汗的紫黑色裸膀,汗腥味儿和旱烟味儿弥漫到村巷里。”
   年复一年,唱功越来越好,各自都有了自己的绝活儿,名气很快传到四邻八舍。有场了,不仅在村里唱,还有好几处庙会争抢,预约。不过真走邪,不知什么时候人们开始用戏中人来直呼他们了,如“秦香莲”“刽子手”“沉香”之类。大柱被唤作“单童”,叫着叫着,小娃娃们只晓得他是单童,竟不知大柱是谁。
   一唱就是十几年。上世纪末,打工潮、进城热如股狂风,席卷了高原每一个角落。年轻力壮的汉子离开了黄土地,迈向县城小镇,或摆摊开店,或汗洒钢筋水泥架。一年下来,腰包里满是鼓鼓的钞票,彩电有了、家庭影院也有了。嗨!这玩意儿特好,钻在被窝里,都有秦腔之省陕西的名家经典选段。要谁有谁,何乐而不为呢!
   大柱几个看得脸红心热,也卷起行李一走了之。戏没人唱了,戏箱埋在灰尘里。但元宵节要装社火给庙上还愿啊,放在谁家好呢?出主意的人多,爱要的人很少,都怕沾些不清不白的话儿。无可奈何,还是会长轮流当,戏箱轮流放,今年在我家,明年去你家。
   几年过去,戏场乱草丛生。麻雀、耗子都兴冲冲地搬进戏台,成天不安宁。挺聪明的家伙,“你们人下台,我们就登台嘛,总不能让它闲着!”
   2005年夏,一个暴风雨的夜晚,戏台塌了。坍塌声淹没在珠雨里,碎在村民熟睡的梦中。几时几分,无人知晓,晓得的只是没完没了的雨里没完没了的梦,没人用心考究。
   塌了?我始终觉得只是个谣言。
   三两天后一大早,我从县城一路颠簸到村头,太阳已晒得老高,火辣辣的热。我蹒跚在稀泥尚存,遍地牛羊蹄印的桃树坡,不想见到的一幕死死地映入眼帘:戏台早已是土、瓦和朽木被雨水和成的一大堆泥。日头暴晒下已经表皮干涸、僵硬,还布满了村妇冻疮一样四分五裂的口子。
   再走,零零星星碰见刚吃完洋芋馓饭的闲人绕着泥巴和水坑,围在一起闲聊戏台什么时候塌的。村里的超三乱谝:塌的时候,西头的“张梅英”梦见和“高文举”睡在热席炕上,窃耳私语,诉说衷情;东头的“刽子手”正翻隔壁“秦香莲”家的半截土墙头,却被暴雨泡了个稀耙烂……
   一人吹牛,十人狂笑,还有一大群人扭弯了腰。
   塌了,是福?终归是没娘的娃,死了没人疼,旁人今天说着,明天就忘得一干二净。
   戏台没了记忆里的模样,“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不思量,自难忘。多年已去,一片废墟,无处话凄凉。戏台的影子在我心里积攒成殇。
   今日清明,去了一趟曾沉浸在秦腔里的山村,给长眠于黄土里的亲人烧把纸钱,扫扫墓。微风拂来,桃之夭夭,坡面早已沟壑万千,如高原上坐在家门口,手拿针线、心头惦念外出丈夫或儿女的村妇那皱纹累累的泪脸。
   哎,往日的戏子,今何在?
   老的,如大柱他爹,一个好须生,爱戏。没牙漏风又短气,一碗馓饭下肚,不忘上气不接下气地挣着吼两句。惹得村里年轻媳妇子溜白眼,骂说这个老不死的货,像不像一个咽气的绵羊?
   病的,如“刽子手”他老婆,一个好青衣旦,好戏。中风瘫炕,手来脚不来,看尽了儿媳脸色,一把鼻涕一把泪,生不如死。不要说唱戏了,戏就演在眼泪里。
   去世的,如“沉香”他娘,一个好小生,恋戏。好端端一个人,猛地得了乳腺癌。花了不少积蓄,终是闭上了眸子。我不敢问“沉香”,想必戏和他娘的尸骨一起埋在黄土坑里。
   健壮的,如大柱,不需多说,嗜戏。外出奔波创收,小老板一个,闲暇之时泡在咸阳广场的自乐班里。
   如我一代80后,半个秦腔迷。春夏秋冬,365个夜晚都在做发财梦。有戏更好,当做视听觉盛宴,享受享受;没戏也行,不再挂念。
   至于90后,都是超时髦,好的全是周杰伦和蔡依林之类腔调。人家是追星族嘛,秦腔算个什么鸟!
   的确,秦腔算个什么鸟呢?天色将晚,我得回城里去了。留下偌大的村子,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影儿,和那堆废墟一起泡在夕阳里。
   2017年清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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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诸如秦腔之类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渐渐消失,令无数人惆怅,令无数人心焦,令无数人心痛。乡村曾经的戏台渐渐地倒塌了,乡村里曾经热热闹闹的唱年戏的情景慢慢地消失了。文章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写起,详细地叙述了以大柱为代表和中心的一般村人在每年的正月初五唱“破五”戏的情景,以及唱戏戏台的修理,修理之后再次倒塌的悲惨景象,点出了曾经热热闹闹地唱秦腔的一般人搬离家乡到了城里的现实,点出了时代的进步发展,人们观念的变化,但是影响了秦腔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流露出深深的惋惜和浓浓的惆怅之情。文章语言朴实厚重,文化底蕴深厚,感情深沉。问好作者,祝您佳作不断!【编辑:平淡如水】【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816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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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如水        2017-08-15 08:15:59
  诸如秦腔之类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渐渐消失,令无数人惆怅,令无数人心焦,令无数人心痛。
不与他人攀比,只求自己进步!
回复1 楼        文友:薛志成        2017-08-15 15:37:39
  谢谢老师精心编辑并予点评,遥祝安康!
2 楼        文友:平淡如水        2017-08-16 09:43:40
  祝贺老师文章精品,期待更多的文章。
不与他人攀比,只求自己进步!
回复2 楼        文友:薛志成        2017-08-16 10:19:10
  谢谢老师!敬茶问好!
3 楼        文友:莫道不销魂        2017-09-08 18:07:33
  祝贺作品加精!望精彩不断!
用点滴文字,守候心灵家园。
回复3 楼        文友:薛志成        2017-09-11 18:43:22
  谢谢哦,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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