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真色彩】在那遥远的地方(征文·散文)
一、吉庆,我的故乡
吉庆就像一个丫字。一条路去崇山、晨光,一条路去毛坪、温塘,一条路去胜利、新化。
在这三条公路交接的牙口转盘上,高高耸立一只雄鸡,仿佛压抑不住地振着翅膀,迎着早起的朝阳,正在引吭高歌,歌唱每一天的吉祥,每一天的平凡。让人感觉这片山地是那么的安祥,那么的惬意。我少不了伫足熟悉不过的雄鸡雕像下,留连一阵。好像我听见雄鸡鸣唱声就像寺庙的暮鼓晨钟,传扬得淡泊,悠远,于是,我的思绪就跟着盘桓,扑扑飞翔。可爱的雄鸡也如我一般凝视这片山山岭岭。这时候,我分明看到一个游魂石头一样,砰的一声坠落在地,在这古梅山蛮曾盘踞的地方,发出回响。
我站在丫口和一个似曾相识的人说话,问他去十二中怎么走?我知道十二中的方位,但找不到路径。我在十二中读书的时候寄宿,星期六放学走十五华里回家,星期天下午背着满满一书包的米,还有罐头瓶子装的豆豉、萝卜皮之类干菜徒步返回学校,这条路附近的居民虽然叫不出名字,但眼熟得很。我记得丫口附近应是有一个井的,我们同学三个四个一路,蹦蹦跳跳路过井台边时,常常少不了掬一捧清冽的水喝到过瘾。好像是为十五华里的脚程鼓劲,或是歇息。可是,如今我却找不到那口井。那人指着一栋楼房,笃定地说那井还在,只不过是被这栋房子挡住,你穿过屋脚的小巷子就找到了。
果然,我又见到那口井。
井,当然依旧是那口井。依旧是石彻的墙,水泥做的沿。只是四周长满荒草,似乎早已废弃,无人光顾。老远,我还是如所料想的那样,如期听到淙淙流水声。久违的,朋友似的,我紧走几步,只见井水满溢,漫过井沿,依然清冽。我掬一把倒进嘴里,冷冽新鲜,感觉一生的怨怼和不满,都洗涤殆尽。那水仿佛有质感似的,让我反刍回味。尽管岁月生满苔藓,这水井却热闹也好,孤独也罢,照常流淌。
从水井到十二中的路是田垅间的一条小路。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们都要走几线。特别是晚上偷偷出来看电影,月光下那路白白的,虽然弯曲,却白蛇一样闪烁着光芒,异常醒目,根本不需要用电筒。那路现在已被田间的草蔓履盖,我置身于错综复杂的阡陌之中,不知哪条道才是通往十二中的捷径。稍不留神走错道,人就在迷宫一样的小路间来回往复穿梭,短时间里休想走出头绪,这种情况按照吉庆人的说法,是遇到倒路鬼。站在路中,望着这么多的路,似乎哪一条都熟悉,又似乎哪一条都陌生。我犹疑着。田垅里有个男子在犁田,吆喝声山响。他一门心思只顾犁田,以至忽略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外来人的叩问。从他的专注看得出来,他是个相信土里能刨出金子的人。有土就能活。我不忍打扰他。我一边又不信狠。心想十二中并不远了,望住她走,即或走错了也有大把的时间,没什么值得惧怕。反正,我来吉庆并无什么事,纯粹只是想到过去读书的地方看看,随便走走。我放慢脚步,就像一只蜗牛,慢慢吞吞,没有目的地游走。
田垅里有一条小溪,面对它,我常常需要停下来,估摸它的宽窄,是否能跳得过去。当然,如果遇到宽阔的地方,一时跳不过,也不惶急,转点弯路,寻到窄处再跳也不要紧。田里的草籽花在微风中摇曳,溪岸上偶尔有不知名的小花妓女一样招展。移目远眺,我看到了齐心水库伟岸的堤坝,它是小溪的源头,这一大垄田地就靠它灌溉。
在我印象中,齐心水库应有几十岁了,如果是人也应当早生华发。我们读书那时候,常到水库边打水漂,在那晨读,背英语单词。那时候看上去,“齐心水库”几个用银子石(方解石)堆砌的大字,格外清新抓眼,显得还很年轻。我坐在水库堤上,坐着坐着,眼里不经意就会回溯出前辈们当时修建水库的图景:吉庆人号角声天,挑土打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上阵,正汗流浃背修建水库。那“冬修水利”,“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标语到处可见。我时常想,这样的年月,这样的单纯还会有么。如果万一没了,至少这些记忆永远不应消亡。
当我还沉湎在田塍小径间的时候,猛的一下,新化十二中突然跳了出来,出现在我眼里。我惊讶地望着眼前的十二中,竟然陌生得找不出一丝熟悉。昔日寒酸的单薄的校园已跟着时代化了。只见高高的教学楼、教师公寓,还有学生宿舍,办公楼,布局有序。中间是阔大的操场,整个就像一个宏大的四合院,气定神闲地座落在狮子山脚下。我温暖地徜徉在校园,希望看到熟悉的老师或同学,无穷地想像时过境迁的照面彼此间的熟稔与陌生。可以想见,几十年的人事沧桑,如果没有神助,有谁会预知你的到来呢。
我并没有失落感。操场上打球的学子吸引了我。他们腾挪夺球投蓝,豹子一样充满生机,让人羡慕,也让人感叹,从前的再也回不来了。十二中是吉庆山地上一颗闪亮的明珠。十二中出去的历届学生,如今已遍布全国各地的各行各业,即便没出去的学生也守着本土,也成了家乡建设的主力军。
吉庆其实过去叫鸡叫岩,她是一块有福之地。相传黄巢部队杀奸惩恶,一路浩浩荡荡到达这里,刚好天亮,土地老子附身巨石变成雄鸡啼唱表示庆贺。
吉庆也是我的故乡,她不花俏,也不浮躁,仿佛风在那里,雨也还在那里。兄弟,你可以和故乡一刀两断么,无论你怎么狠,走到天涯海角,都会有一无形的线把你牵回到这里,令你柔肠百结。
二、黄土里的父亲
我又见到父亲。
他红光满面,微醺的样子,还和遗像一模无二样。他蹑手蹑脚走到我身边,生怕别人听到似的,悄悄对我说,他现在借住别人家里。我感到很惊愕,我说现在你的崽女都在城里有了漂亮的房子,随便选择跟哪个崽女住啊。父亲没地方居住,我心里一急就醒来了,原来是做梦,我见到的是黄土里的父亲。
第二天,我把梦境告诉母亲,母亲不住地嘀咕,你父亲生时从不弯眉折腰求人,他这样子跟你说,肯定是遇到难处了,莫非他的坟堆受损以至墓穴不安?
父亲安葬时,从选墓地,到取穴,到下穴盖土,我自始至终在场监督,都是按他的要求实施。我不停地装烟,有时甚至身着孝服匍匐在地,帮工们看到我这样,打起精神,不敢偷工减料,全尽心尽力,我相信墓穴坚如磐石,应当没问题。父亲应当中意。可是,母亲忧心如焚,睡不好觉。为了让母亲放心,我亲自跑了一趟坟地。
父亲葬在石桥坟山。
石桥坟山是个大坟山,整个山岗上到处葬满坟墓,地仙说这里是很有风水的,山脚下有一座石桥横跨小河,连接起山势龙脉,所以叫石头坟山。父亲的坟堆就在小路边,老远我就看到他高高的黄土堆起的坟墓,他的坟墓因故目前还没有立碑,但对于我来说,不管立碑不立碑,我只消一眼就可从众多的坟堆里找出来。站在父亲墓前,我仿佛看到他老人家,躺在深厚的黄土下面,很安详。父亲去世多年,坟堆还是老样子,并无异常,杂草都没有。我记得当年当最后一锨黄土盖上墓穴时,我想起族上老辈人交代我的话,不要回头,抽身就走。尽管我不迷信,想起这些有些好笑,但在父亲坟前,我再也找不到和他对话的路径,他一边我一边,中间隔着厚厚的黄土,冰凉,遥远。我终归笑不出来,甚至很想哭。
母亲听完我探墓回来的汇报,并不满意。她说你父亲不会无缘无故托梦来的,一定是他住的地方出了某种问题,才借住别人家。你们做崽女的有责任和义务帮他解决问题,让他舒服,安宁。此后几天,母亲足不出户,待在家里,织纸屋,裁纸衣纸裤,折金银财宝,还有电视机之类,一大堆,码在墙头。
到阴历七月半鬼节,母亲就对我说,你去把那些纸屋搬到十字路口,烧了打发你父亲吧。同时你要给山神、土地菩萨、整个石桥坟山的坟墓,特别是那些无主的坟,都给他们多烧一点纸钱,免得他们争抢你父亲的份额。以期你父亲和他们和谐相处,睦邻友好。
由此,父亲的托梦得到落实,我们尽到心意。但我依旧时常见到他,不论是在梦里,还是青天白日,不论我是在老家,还是在天涯海角,我都看到山坡上黄土里的父亲,音容宛在。
三、许隆村的鱼
一个偶然的变化,我们在藏北申扎县许隆村逗留了一天。
许隆村门口公路边有一条小溪,这条小溪水清沏得鹅卵石粒粒可数,我们去那里打水,竟发现这溪里有很多鱼,它们成群结队,无忧无虑,玩耍,嬉闹。不远处的褐色岩石上,悬挂很多经幡。我就很好奇,如在我老家,这些可爱的鱼恐怕早被当作稀罕东西捕吃了。不会容得它们如此逍遥自在。
这样的情形,我还是小时候在老家的溪沟里见到过,几十年过去,我再也没看到过了,这些美好的东西似乎不见了,消失了。平时,只偶尔在纷繁的记忆里寻找回念。却不料,在藏北,在许隆村又有幸见到这种原始,这种自然,久别重逢,恍如隔世。
我坐在溪边,数着鹅卵石,看着游过来游过去的鱼。心里像有一条小虫子在爬。如是在我老家,说不定这时候,我早把一只簖装在溪中,然后从上游往下赶,那鱼以为来了猛兽,纷纷慌里慌张地随水往下游逃,结果自然是全部掉进簖里,成了俘虏。甚至,我能想见那时的得意劲头。
想着想着,终于,当鱼群游近身边时,我习惯性伸手猛的往水中一抓。鱼倒是抓到一条,但身体因失去重心,一只脚不慎踏入水里。那水都是山上冰雪融化来的,彻骨的冷。鱼在我手里挣扎,想要逃跑。我顾不了冷,我想,既然已湿了身,就干脆多捉几条鱼,改善一下生活。想象着鱼的鲜味,嘴里生起口水。
可是,我身边的藏胞却慌忙摇手,说“使不得”。这是为什么呢?朋友说,在西藏人眼里,鱼是很神圣的,没人敢捕,更别说吃了。
在这里,鱼被赋予神性,成了水中的精灵。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这些鱼这么安适,原来它们有安全感,不用害怕,没人敢伤害它们。我就想起初来西藏时,亲友们千叮万嘱,注意安全,仿佛这里成了洪水猛兽。在他们的反复强调下,本不害怕的我也开始害怕了。当然,我不知具体是怕什么,也许是出于对末知世界的担心。现在看来,西藏人这么善良,连一条鱼都舍不得伤害,西藏没什么值得害怕的。我想告诉朋友们:西藏的单纯、朴素,与世无争,相比内地的复杂,倾扎,唯利是图。就像世外桃源。
因为鱼,我记住了藏北高原上的村落——许隆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