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是羽
　　 姬塬公寓是一座七层楼的公寓，地下两层，地上五层。
　　 进了公寓门，顺着楼梯上十个台阶，左拐，再上十个台阶，再左拐，然后再上十个台阶再左拐，就会看到一条幽深的走廊。走廊顶棚很低，让人觉得很压抑，感应灯会因人而异，很少有亮的。除非你得了肺病，或者受到了惊吓，处于那样分贝下它才会不情愿地施舍些似鬼火的光，顺着狭窄过道两边门牌号看过去，一直向前，向前，过道最里面，左边。门牌上标着514，就是简的房间。
　　 “514”这个数字不好，不吉利。我曾经对简说。“514，我要死了。”
　　 简没心没肺地指着我笑，她说我，老古董、老封建、老思想、老头子……
　　 她穿着白色睡袍，披散着长发，袍子又肥又长，小小的简像套在尸袋里。最后她扑向我说：“羽，你……你抱抱我吧……”
　　 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这是她唯一的要求。简从来不留宿我，她只会伸长胳膊闭了眼，重复对我说两个字：抱我。
　　 我把她抱到床上，她温软的身子，馨香又甜腻。我的唇吻上去那抖动的眼睫，翕动的嘴唇，精致的下巴，温润的脸孔，小巧的耳垂，白嫩的脖子，性感的锁骨，丰满的胸部……我的血液沸腾了。
　　 简却突然睁开眼惊恐地注视我，瞪大了眼睛，盯了良久后，一把狠狠推开我：“你走！”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你走！”她使劲推我。像一头疯狂的小兽。她用头抵我的胸口，往外一直推，最后更是又踢又咬。
　　 我身心疲惫，我摔开她，走到门边……她却从背后抱住我，脸贴在我的脊背上，喃喃地说：“羽，别走，别离开有我，别离开我，求求你……”我感到后背一片湿冷，她哭了。
　　 她哭了，我又心软了。我叹了口气，我转过身子，轻轻擦试她脸上的泪痕：“告诉我，告诉我简，这是为什么？”她不停摇头，泪珠儿飞溅，“我是男人，一个正常男人，你……你这样考虑过我的感受么？”我弓下身两手抓着她的肩膀，摇晃起来，力度越来越大。她只低垂着头，不言不语，任我抓狂。
　　 这就是我全心全意爱的简。
　　
　　 二、羽眼中的简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旋转，门开了。屋里光线很暗，简蜷缩在一张双人床上，侧着身，身上搭了一条薄被，两只胳膊紧紧抱着自己，她抱得很紧，以至于我担心她会把自己勒死。脸上盖着一条浅蓝色枕巾，只露出一张嘴，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具死尸。
　　 我叹口气，把墙上开关打开，屋里亮堂了黑暗无处遁形，床上的人没有动。
　　 我走到床前弯下腰，看她。简突然就伸出胳膊拽向我，嘴里呀呀的叫着。我说：“你这是要诈尸呀……”
　　 简脸上的枕巾掉落下来，一脸的落寞。她说：“你再不来我就该臭了。”我没有说话坐了下来，坐在她身边。神情有些颓废。
　　 她用手挽住我的胳膊，热乎乎的身子跟着贴过来，她的头伏到我的脖颈处狗似的嗅着，我一把拉开她，“别闹。”简依然牛皮糖似的粘在我身上。她双臂环住我的脖子，头垂到我的胸前，头发长长的散开……
　　 简快要死了。最起码我是这样觉得的。
　　 她的身体已经浇灭了我所有激情，她不合常理的举动令我害怕，我受够了，我累了，虽然我爱她，但是她像一株罂粟，芬芳而致毒，我害怕自己和她在一起燃烧，迟早，迟早我们都会化成灰烬。
　　 冷漠是块冰。是我们唯一疗伤的药。
　　 我狠狠心掰开她的手站了起来，把钥匙扔到桌子上，简看我一眼，愣住了。“羽……你这是要和我分手？”她很聪明地看透了我。“是的。”我说：“希望……以后还是朋友。”
　　 她狠狠地瞪着我，咬着那两个字：朋友。像咀嚼一枚橄榄。那张小脸苍白而凶狠。
　　 “滚……”简一声嘶喊，拿起枕头砸向我。
　　 枕头软软的从我身上掉落。我咧咧嘴想笑，却不觉悲从中来。拉开门我走了出去。身后是简撕心裂肺的哭喊……
　　
　　 三、简的独白
　　 羽，走了，真的走了，他彻底对我失望了，从他一进屋我就感觉到了，我知道这一天会来的，只是迟早的事……
　　 哭累了，我把自己扔回床上。床，是我唯一的亲人，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只有他永远不会背弃我，不会要我体谅。
　　 “我说过多少次，这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你把她扔掉，扔掉……”妈妈尖利的嘶吼，她挥舞着胳膊，恶狠狠地盯着爸爸。
　　 “不！简，她是我的女儿。”爸爸瞪大眼睛抱紧了我。
　　 屋里的光怎么这么暗呢，我的眼睛看到窗外去，窗外莺歌燕舞，我听到妮子在窗下喊我：简，简，出来，我们出去跳皮筋……
　　 我跟出去，好多小伙伴呀，有红红，有霞霞，还有菲菲，我们跳着皮筋，丢着沙包，萌萌突然跑过来推我，“没人要的野孩子……赶紧走……”我摔倒了，鼻子流血了，红色的。
　　 午后的阳光穿过嘈杂的人群逶迤而来，我醒了。
　　 心痛得厉害，大口喘着气，像一条快要窒息的鱼，每次我想起这些时候这种痛都会袭击我，无法言喻，而且日益频繁。
　　 有一天我会死在这床上么？也许会吧。
　　 那些隐藏在记忆深处的闸门，像一条汹涌的河流，足以将我淹没，有些事不去想，不代表它不存在，有些事情也许你永远也逃不掉。而我的记忆里爸爸的背影总是在医院和煤窑之间来回奔波，直到一天妈妈跑到学校瞪着血红的眼睛：“你！你个败家子，把你爸爸累死了……”
　　 爸爸死了，爸爸的头耷拉在瘦弱的肩膀下，一动不动。他的鬓边居然有了几缕白发。爸爸死了，我看着爸爸，浑身发冷，冷得发抖，我希望有人可以抱抱我，哪怕只是一分钟，我醒来的时候看到妈妈把衣服一件件收拾好放进行李箱里，她回头看看我，然后提起箱子头也不回的走了，那天天下着雨，她在雨里背影如此决绝，我知道我留不住她，在很多年前，也许从我出生那年起，她和爸爸早已形同陌路，她歪歪斜斜撑着伞，一仄一仄离开我的视线，我死死的咬着唇，咬出了血，又苦又涩，我目送着她离去。
　　 夜来了，屋子里除了呜呜作响的风，还有爸爸的灵魂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漂浮。我抱紧了自己，瑟瑟发抖，一天又一天。那个高利贷债主马六打着讨债借口经常来骚扰我，他居然厚颜无耻地对我说：“你妈都不要你了，你跟我走吧，这样债就两清了。”我看着他得意的嘴脸，拿起桌子上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我说：“你是要钱还是要尸？”我的手一抖，在脖子上划出一条血痕，他吃惊地看着我，最后他说：“好好好，算你狠，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他悻悻离开之后，我的日子又恢复以往的平淡，只是爸爸死了，妈妈走了，我更孤寂了。
　　 一次偶然机会我认识了利君，利君是小城“君若茶馆”的老板，他对我很好，像大哥哥一样，很照顾我，让我觉得生活有了暖色，有了家的感觉，我们兄妹相称。我经常去他的茶馆帮忙，我把利君当作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一天利君叫我去他的茶馆，他正在会客，一个大腹便便的老板，从我一进门他的眼睛就没离开我，利君介绍我们认识，那个李老板肥厚的手掌捏着我的手不肯松开，连同他色眯眯的眼神。我很生气。利君赶紧向我解释这是他的一个大客户。碍于利君的面子我就忍了下来。中午吃饭我离开席间回来时候，听到利君悄悄问李老板：“怎么样，还满意吧？李总，这绝对是雏。”我不知道他口里的雏是什么，但利君是我哥，我信利君不会害我。利君让我陪李老板喝一杯酒，这样他就可以订下一大笔生意，虽然我的身体不允许，但是为了我哥，为了利君我一饮而尽，醒来之后我发现一切都变了，我的身体，我的心里发生了天翻地覆地的变化。
　　 那天我状如泼妇，把“君若茶馆”给砸了。那些碎了一地的的玻璃片像一颗颗破碎的心，在月光下冰冷，惨烈。利君派人把我扔到大街上，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那生不如死的日子，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搬离了那个小镇，离开那个地方，我想让自己彻底埋葬掉那里所有一切，永远，永远……
　　 后来在这个小城我遇见了羽，羽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他给我的感觉和利君不同，他很迁就我。我极度贪婪地向羽索取拥抱，无论他抱我多么紧，我还是觉得冷，那种寒冷深入骨髓，羽对我的心思我知道，但是我怕了，我不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我不想，也不敢去接受。
　　 我睁着眼看着阳光从屋里消散，又升起，想了很多，从开始到现在，一些事，一幕幕，那些揭开的伤疤，痛，已经变得麻木。
　　 在这期间，那个外卖小哥来过一次，喊了一会儿，我听到他的脚步很迟缓，渐渐离去。那个小哥人很好，每次都会贴心的把虾皮小炒菜盖饭，用微波炉热了，再端过来，我默默吃着，他在一边静静看着，目光温和满是宠爱，像哥哥也像爸爸。
　　 有一次，他说：“简，你很忧郁，心事重重。”我笑了笑。
　　 他说：“你笑起来很美，不染尘埃。”
　　 我说：“傻孩子。”
　　 他说：“我不是孩子。”临走时他回头冲我笑笑。
　　 房东来过一次，催缴水电费，敲了半天的门，如擂鼓，我没有应答，终于气馁。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阳光明媚，有一只鸟儿在我窗前上下翻飞，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慵懒而安详的气息，楼下的玉兰开了，洁白的花萼，圣洁的精灵，高雅地绽开，亭亭玉立。一个身穿粉色蓬蓬裙的小女孩，喊着：妈妈……跌跌撞撞向前跑过去，妈妈宠溺抱起来在脸上亲了两口，我的泪流了下来。
　　 这时我才发觉我的手机和我一样关机了，我打开手机，羽的信息弹了出来：简，我不会放弃你，爱一个人要坚持，相信我，我会很快找到答案的。
　　 这个傻孩子。
　　
　　 四、你可以抱抱我么
　　 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在这个小城除了羽还有谁记得我？我疑惑的接起来。一个公鸭似的声音立刻传入耳鼓，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马六的面孔：“简，你让我找的好苦。”
　　 电话那头，一个恶魔在叫嚣着：“你以为你跑出小镇我就找不到你了么，你以为你换了手机号我就找不到你了么？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你胡说！我没有欠你的钱……”
　　 我的心跳又开始了激烈了，砰砰砰，几乎要蹦出我的心脏，我大口喘着气。
　　 “咦，简，你难道你想赖账？你这样做的后果你知道么？除非你死……”他恶毒地重复着那个死字。我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不让自己倒下去。
　　 “那钱我以后会还给你的。”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还我？还以后，你以为你是谁？你家里连个鬼都没有了，这个星期你若是不把钱还上，别怪我不客气……”我快速挂掉电话。
　　 我累极了，虚弱地依着墙站着。
　　 有人敲门，是那个送快餐的小哥，看到我他迎了上来，担忧的看着我：“简，你没事吧，我中午给你送饭，以为你不在。”
　　 我说：“饭以后不用送了，因为我要走了。”
　　 “走？你去哪？”
　　 我摇了摇头，我想我该离开这个地方，去一个没人可以找到我的地方。他看着我的神情一脸疑惑。我对他说：“谢谢你对我的照顾，若是羽来找我，你把这封信交给他。”他拿着信看着我，放佛明白了什么他说：“简，如果你累了，我的肩膀可以借给你。”我慢慢走过去，把脸埋在他的怀里静静哭泣，这是我一直想要的，我的泪水打湿了他胸前衣襟，而我一直哭到到自己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夜是如此凄凉，绝望像一片海，而我是海底的水草，我永远变不成那只鸟，我迷迷糊糊站起来，也许一切都该结束了。
　　 我走出房间，顺着楼梯向上、向上，一直站到到天台上，蓝宝石一样的天空给人一种安静和神秘感，天幕上繁星闪闪，风儿轻轻，星光里有我暗淡的影子。这个城市是那么美丽，那么迷人，而我美丽的生命是否也如星光一样璀璨。
　　 我听到楼下有人唱着一首欢快的歌谣：天上的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妈，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啊鲁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