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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镶着时代花边的凑合(小说)


作者:吕家严 童生,629.1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33发表时间:2017-08-18 16:00:33

“美佳哎,你来看看,这张报纸,”父亲踮着因鸡眼而疼痛的脚,颠着肥胖的身子,酱色的确良衬衫洗得衣角都卷折了,薄得透明,覆住腆起的肚子。他颠进厨房。厨房靠正屋的墙摆了一张八仙桌,桌的一端摆了一把吱吱哑哑的高椅子,高椅子的椅脚上用铁钉斜钉了一根木条,椅角上挂了些布袋子,椅背横档中绑扎着布、尼龙、塑料的绳,椅背上搭了些布围裙、旧毛巾等;桌子的另侧摆放的是有靠背的暖笼,暖笼坐上去,不是很舒服,盖面上是遗落陈积的旧书报纸。桌面上的污垢总擦不干净,桌面间大裂痕的粗笨八仙桌,不是萧薇来到小镇后添制的。
   厨房里靠大灶边的煤球炉边立了一个潲水桶,方便美佳从大锅里勺洗锅水到桶里。立潲水桶的地脏渍渍的,辣椒籽、南瓜皮、茄子蒂落在桶周围。厨房是拖长的,后右侧有个小窗户,窗外是水井,窗里砌了个水池,没自来水,用水泥在水池左角固定了一个压水泵摇柄,水池边放了两三个塑料桶囤水。那地总是湿漉漉的。水泵总是坏,用绳在井里吊水的时候多。水池是多的。美佳除了上班,就是罩件宽松、深色、看不见油渍的旧衣服,在厨房及菜园里忙忙碌碌,没闲过。
   父亲进来的时候,美佳正捱在大灶上涮粥锅勺水。“什么事?”“你来看看啥,这里有一则报考的消息。”美佳“哦”的一声,双手在上衣上擦了擦,接过父亲折成四方块的报纸,抖开。在报纸第四版下方,看到豆腐大招考启事。条件是商品粮,初中及以上学历均可。父亲咧着嘴,眼角浮现菊花丝,“细妹不正好符合条件。”
   “让细妹参加技校考试,不冲突,中考过后,七月七日考。”“包分配,有工作。”“我们还有条件,没有商品粮的,还没资格考。”“没考到,读高中是一样的。不受影响。”“大妹今年补习又不晓得能考得上啵?”父亲坐在八仙桌旁的高椅上,美佳坐在紧挨高椅的低椅上。美佳指头捏着报纸的角,父亲侧低着头商议。美佳刷完了锅碗,还要把潲水桶拎到厨房后的小院里,小院里有一半地儿是猪圈,紧挨猪圈的门是鸡笼,鸡笼上堆了用麻袋装的米糠。美佳麻利地从麻袋里勺两铁勺米糠在潲水桶里,搅拌几下,拎起,美佳胳膊上青筋梗出“呼啦”倒进猪槽里。又勺了一勺糠在地上的破罐里,和着里面的稠汤搅拌,十几只鸡闻声,“咯咯咯地”围过来。做完这些,美佳回到厨房洗把手和脸,麻利地脱下身上的衣服,走到厨房中间的屋樑上悬吊的铁钩下,换上铁钩上用衣架晾的一件整洁些的上衣。又赶出自行车,马不停蹄地沿着高高低低的泥巴路,到六七里开外的村小上课。萧薇现在想起来,她很怀疑,处在农村里,整日里忙忙碌碌,很少外出见世面的美佳有没有预见性,能否看懂那则招考启事里蕴藏的远大前途和全部人生的意义。包分配,有工作。这在当时的美佳眼里,就是全部的人生意义。商品粮都是一个稀罕物,何况一份正式工作。二十多年后,萧薇和美佳讨论过这个问题。美佳说,那时候,那晓得那么多,认为有一份工作,吃国家饭,有什么问题。谁知道世道变化这么快。萧薇说不怪美佳,这不是美佳的错。后来萧薇才明白时代的事不是个体可掌控的,我们每个人看似是国家机器上一颗严合就缝的小锣丝,实质在机器高速旋转的过程中,你什么时候被摔出机器外,摔出体制,摔出社会,成为一个边缘人,你自己都不知道,不可掌控。可这对萧薇来说是一个伤害,是不可再生不可修复的伤害。但美佳并不能明白为什么。
   萧蘭在第一年高三复读时,参加了县里的招工招干考试。平往在学校成绩不差的萧蘭硬是考不上。住在她们家附近供销社院内的邹萍的妹妹,读高二的邹霞都考上了。美佳对就业有些恐惧。她们家不是农村户口,没有田地,如果有田地,就认命,作田地算得。又不像有的父母在供销社、工厂上班,可按排子女进供销社待业,去工厂做临时工,等系统里有内招时,慢慢转正。父亲在小镇的邻乡做管民政的助理员。行政单位不可安排就业。美佳特羡慕有人在供销社、工厂上班,可解决子女就业问题,物资又丰富。实际上,不只美佳家陷入这种困境,在区政府上班的老姚家也如此。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一个挨着一个,张嘴要吃要喝,穿衣出行伸手又要钱。他妻子是镇中小的老师。大女儿比萧蘭大一岁,也在复读。美佳说起她总要啧啧好一会儿: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白得吓人,读书读得人都黯得、蠢得。美佳家的经济负担不比老姚家轻,刚搬到小镇,做了屋,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父亲又爱瞎折腾,欠了很多债。美佳粗糙的黄脸对着报纸,看不出表情变化,她默认父亲的提议,让萧薇报考技校。
   萧薇在学校的成绩不是顶好的,比起她那些拼了命读书的农村同学来说,萧薇不是最勤奋的,意志力不是最坚强的,吃苦耐劳的能力不是最韧的。没有农村同学逃命般的读书劲。她的英语特差,在初一考个七十来分,到初三考三四十分,有的还是蒙的。对英语她简直有种恐惧感,认为自己天生有语言障碍,是天生智力不足,右脑欠发达。萧薇估摸了下她在全校的情况,师范、中专她考不上,全校最多录三四个人。那时全校三个班,每个班都有一个最厉害的。考县重点高中,她没有那种概念和想法。美佳和父亲从来没有在这方面给她进行过启蒙和指导。这方面的资讯对她来说是一个盲点。初三的时候,她信心满满备考的是小镇高中。小镇高中是全县除县中外最好的农村高中。萧薇全力以赴冲刺的就是小镇高中。那天下午,萧薇和柳敏在校园内的双杠下说悄悄话,柳敏紧张地说,听说今年高中招的人数很少,每个班考取的人数不会超过十人。萧薇听了这话,双手悬住双杠,做了几个引力向上,爬上双杠,坐到上面,喘了口气,停顿了一下说:“我是这十个中的一个。”柳敏也爬上双杠,不作声。
   晚上,萧薇在父母的房间外,听到叹气声。“算了,让细妹读高中,说不定读高中前途要好些呢。考技校要指标,宋华的女儿也要考,一个乡只有一个指标。乡里的指标给了他。”宋华是父亲所在乡的副乡长。美佳的声音高起来,“他当了副乡长,指标就是他的,这是哪里来的道理,要不,先预赛下,谁的分数高谁去,你不会争吗?”“大妹考了一年没考上,今年又不晓得能考得怎样,读高中考大学有那么容易?细妹又没有大妹聪明,晓得女孩子到高中变不变?肯定是先有一份稳定工作好。”父亲不再言语,躺在床上,睁着眼晴不知在黑暗中想什么?眼光一闪一闪。父亲身上有些理想主义者,在萧薇她们看来有些不务实。不像美佳样整天忙碌在厨房、菜园、猪圈、上班的路上,能看得见实实在在的饭菜、蔬果、猪饿得拱栏、汗流浃背。父亲的想法总与现实生活有段距离。例如,他跟美佳商议,承包进镇路口马路边曹坂村人家一块地,种早季节辣椒,清明前又有辣椒摘。他说用海南的辣椒种,温棚育苗。萧薇一直认为父亲是那种干不了体力活,只能给人出出主意,做做高参。他的一些想法很新颖,但他自己又扛不动锄头,美佳在菜园里挖地、锄草、挑粪,总是萧薇打下手,父亲很少做这些体力活。莳弄那块辣椒地,父亲请了一个亲戚帮忙。父亲在辣椒地里作技术指导。父亲出差在外,亲戚来到家里,坐在八仙桌旁的高椅上,对美佳说:“米又吃完了,又没钱买烟。”美佳从米缸里勺了十来斤米在袋里,拿了十来块元钱给他。不多日,亲戚的老婆也上门来,说耽搁了农时,没钱买化肥,在美佳手中唬得几十块钱。后来,接近一个礼拜没来,原来,人跑了。实时,清明节未到,辣椒地里的辣椒也长成小拇指大。等辣椒长大了,地里的蒿草和辣椒一样高。父亲挨得了美佳的一通埋怨。但父亲并不因此长了教训,而是继续捣鼓一些在萧薇她们眼里看来不着实际的事,因而欠下了一些债务。萧薇还记得她们刚搬到小镇的时候,屋外的场地高低不平。一次暑假的晚上,凉风习习,周围黑魅魅的,黑魅魅中有一种通彻透亮,他们乘着凉爽在整屋后的地,歇着的时候,父亲说:“我现在已到不了大城市,希望你们以后都能到大城市里去工作、生活。”萧薇她们知道父亲说这话的原曲,在萧薇出生的那年,美佳本有机会调到市里和父亲一块工作。那年暑假美佳抱着刚出生的萧薇到市里去。美佳说,街上和乡下一样的,饿得人要死,还不如乡下有些土地可种瓜藤菜。美佳执意不肯去市里。父亲就从城市里来到了乡村。城市里好不好,萧蘭、萧薇、萧萌他们没呆过,不知道。美佳说,一样的。滋味的好孬只有在城市里生活过的父亲知道。萧薇从父亲不切实际的折腾及一闪一闪的眼神中,她觉得父亲认为是好。不然父亲就不会说,说不定读高中要好些。二十多年后,美佳戴着老花镜,脖子上搭了一条厚围巾,针线盒放在乳黄色的釉光磁砖上坐在萧薇的阳台上绣花。铝合金封闭式阳台宽敞明亮,阳台上种了些花卉,狮子花牵藤顺着栏杆往向爬,翠色生意盎然,厅里的立柜空调吹出的风非常凉爽。七月的天气,太阳像毒刺样照在地上。萧薇住在县城中心,屋后的怡景帝苑的工地上的升降机,挖掘机在轰鸣。萧薇站在美佳身旁。萧薇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读了三年技校,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白白浪费了人生中的三年。”美佳说:“行了,你现在又不差,县城里买了这么好的房,又有车。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萧蘭在花城也只那个样子,压力大得很。”萧薇叫了起来:“怎么不差,我的子孙后代比萧蘭的差远了。萧蘭的儿子明年高考就可以去英国,我的儿子连考一本都非常艰难。这简直没办法比。”美佳扶扶皱脸上的眼镜,叹了一声。
   没有指标,就不能参加技校考试。萧薇无所谓,她不是真的想读技校,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想读技校。小镇高中在新街,初中在临河的老街。放学时,她从学校出来,经过学校所处的村庄,进入老街,老街临港。街面从港口坍塌的麻石桥向新街延伸。沿街是半截老青砖木板店铺。靠港的店铺关门的多,仅存一个铁匠铺,还不时嗞啦着火炉。一个窄小的三叉路口有一幢二层的木楼,没烂掉的木栏杆有些雕花,漆驳落了,裸露朽木。窗户掉了一扇,用油纸糊着。店铺里杂堆着南北货。萧薇有时在这里买一只笔一本本子,瞄瞄插在塑料桶里的棒棒糖。楼后面堆煤和化肥的生资大院,除了墙上斗大的“学大寨,战天战地”的依稀标语,院门的锁有些旧了。萧薇家烧的煤球是小镇上人工加工好的送上门。老街上还有些店铺,如:纸扎店,香烛店,秤店,箍桶店等。街两边铺了青石板,低矮、暗湿的屋里是些中老年人在走动。出了老街,是乡政府大院,院内有个大礼堂,像藏在旮旯里的小版天安门。过了乡政府,视线豁然开阔,两旁是绿油油的禾苗,走过禾苗地,视线又被挡住,乡里的农机厂、竹席厂、窄油厂、五金厂、密匝地摆列着。出口是小镇高中和新街。放学走在老街到新街的路上,萧薇总能碰到从高中往老街走的高中生。她心里很羡慕他们能考上高中,读高中。她觉得能考上镇高中是天底下最幸运、最幸福的事。她对考技校真的无所谓。
   “我在会上发了脾气,凭什么宋华的女儿可以考,我的女儿就不能考,要是宋华的女儿考不上,指标不就浪费了。”“乡长在会上坐不住,叫我别激动,说去别的乡看有没有指标?”“我说哪能不激动,关系到子女的前途。”“等消息吧。”萧薇在饭桌上听到父母的议论,有些难过。原来考技校也不是符合条件,有资格的就可以考。有指标的话,她一定好好努力,争取考上。
   端午节,父亲带她去了县城,他们在县城沙砾小巷七拐八弯进了一个弄堂。弄堂两边是低矮的木墙房,弄堂的水泥地面东破一截西露一块,有的地儿还用青石板垫着,两个水龙头立在低矮的水池上,几个中青年妇人在大声说话淘米洗菜。萧薇拘谨地坐在挂着玻璃糖纸皮拧成的门帘外的小凳上。父亲在里面和乡长说着话。父亲的声音很低,听不清。乡长的声音很高,很激动,说得快,不耐烦,也听不清。萧薇很紧张,心里很委屈,抱着双手拘得更紧。过了好大会儿,乡长挑开门帘,父亲出来了。父亲拱手作揖。他们又七拐八拐,穿过马路,进入一家机关单位院内宿舍。父亲寻着了一位五十来岁的男子,朋友般地寒暄了几句,就大声向他倾诉。五十来岁的男子摸摸下巴,微微点颌,脸上平和地微笑,招呼父亲坐,听父亲唠叨。男子的妻子端着包好的青粽子,往煤球炉的钢精锅里放,经过蜷缩在走廊小椅上的萧薇时,怜惜地说:“就是这个女孩子?”递了一个咸蛋给萧薇。
   他们回到家约一个星期后,父亲对美佳说:“有指标了,细妹可参加技校考试。”
   时间过得真快,中考结束了。技校考试和高考也结束了。暑假里,萧蘭陪萧薇到初中查分数。“在这里,”“给我看看。”在初中门口一平房的教导主任宿舍兼办公室的房间里,她们围着那份密密麻麻的分数表。“我的英语考了61.5分。”萧薇的眼睛直戳在英语分数上。她惊喜地欢呼起来,回过头对萧蘭说,“全靠你买的那本书。”考试前两个月,在市里补习的萧蘭帮她买了本《中考英语语法500例》。她就绑着那本书看,发现她以前看不懂听不懂的题目,在这本书里竟然有详细的讲解,每道题的用法、错的原因都讲的一清二楚,她试着用这上面的方法去解题,准确率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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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应试教育的体制下,学生们要靠考试决定前途。小升初,中考,高考,学生们亦如走二万五千里长征,过雪山草地一般。哪一次考试,不经过艰难跋涉?哪一次考试不让父母心力交瘁?如文中的美佳一样,两个女儿都面临着关键时刻——中考和高考。萧薇是考技校,还是考高中?两口子左右权衡后,认为技校包分配,毕业就能工作,所以,让她去报考技校,可萧薇还想读高中,考大学。到了八月,考试分数下来了,萧薇技校高中全都考上了,关键在选择。而萧蘭以半分之差名落孙山,这让两口子愁眉不展,萧蘭也非常郁闷,决定复读。萧薇因姐姐落榜选择了技校。谁知技校里却师资力量薄弱,校舍破烂不堪,大部分学生们吊儿郎当,不安心学习,让她心灰意冷,她向父母提出想重读高中,去考大学,父母执意不肯。多年后,大学毕业后的萧蘭在大都市生活优越,儿子将要出国深造,而工作在县城的萧薇早已下岗,儿子连考一本都困难。这就是选择的差距,不一样的选择,不一样的命运,有关前途的选择决不能凑合。小说意蕴丰厚,构思缜密,描写细腻,人物形象饱满,具有时代的烙印。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五十玫瑰】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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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7-08-18 16:02:35
  很有韵味的小说,读罢令人深思。
   欣赏佳作,感谢老师的分享!祝福夏安!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吕家严        2017-08-18 22:05:17
  感谢五十玫瑰 老师!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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