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知道我喜欢“古”，于是载上一家人，陪我去看了两个古镇。
　　 这两个古镇都挂了牌，但是，一个人气爆棚，一个游客稀少，几近没有。同为古镇，为何差别这么大？按我的理解，虽然它们都被标签为古镇，可是古味不同。没有古味的古镇古村落太多了。四川是移民大省，从明末清初的“湖广填四川”算起，移民聚居形成的古村落古镇多如牛毛，可真正能吸引四方客人的凤毛麟角。就是因为同样是古，可有的古得有味，有的古得没盐没味。就像一道菜，会做的厨师，做得香气四溢，美味十足；不会做的，只会败坏胃口。
　　 善于熬制古镇、古村落之古味的厨师，不是今天培养的，而是在“古”形成的早期过程中就出现的。成都市的洛带古镇，它的古味厨师，就是大量群居于此的客家移民先祖，他们的陆续到来，把洛带变成了客家移民的根，把洛带变成了繁华之地，于是出现了各省移民会馆，这些古味十足的会馆，把洛带古镇变成了古味十足的大餐，吸引着各地游客慕名赴宴。如果，只有一两家客家人落户于此，只有一个会馆，或者没有会馆，这个洛带会成为四川乃至全国的著名古镇吗？会每天人山人海吗？我的祖宗是万历年间入川的，第三代祖宗带着家人入住到我现在的老家所在地。这里也有我家族的祖祠，也有一个又一个的大院子，算来也有三百多年了，应该算一个标准的古村落了。可是，这里除了族人后代居住生活之外，并没有外人来看，也没有详实感人的文字记录。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没有会熬制古味的厨师。
　　
　　 一
　　 我们先看的是上里古镇。
　　 这个古镇很小，藏在山谷中，藏在高树和庄家地中。我们一直根据路标绕，绕进了停车场，终于看到了一条清澈的小河，看到了一座桥。桥的上方和下方，是顺着河边的一排大树，一条顺着河道弯曲的街道，一排顺着小街弯曲的两层楼房。楼上多数是卧室，阳台上晾晒着衣服、被子，挂着鸟笼；也有的开着茶铺，客人们坐在栏杆边的椅子上，闲看山水，扫描来往的人群，偶尔抿一口香茶。底楼都是商铺，商铺外的河边撑着伞，摆放着藤椅或者竹椅，摆放着木桌；坐满人的，是茶铺，空着的是小饭馆。河边，凉爽，来此饮茶闲坐、玩牌避暑的人多，中午来此小餐的人也多，商铺的生意格外兴隆。这些楼房，都是木质青瓦，远处看，那是典型的古典山水民居；近处看，都是典型的仿古建筑，一切都是新的，虽然涂抹了现代工业生产的古色，但看不到一点古味。我的心像这里的气温一样，凉凉的。
　　 走过石桥，桥头有一个大院子。站在桥头看院子里，首先吸引我的是院子里那几棵树，这是大树呢，要几人合抱。仰头看树冠，是麻柳树，那一串串绿色的麻柳花垂挂在树丫间，把树冠变成了一张张门帘；我立刻想到了秦始皇头上的皇冠，这树该不会和秦始皇同龄吧？这么大的树！在我记忆中，只有在我生活的小街上那棵黄葛树有这么大，然后，就是偶尔见过的上千年的古树了。比如，成都市丹景山那棵千年银杏，已经老得断臂秃顶了，据说，它与三国后主刘禅还有故事呢。又如，藏在上里古镇深山中的那棵千年相思树，据说要九人合抱，近年已不再开花结果，在节育养身了。
　　 看着那几棵麻柳树，我闻到了树上发出的浓浓的古味，这种古味，有生命长度的气息，有生命奇迹的歌声，有生命重量的威压。我拿出手机，远处拍它，近处照它，照它的树干，照它的标签牌，仰首拍摄它高大的躯干和那绿色的大伞，把它强烈的古味装进我的手机……
　　 突然，一阵强烈的音乐声惊扰了我。回身一看，是院子中的仿古活动开始了。一个中年人，拉着蒙着黄布的人力车，颤着腿，甩动着手，在院子里转圈圈，车里坐着一对漂亮的母女，转了两圈停下了。过不多久，又是两人或者三人抬着花轿，也是腿弯腿伸，有节奏地抖着轿子，轿子里也是一对游客母女；旁边拿着相机的，应该是轿子中女孩的父亲了。看着轿子，听着音乐，它们就像一把铁锤，拼命捶打着我的胸脯，但是，就是没法在我心田锤打出激动和新奇的涟漪。古人就是这样坐车坐轿子的吗？古人的车和轿子就是这样的吗？古人就是这样拉车抬轿子的吗？车子和轿子的黄色布棚上，没有一点花纹；取下黄色帽子，那黑色的平头有点脏，平头下的黄色短袖衫敞开着……这仿古的活动，我怎么也品味不出古味来。
　　 这活动让我想起了看到的一些古镇房屋，水泥柱头，水泥楼板，贴上钢制的格子框架，盖上仿古的现代水泥瓦，批上仿古的涂料花纹，古人就是住的这种房屋吗？也有木制的，就像眼前的这些房屋，要么崭新，要么半成新，这不就是今人修建的屋子吗？只是多了点花样而已。更有搞笑的，整个古镇上，古色涂料下的房屋都是六七层的，做出的走廊，廊柱都是钢柱，这个镇子的古人都会穿越，早就穿越到了现代？
　　 这哪里是古建筑？连仿冒都算不上。幸好，众多的游客都不是古建筑专家，他们看的只是热闹，而不是门道，他们来这里，也只是散散心，改变一下枯燥的生活方式；就像吃肉食多了，吃两顿野菜。我也是毫无古建筑知识的游客之一，只是我到古镇来，是来寻找古味的，不是来避暑游玩的。
　　
　　 二
　　 在院子中看了一会，我看到了对着桥头的一扇大门，大门是改建过的，大门上挂着一个牌子：卫守府。是繁体字，色彩很旧，而且脱落的斑痕很明显。这是古东西？我情绪一振，走了过去。大门左边的墙上有一块牌子，这大门里面是韩家老院。我想起了，在公路边见到过一块石板，上面刻着“韩家大院”，到车站的路牌上也有“韩家大院”的字样。在大院中走了一圈，才知道其中的故事，公路边上那个是韩家大院，这镇子上的是韩家老院，路标牌子颠三倒四，把两者弄反或者弄混了，回家之后我做了网络查阅，不少游客在文章中都把二者弄混了。
　　 介绍牌上说，这老院是清康熙年间修的，算算时间，算得上古了。
　　 绕过大门的屏风，走进了第一个四合院。我刚刚振奋起来的情绪，随着我的脚步在消减着。
　　 这个院子不稀奇，墙壁就是一般的木板框架结构，窗户花纹，也是简单的几何形图案，建筑木板上的颜色都是一样的，是后来涂抹上去的。就像进入冬月，买了几斤肉，烟熏一下，就成了糊弄人的老腊肉，我怎么也嗅不出老腊肉的味来。
　　 走进第二个院子，我的情绪降落到了零点。这和进大门的院子一样，同样毫无古味。第二院门廊处的介绍引起了我的注意，韩家老院，分为东院、中院、西院，每院又是纵向进深的三个天井院子，规模够庞大的。但是，庞大有何用，都是假货，是还散发着新树气息的假房子。
　　 我继续往前走，来到了上院，我终于嗅到了浓浓的“古味”。
　　 柱头，柱头下的基石，门槛，门，木墙，木窗，匾额，潮湿的石板地面，都是漫长岁月留下的疤痕，是岁月留下的烟火颜色，是岁月留下的已经灰白的木色，是一种“发霉”的古味，是正宗的，没有经过任何掩饰的古味。我拿出了手机，开始了视频拍摄，我慢慢走着，拍着每一根柱头，拍着每一扇窗，每一扇门，还有门槛，屋子里的一切。我把这古味十足的老宅中的每一块色彩和图案都留在了手机中。
　　 我拿着手机，顺着大门前的走廊往左走，穿过十多米长，七八十厘米宽的小巷，进入了又一个古院。同样，吸引我的是正房，其他三面的房屋我不屑一顾。这是武魁堂，正房的建筑，屋内屋外，都是标准的“发霉”古味。武魁堂继续往左，是又一个大院，比较破败，没法进入。后来，我绕道到街上，走进了大院前门的巷子，看到了这个破败院子的前门，木门和木墙黝黑，那条石砌的“八”字形门墙，高大威猛，在破败的瓦墙房梁下，仍然威风十足。没有任何的牌匾，只有沧桑。但是，这破败给我了浓浓的“古味”。
　　 我清楚了韩家老院纵横九院的格局，除了破败没有开放的那纵向三院还保持着古院格局外，我看到的这两院，都只有上院的正房是完全的古色，其他地方都是改建的，已经没有了正房那样的图案雕饰，也没有了那样的沧桑，有的只是青春姑娘的脸蛋一样的光滑圆润，这是标准的假古。我真想进到那破败的院落中，那里飘来了浓浓的古味。我不得不带着遗憾离开，来到了韩家大院，这里要好得多，还没有多少老院那样的重建，那样的嫩色。
　　 所以，我追求的古味是旧，是真实，是真正的古。只有这样的古，才足以让古宅货真价实，成为一道诱人的大餐。
　　 这种古，是不能美容的，更不能整形，所有的仿古建筑都是最为失败的整容。这些整容完全丢掉了古建筑原始的基因，再也让我们找不到了古建筑的真实味道。看过众多古镇的人都有一个感受，那么多古镇的仿古建筑，都是克隆的，千篇一律，惊人地相似。这也难怪，贴在柱头上、墙上、门窗上的每个部件，都是工厂里的同一个模子加工出来，再批发到建筑工地上的，工厂造出的古镇，哪还有原始建筑个性十足的独特风味？
　　
　　 三
　　 古建筑是联系古今的一座桥，一座摇摇欲坠的桥，是今人和古人进行通话的一座桥。所以，它必须是百分之百的古，是货真价实的古。那些仿古建筑是没法成为这种桥的。上里古镇有一个古磨房，走去一看，它并不古，石磨没有古的痕迹，房子没有古的痕迹。看着它，我根本没法想象它是怎样为那时的人服务的，它就是现代工匠做的一个摆设玩意，就像韩家老宅外广场上那车那轿子。我去成都的洛带古镇，本想狠狠地品味一下“古味”，可是，看到的会馆，建筑，大都是仿古的。偶尔看到保留下来的零散古建筑，也没有了古时的规模，尝不到古味了。这还不如我们县的石桥古镇，虽然破败，但是，能让我看到真正的古。
　　 “真正”的古就有味道十足的古味？就值得今人花大量的时间去看它？肯定不是。望鱼古镇，我也是慕名而去的。孩子给我说，这是一个原滋原味、没有经过任何开发整形的古镇。好，去。
　　 来到新修的街上，看到一条新建的天梯撑在山上。上了天梯，来到古街，古街很荒凉，住的人不多，来往的人也只有几个在小街走动。小街很窄，石板街道，像一条沟凹嵌在两边的阶沿中，阶沿是条石砌的坎，陈旧和伤痕都告诉我们，小街确实是古的。房屋的木墙、瓦房上的草、门槛、木柱头、木窗、木楼、地面的潮湿，确实有不少是古的，像韩家老宅一样，是人间烟火留下的标准的黑色，是岁月侵蚀后的陈旧的木色。据旅游介绍牌说，这是当年茶马古道的一个驿站。看来，这条小街是有古味故事的。
　　 我不得不说，望鱼古镇的小街，是货真价实的古，但是，它却震动不了我的大脑神经，我激动不起来，兴奋不起来，也高兴不起来，
　　 望鱼古镇很破败，不少房屋已经倾斜，朽烂，有的已经开始垮塌。住在这老街的人已经很少，住户中的一部分已经是拆了酒楼，展现给我们的是崭新的木楼，开着饭馆或者茶铺，偶尔几户老屋还有人家。更多的老屋已经锈锁垂吊，主人已经搬到山下的新街去了，留下老宅在风雨中自生自灭，就像一个不能行动的百岁老人，在饥饿和干渴中期盼一滴水，一口饭食。
　　 这条“一”字街，是古街，是真实的古，但是，它是没法带给我古味感觉的古街。
　　 韩家两座古宅，镇上老宅是清康熙年间的，清水湾大院是清道光年间的，建筑物存在的时间，比望鱼台的古老。关键不在这里，而在其建筑上承载的文化艺术。
　　 望鱼古镇的街道，是两列或者三列石板铺成，没有任何的技术含量；房屋，是木柱头，木墙，有的是竹片或细竹竿插在木槽中的篱笆墙。木门，木窗，都是横竖木条做成的格子；木楼，木楼梯，就是条形木柱中嵌入木板。这些建筑，就是普通木匠们的作品，是典型的平民或者贫民住宅，除了能从房屋上看出贫富之外，看不到任何的技术和艺术含量，就和我们今天的水泥楼房一样普通。整条小街的房屋，装饰图案最为复杂的一家，是雕窗图案，方框中嵌入了少量的波浪、金鱼、花枝，造型也算栩栩如生，但是，图案结构简单，图案中的文化韵味几乎为零，就谈不上有艺术含量了。
　　 而韩家两处老宅，就是另外一片天地了。保存下来的建筑上，任何一面墙，任何一扇门，任何一扇窗，任何一根柱头的柱基，都是一幅让人惊叹的艺术品。每一幅图，都是一种活动场景，都是一个故事的再现，事物众多，活动连续，就像连环画故事。不说雕刻，就是让我们对着画，也是一番复杂的劳动。图案小的只有几厘米，但是人物表情、动物神态以及花草鸟羽的细微之处，都是生动逼真，活灵活现的。就雕刻种类来讲，韩家古宅上的这些艺术图景，有浮雕、镂空雕、嵌入雕，特别是嵌入雕，嵌入之后不松动，没有明显的缝隙，这是高难度的技术活；雕刻作品中，事物关系复杂，但是表现得很清楚，事物栩栩如生，线条清晰、光滑、流畅；所以，韩家老宅，是难得的民间雕刻艺术博物馆。
　　 看来，没有艺术性的建筑，是没法流芳的，是得不到后世眷顾的。艺术性，是古建筑必须具备的味道之一。
　　
　　 四
　　 我老家三个大房子，也是木制建筑，但是，它们确实没有韩家老宅这样的艺术味。我家老宅彻底除掉时，我已经十多岁了。我的记忆中，墙壁、廊墙上的窗户图案，算不上雕刻，它就是横竖木条的拼图；堂屋的门，也是拼图，拼图中嵌入了花鸟雕刻，但是不复杂；墙壁，是木柱头、木板架，竹片插入木槽格子中，竹篱笆上是泥，泥外面是白灰。廊墙是木板，木板上没有图案。故事上窗上门上墙，根本没有。这与望鱼古镇的房屋建筑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我老家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一个内坝，一个外坝。没有艺术价值，在各家各户的居住中，没有得到很好的保护，随意地拆补维修，住着住着就朽烂了，最后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