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场秋雨一场凉，拂面的风已是寒意透骨。村东头的百亩杂果林里，地上的落叶又厚了一层，霜浸过的叶子已褪去秋光刚染上时的斑斓明艳，变得焦黄干枯，几丛杂草在风中瑟瑟地抖着。
　　 一畦果园的地头，堆起了一座新坟，一个褪了色的破败不堪的花圈，斜插在坟头。农历十月一日是当地农家祭奠亡人送冬衣的日子。距这个孤坟不远的西南角，是这个村子的公坟，黑森森的一片松柏间挤挤挨挨的坟头树上都挂满了纸钱，墓门口都点过了香烛，烧过了纸糊的衣裳。
　　 黄昏时分，玉梅头上裹着丝巾，胳膊挎着一个篮子，来到这座孤坟前。她四下里张望了一眼，忙蹲下来，从篮子里掏出香烛纸钱在坟头点燃，跳跃的火苗映红了她略显落寞的脸颊。只听她喃喃说道，阿莲，求你看在我收留你，给你办后事的份上，饶了我吧！别再半夜三更托梦惊吓我了！你是个可怜人，只怪你命不好。唉，你活在人们鄙夷的笑声里，不如去了倒是个解脱。人生就是个苦海，活着的人谁不是在里边胡乱扑腾挣扎呢？你我都是一条藤上的苦瓜，各有各的困境，却毁在一个混蛋手里。他生世就是一个不务正业的无赖，吃喝嫖赌的歪人。可老天偏不长眼，让这种人又得意又猖狂，活得又滋润又风光。说实在的，遭横祸的应该是他而不是你……
　　 玉梅正絮叨着，忽然看见一股旋风卷着叶子腾空而起，向她身边扫来。她慌忙闭了嘴，跳脚躲开，冲那股阴风吐了几口唾沫。旋风随即扬长而去，倏而就不见了踪影。她明白这是阿莲的魂从坟冢里爬出来冲撞她.
　　 这个疯子神秘失踪了十几年以后，又再次回来了，被安置在玉梅家废弃的老宅里。她时常披着一头枯草似的长发，在村子周围游荡，像个影子似的出没，面孔青黄夹杂着皱纹，空洞的眼神怔怔的，没有一点活气。只有当她看见玉梅时，疯子才会筛糠似的浑身乱颤，眼里顿时露出凌厉的凶光，但也不扑上来抓咬撕扯玉梅，只是攥着拳头，噗噗的冲她吐口水......
　　 玉梅有点懊恼，后悔来跟一个死鬼讨情。看来即使是做了鬼，她也不会忘了恨。玉梅嘲讽地冷笑了一声，转身朝村子走去。刚一踏上这条省级旅游公路，她的头皮又是一阵发紧，脊梁骨冷飕飕的。暮色中东西鱼贯而行的车辆，都亮起了诡异的车灯。前方不远处的老榆树旁边，就是贯穿南北村子的岔路口。阿莲就是在一个昏黑的晚上，被一辆小轿车撞飞了。她冷不丁地闪到路中间，让高速飞奔的司机顿时慌了神。一瞬间，她就一脸血污地仰躺在路沿上，脚上的一只篮球鞋飞到了路中间，肇事司机吓得瘫在驾驶座上，腿软了好久站不起来。
　　 司机被村人拦下，她惨烈猝死，因此获得了这个肇事者几十万的赔偿。这在乡村可是长了腿的特大新闻，人们怀着妒忌的情绪吵嚷着这件事。一个行尸走肉般的疯子，却死得值了大钱，她那交了狗屎运的家人该如何消受这几十万啊！而操办丧事的却是阿莲的前夫，被玉梅在坟前咒骂的男人方正。他是玉梅的现任丈夫。
　　 听村中好事者放出的闲话说，阿莲被人贩子卖到了河南，和一个光棍混搭了十来年，也没有再生养。光棍得暴病死了，她又四处流浪。亏得女儿多年寻访，在民政部门的帮助下，才找到了她。女儿的婆家不同意一个疯子娘住在他们家，阿莲的娘家父母都相继去世，弟弟的家是回不去的。在女儿的哀求下，方正只好同意把阿莲暂时安顿在老宅子里，由女儿提供生活所需。玉梅虽说面子搁不住，不同意，但终究没有狠下心拒绝，也只有认了。这回来还不到一年光景，她就遭了横祸，方正这个前夫自然得出面兜揽这事。他也在人前为阿莲强挤下几滴痛泪。赔偿款女儿得了，自然要把丧事办得体面风光。可遭横祸而死的人是进不了公坟的。女儿给了父亲几万元，方正才勉强答应把阿莲埋在果园边上。同十八年前迎娶阿莲时的场景比起来，花里胡哨呜哩哇啦的送葬队伍，更有一种荒诞的喧哗和热闹。
　　 阿莲猝死，只有玉梅感到惊恐，心里不安。一到晚上，她就莫名地紧张，睡不着。一合上眼，阿莲那血肉模糊的惨状就在眼前晃，一忽儿又感觉到她青面獠牙地冲自己吐口水，一忽儿又像影子似的藏在她身后，惊扰得她神魂不宁。这个死鬼在缠着自己叫屈呢！她在桃树地里削了几个桃木橛，楔在阿莲坟头，又请了经师在阿莲住过的宅子里诵经超度。今天，她又硬着头皮去给她上坟，想抚慰一下她的亡魂，不曾想却受了些惊吓，愈发让她觉得抑郁不乐。
　　 玉梅站在老槐树下，公路上一辆接一辆的车呼啸而过。她没有胆量和车抢道，只好停下来等。村口的老槐树粗壮、苍郁，是修公路时唯一幸存下来的老树，它是见证世事沧桑人生沉浮的活物，是鸟儿的乐园，也是村人乘凉歇脚议事的地方。玉梅觉得老槐树就是一个阅世无数的长者，沉默可亲值得信赖。她仰起头叹了口气，像是在问老槐树，又像是自问道：为啥阿莲死了，自己却觉得不安、抑郁呢？是良心上的愧怍呢，还是对自己婚姻的失望？从来不愿回头去怀想过往岁月的她，禁不住省察起已往的人生来。
　　
　　 二
　　 阿莲结婚时的模样，还留在村人的记忆里。二十出头的她，淳朴可爱，两条扎着红丝带的粗辫子软软的垂在鼓鼓的胸前，她秀眉细眼薄唇的五官生得十分耐看，那柔软苗条的腰肢，显出婀娜轻盈之态。她那天穿着窄窄的玫红夹袄，时髦的黑喇叭裤和尖尖的红皮鞋，耳畔悬着闪闪发亮的珍珠白耳坠，作为新娘站在方正的身边，那一脸的娇羞纯真，真好看。
　　 阿莲是邻村杨姓夫妇一大早赶集捡回来的女子。这对夫妻结婚多年无孕，但自从抱回这个女儿，没两年就生下个男娃。他们有了自己的骨肉，重男轻女的思想又重，因此对阿莲也不甚疼爱。可阿莲却是个伶俐心气高的女子，早早从村里人的口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对抛弃自己的生身父母心生怨恨，对养父母心怀感念，打小手脚勤快，乖巧懂事。中学毕业后，爸妈就不让她读高中了，安排她去亲戚家的饭店打工赚钱养家。又过了两年，就有人给她提亲说婆家了。
　　 邻村相继有三家提亲，一个小伙是她的中学同学，跟着泥水匠学手艺，人精干厚道，只是家里弟兄三个，负担有些重；一个小伙家境殷实，人也不赖，只是右脸颊上有一个弯月形的刀疤，红红的，有点扎眼。第三的就是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的方正。他前头是两个姐姐，他自然就成了父母的心肝肉，打小就被娇宠坏了，念中学时就成了打架早恋的问题少年，没少让家长淘气费神。可他偏生得风流帅气巧舌如簧，口哨吹得好球打得棒，深得女生的青睐。中学毕业没考上高中，家中托关系让他当了兵。只当了两年兵，就因和当地的姑娘谈恋爱有伤风化，被提前复员回家。两年兵当下来，他越发显得器宇轩昂见多识广，把身边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伙子都比的黯然无光了。爹妈怕他再惹事生非，想赶紧给他娶了亲，让这匹没套笼头的烈马安生下来。
　　 阿莲倒是对方正一见倾心，虽说他名声有点歪，可她觉得这样能折腾的男人才有出息。父母相中的是第二个小伙子，因阿莲不悦意，就说丫头大了心野了，由她去，省得日后婚姻不幸福抱怨大人。方正复员回乡，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见阿莲生得水色聪慧，就说没啥意见。一起看过两场电影，逛过一次县城，家里就定了亲下了聘，忙忙地娶了回来。阿莲满怀憧憬地期待着幸福生活的开始。
　　 只有在一起过光景，人的真性情才会日渐显露。刚结婚那几个月，仗着公婆的疼爱，阿莲享受了一段男欢女爱的缱绻日子。谁料半年不到，方正的爸就因“出血热”误诊，一命归西。作务庄稼的重担就落在了婆母肩上。阿莲见方正不肯下田，就劝说他出门谋个营生，责任田和果园的活儿她娘俩包揽了。方正在外面晃荡了一些日子，打工下苦的活儿他瞧不上；拜师学手艺得下苦功夫，他耐不住那泼烦；做生意经商吧，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门路。每天只和几个游手好闲的哥们混在一起喝酒打牌看录像混日子，晚上回来就趴在阿莲的肚皮上，把那些做爱的下流动作再实习几番，常常折腾的阿莲臊红着脸哭笑不得，只由着男人的性子胡闹，一味地贪欢。
　　 阿莲有了身孕后，婆母就不让阿莲下田劳动了。私下里劝儿子把爱逛的性子收一收，说，都快当爸的人了，你也该把家里的担子挑起来了，学学种庄稼务果园的本事。方正嘿嘿笑着说，整天在地里刨挖能弄几个钱。我天生就不是当泥腿子种地的材料，我正谋划着挣大钱呢，急什么。
　　 母亲见儿子如此说，心疼他自小没侍弄过庄稼，又以为儿子真出息了，就不再言语。阿莲发现方正总喜欢和那些社会青年搅在一起，也劝导他，咱爸殁了，我又有了身子，地里的活儿都撂给咱妈了，你就忍心看咱妈受累么？方正把嘴一撇，说，咱妈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地里能有多少活嘛？阿莲道，种地割麦碾场挖玉米秆修剪果树，哪一样不是男人的活儿？你也该学着挑重头儿了。方正不耐烦地把眼一瞪道，你聒噪啥呢？竟然管到我头上来了？想干活你自己去，少指使我。阿莲受了抢白，也赌气不再言语。
　　 孰料祸不单行。婆母先是有些消瘦，而后就时常感觉身子困乏，后来又觉得胸部发胀，咳嗽带血，先是吃药打针调理，等去大医院检查时，已是肺癌晚期。婆母心里明白自己得了瞎瞎病，不肯拖累儿女，坚决不去医院受罪，只说在家里将息。阿莲挺着大肚子悉心照料婆婆，没熬过几个月，婆婆就病情恶化撒手去了。阿莲哭得眼睛肿的像个桃核，她既为婆婆哀伤，又自叹命薄，眼看坐月子，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方正在两个姐姐的帮衬下办了丧事，没觉得自己失了靠山，反倒觉得从此没人辖制得了自己，索性有时连家也不回了，只在外边赌博干些不三不四的勾当。
　　 阿莲生了个女儿，心里有些失落。方正接连死了双亲，又见阿莲生了的女娃，也怏怏的，只胡乱给了阿莲一些钱，请丈母娘来侍候月子。女人养头胎，家里添了人丁，照习俗是要给孩子摆满月酒的，邻居和亲戚要来送贺礼。可方正却对阿莲说，生了个丫头片子，还待什么客？省省心吧！只这一句话，就堵得阿莲心中胀了好几天。她是个要强的性子，只恨肚子不争气，不给自己挣脸面，又惧怕方正是个脾气火爆的烈马，只好忍气吞声。母亲当初是不看好这门亲事的，嫌怨方正不是个过日子会疼惜女人的主儿，少不得嫌怨说嘴，阿莲只得替男人开脱家里接连殁了父母，谁还有心思摆酒宴待客。再则生了孩子，花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少不得要精打细算，能省就省。待日后缓过劲儿，生下儿子来，再请客吃酒也不算晚。只有当阿莲看见女儿粉嘟嘟的小脸时，她有点忧愁的心情才犹如阴云中透出阳光来，又升腾起新的希望。
　　
　　 三
　　 玉梅是在阿莲结婚两年后嫁到落凤村的。她刚一嫁过来，就成了村里男女谈论的焦点。男人们惋惜道，怎么鲜花就插到了牛粪上了？一颗嫩白菜就让猪给拱了？新婚之夜，好几个没正经的，就躲在马良家的窗下，挤眉弄眼地听动静。女人们则聚在一起嘁嘁喳喳地咬耳朵，因艳羡玉梅长得俊，比衬得别的女人都灰头丑脸的，心里就滋生出妒意和醋味来，就揭挑玉梅的老底儿，她就是几年前跟几个女娃娃晚上去看电影，被臭流氓拖到玉米地干了的倒霉蛋。不久，那个流氓又因强奸少女落网，激起民愤被公安给枪毙了。好事儿不出门，丑事儿传千里。未出阁的女子就失了身，坏了名气，谁还敢娶？玉梅在人们指指戳戳嘁嘁喳喳中，也曾寻过死，被家人救下后好劝歹劝，才算熬过了这一劫。
　　 到了嫁人的年纪，却没人家来提亲，玉梅就发狠说要剪了头发当姑子去。正在家里想着托人把她嫁到外地去的当儿，落凤村的媒婆却登了门。小伙马良是个有手艺的木匠，实诚手巧，父母都过世了，家境还算殷实。哥嫂想给弟弟娶一门亲，算是了了父母的遗愿。只因他长得丑人不活泛，都二十五六了，还没娶亲。玉梅娘眼见十里八乡的后生，都躲女儿远远的，只有小木匠不嫌弃她，又没有难缠的公婆生事，就答应说先见个面再说。玉梅虽有了思想准备，第一眼瞧见木匠时，她的心仍不免咯噔了一下：木匠个头不矮长得挺敦实的，可他的肿泡眼、狮子鼻和厚嘴唇，使整张国字脸失去了协调的美感。他说话倒是温声慢语的有点蔫，透着些憨厚。当他见到玉梅这么光鲜照人的女子，心里一慌，脸红得关公似的，忙怯得垂下了头。
　　 他哪里是玉梅心中的白马王子啊！也许王子只在电影里，幻想中，现实中只有呱呱叫的青蛙吧。玉梅在心里叹了口气，思忖着：断送落花三月雨，摧残杨柳九秋霜。自己已不是金贵的花骨朵了，还凭什么挑三拣四的？没见那些男同学都躲自己远远的么？母亲不愿意女儿远嫁，看那小伙不是奸猾之辈，蛮朴实的，长的并不怪看，就问女儿意下如何？玉梅有些迷惘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听母亲说不错，又怕错过了他，再遭别人非议，惹母亲心焦，就胡乱地答应了这门亲事。出嫁那天，母女俩搂抱着哭了一场，她就委屈着把自己嫁了。
　　 新婚之夜，玉梅和衣而卧，心里惴惴不安。自从她十七岁那年衣衫凌乱跌跌撞撞跑回家时，一双淫邪的眼神和胡扯乱摸的大手，就成了她永久心悸的噩梦和耻辱。她早已丧失了一个少女对婚姻的憧憬和幻想，心里揣着的是惶恐和无处可逃的无奈。马良晚上并未碰她，一人一个被筒，连一点凌乱的痕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