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人间百态】六六(征文·小说)
1
“六六又刻字啦!”
“娃娃快回来!”
不管我怎样执着地回头要瞧,姥姥硬是把我从大门口扯回屋里头。
“看他那么凶,你不怕?再见了他躲开些!”姥姥不住气地叮嘱着。这些话重复了一万遍了,她说起来还是不厌其烦,认认真真,一脸的郑重神情。
我点点头,却由不得往大门口再瞅上一眼。
打我记事,就知道世上有个六六了。六六有名有姓,叫李德才。他排行老六,人们叫他六六。听大人们讲,他是大学生哩,早年间在县上做事,后来犯了啥问题,回村就疯了。
六六满头的长发像个乱草窝,上面覆着厚厚的尘土,柴禾叶子、乱草根子、纸片片儿,成日价跟他做伴。他穿一件说灰不灰、说黑不黑的烂夹袄,一条发皱发亮的旧军裤,蹬一双前后露肉的大片头鞋。最要命的是他那方脸上阴森森的两只大眼睛,直盯盯地看人,像要吃了你。小孩子们没有敢单打对面看他的。
有一次,我逞能和小伙伴们说,要迎面跟六六对着眼睛看,他们不信,我就说:“瞧我的!”
恰巧六六过来了。我壮着胆子,大摇大摆朝他走去。他两臂交叉抱在胸前,“踏儿啦”“踏儿啦”地甩着两片大鞋,歪着脖子不知瞅天上的什么。到了我跟前,他突然停住,直勾勾地朝着我看。“妈呀!”我立刻吓破了胆,掉头就逃。小伙伴们在后头拍着手跳呀、笑呀、叫呀,我只顾跑回家去了。往炕上一倒,一躺就是半个月。打那起,我经常做梦,梦见那双叫人魂飞魄散的眼睛。我的小命呀,几乎玩掉了!尽管这样,我还是不甘心。不能看他的眼睛,就看他的背影。他前头一走,我和几个小伙伴就悄悄跟在后面,像电影里的侦察兵似的,顺墙根拐弯抹角,蹑手蹑脚。他会慢悠悠地掉后头来,乜斜着眼,半天说句:“老子当过侦察班长!龟儿子们!”
咳!只有六六说这句话时,他那双眼才不那么怕人些。
2
家家户户垒起了新砖街门,可是没有不被六六糟蹋了的。
你看,姥姥家那大大样样的街门两旁的砖墙上,大大样样地陈列着一片片方块汉字。那字横三竖四,有大有小,可是一个个方方正正,挺好看哩!像“中国”、“前进”、“解放军”、“群众”、“帝国主义”(均为繁体),见棱见角,刚劲有力,我们大部分不认得,看着却怪有趣。
这天,姥姥在大门洞下拣黄豆。她一边拨拉着簸箕里的黄豆,把混杂着的小石块、土坷垃、小棍儿什么的捏出来,一边给跑前跑后瞎忙乎的我哼那老也哼不完的故事:“羊角湾,枣儿山,两口儿吃饭把门关……”我一扭头,发现微开的大门缝里有一张脸。“六六!”我脱口而出。
姥姥起身走到大门外,我拽着她后襟紧跟着。六六半蹲半坐,用一根大号铁钉子,在砖墙上使劲划着。半晌,他站起来,郁郁地看我们一眼,鼻孔里喷着粗气,仰头走了。
“你看,”姥姥拉着我的手说,“他把咱们故事里的话刻到上头了。”
真的,“羊角湾,枣儿山……”几个字自上而下,醒目清晰地呈现在灰蓝的砖墙上。
“唉,造孽呀!”姥姥直叹息。
“怎么啦?”我摇着她的手问。
“好端端的个人家来,那媳妇实在能干!唉,说甚你也不懂!”
哼,我怎么不懂!早在邻居家玩时听说,六六有个又贤惠又漂亮的媳妇来。他一疯,她打点起包袱就回娘家去了,一去不回头。
3
屋里炕头上,我正闹着要姥姥讲故事,她看着窗外,说:“六六来了。”
我一瞧,正是六六。
他还是那个一摇三晃的步数,径直走到院当心,捏起晒在条盘里的一大块咸菜,嚼在嘴里。
“姥姥,你看他——”
“娃,随他吧,怪可怜的!”
真稀罕!连根柴也要拾回家的姥姥,倒这么大方。
姥姥不住嘴地叨叨:“吃百家饭,饥一顿饱一顿的,难为他了……”
六六一股脑儿揽进怀里一堆咸菜,晃出去。
4
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我已是十来岁的学生娃娃了。
六六一切如旧,整天走东串西,这儿那儿绕世界地刻他的字,坏人家的街门砖。
我们学生有多少担惊受怕的事啊:平时挨老师的骂,考试吃鸡蛋遭大人打。有了六六,又特别地使我们害怕了。
七月十五吃“面羊”。我们把面羊烤得红通通、脆生生的,掰碎,装在书包里,上学去。
六六在离校门口不远的大石头上坐着了。
我们不惜绕一大圈,甚至跳又矮又坡的土墙头,才能顺利进了校门。
可也有倒霉的呢!那不,一个小孩子从校门正对着的田野里横穿了过来,准备飞跑进校门去,冷不防,绊了一下,跌倒了。
六六离开大石头,“踏儿啦”,“踏儿啦”,一直朝那小孩子走过去。左左右右,远远近近,孩子们都惊呆了。
那小孩子愣是爬不起来,也不知是跌重了,还是吓坏了,直仰着脸瞧着渐渐走近的六六。
六六俯身去捡丢在小孩跟前的小书包。小孩子下死命把书包搂在怀里,眼泪汪汪地盯着六六。
六六抽搐着脸,一把拉住孩子的一只胳臂,把他拉起来,定定地看那孩子一会儿,转身,走了。走不多远,忽然“呜呜”哭起来,继而又是一阵仰头大笑:“哈哈哈哈……”
这是六六第一次在我们跟前大疯,我们怕极了,一窝蜂拥进学校去。
5
上初中后,我离开了姥姥。终于逃脱六六那阴森森的眼睛了。我经常心有余悸地回想起有六六活动的姥姥那个小村庄。甚至常常在睡梦里惊醒。于是,有意识地不再去看望姥姥,便有好几年不见六六,自然也不多听说有六六的什么特别消息。
直到我高中毕业那一年,才曲里拐弯听人说,六六上省城去了。住进了什么疗养院。
又过些许年,省城熟人回来闲话,说起六六,眉飞色舞道:“人家洋气了!当了什么长,住洋楼、坐卧车,还有专门的服务员伺候。”
“他那疯——”一旁有人说。
“疯?早好了!那就不算病!风头一对,不治自愈!”
“该人家享福!打下江山,吃了苦头——老天有眼哪!”
“人家原当初就不疯。你看他合村刻下的那字,没有一句反动的!”
“对,灵醒着哪!”
“鬼机灵!在那年头,不疯,越是要整治得他厉害咧哇!”
“还是知书识字,闯南走北的人有脑筋!”
……
我听着,心里头沉沉的。我知道,我们当年大概是被骗了。大人还不能避免,何况我们小孩?这些年,世事颠倒了许多事情。国家主席一夜之间被打倒;时隔几年后突然又平反。我真有些晕头转向了。我们习惯坚持的东西,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而我们所陌生的东西,却一天天走进了我们的生活,成为最正常不过的行为准则。六六是幸运的。我们的心却被掏空了……
人们还在论长论短,数说着各自的感受,我却说不上一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六六当年疯?不疯?都已不很重要。我只是想:假如问起六六原先那些事,他记得不记得呢?他要是记得,就说明他应该知道,他曾经以一个非人的生活状态,裂变了许多小孩子的生活……
总算,对于六六来说,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