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了，他在早上没有听到过鸟鸣声了，为此，他自己不知生了多少闷气。原因是小区内的几个闲着没事精力又充沛的留守妇女，一天之内都要在小区内仅有的几个平米的水泥地上跳上一两个小时的广场舞。他在他妻子面前不停地唠叨，说烦死人了，买这房子时，原以为这里是这个城市最清净的地方，四幢楼房围了一个较大的“四合院”，真正是一个所谓的“花园”（人们都明白，当今城市内的“花园”随处可见，但这些“花园”既没有“花”也没有“园”，那是开发商的噘头，是在逗你“玩儿”。）。院内种着几株黄桷树。树下种着成排的冬青和不知名的花草。
　　 哪知没过多久，这里就出现了“商机”。不知是从哪里冒出了个幼儿师范毕业的学生，没有找到正式工作，就在一楼买了几间车库，办起了一所“超智幼儿园”。这大大方便了院内的和附近的住户，他们大可放心把他们的孩子或孙子送到这里了。但在他看来，却给他增添了无限的烦恼。那幼儿园每天的教学活动就是放流行歌曲，喇叭声很大，震耳欲聋的，他家的玻窗哗哗直响。间或，又还是有一些鸟儿喜欢瞧瞧孩子们红扑扑的笑脸，在一阵狂躁的音乐之后，那些鸟儿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了，一只只栖息在树枝上，偏着小脑袋看着一张张小红脸儿不肯离去。
　　 入夜了，月儿升起来了，或是星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它们就自由自在地叫起来。流水般的鸟叫声从夜幕和树叶间流出来，溢到了他的窗前，在透过窗棂淌进他的耳朵。他感到无比惬意，心中对鸟儿们充满爱意。他想透过夜色瞧瞧鸟儿们调皮的眼神，可被树林的阴翳和夜色遮住了，他就在窗前惆怅起来。他想与鸟儿们说说话，问问鸟儿们今天飞过了哪座山，哪一片森林，哪一块水田？你捉住了什么虫子？你在野地里捡到了一粒什么种子？可夜风忽然吹起，一朵乌云遮住了院内的光亮，他更看不清鸟儿们了。但侧耳一听，在黑暗里，鸟儿们的叫声更大了。它们的眼睛也许比天上的星星更明亮吧！
　　 他在窗前读书，读庄子或孟子，也读黑格尔和叔本华，读着读着，那些鸟儿的叫声就吸引了他。他便放下书本，用耳朵去抚摸那些脆脆的声音。
　　 他想，要是在老家的山沟沟里，定会有稻田里的青蛙和山坡上郁郁葱葱的树上的蝉声应和着，那将是一场美妙的音乐盛宴。可惜，他时常叹息，他从小就没有音乐细胞，关于音乐，他一点儿也不懂。他是六十年代的人，小时候，能吃饱饭就是天大的好事，哪里还能奢谈音乐。他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鸟儿的叫声治好了令他痛苦的失眠，也治好了他心底里的烦闷和枯寂。他书中的道理也有他不懂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晦涩难解的地方，但一听听鸟儿的叫声，他似乎就一下子明白了。读唐诗的时候，总有鸟声从平仄里跳出。他就感到疑惑，那鸟鸣声是从书中跳出来的还是从窗前透进来的，但心中总感到无比畅快。可随着喇叭声越来越大，广场舞的音乐越放越大，他的确很久都没有听到它们的啁啾了。他想，鸟儿们或许躲到了月亮的背后去了（我们这个时代需要童话。鸟鸣声只是个童话。大人小孩都需要。）。
　　 “砰”的一声，他关上了门，准备迈开脚步走了，他是去上早上的自习。他的妻子这时在门内大叫道，背时鬼，你起早了！我还在屋里，我要去跳早上的那一曲广场舞！啊，这时，他才记起他是与他妻子一起起的床，一同吃的早饭，他们有各自的任务，他是去上早自习，而他妻子是要去跳舞（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这时代的人怎么了。一折腾，就有钱了；一高兴，就出国了；一出国，就买断了日本的马桶了；一出国，就到处吐口痰了。一说到养生，就跳起了广场舞了。在小镇上跳，在县城跳，在省城跳，甚至跳到了天安门，跳到了莫斯科红场，等待中的飞机场。我想，你们为什么不跳到钓鱼岛呢。哪儿海风习习，海天一色，鱼儿跃出了海面，渔船点点，该是多么美啊！）。
　　 出了小区的大门，就是一条窄窄的小巷。早起的摊贩们早摆起了摊位。有卖肉的，有卖蔬菜的，有卖锅盔的。他最敬佩的是那位打由旋子的大娘，数九寒天，一天都不拉下。空气里的水汽都结了冰花，她的炭炉子却烧得很旺，把过路人寒冷的眼神都烤化了。
　　 他走上了门面一间挨一间街道。这是他每天必须走的一段路。他很不愿走，可又不得不走。这时，人车还算少。要是在放学的当儿，拥挤人们的喘息声，大小汽车的喇叭声，店铺里的叫喊声，如海浪一样淹没过来，让他感到窒息。特别是那一阵阵大小汽车喷出的尾气，他顿时感到来到了缺氧的月球表面。他顿时心生一个念头，这个城市已经不适合人居了。他的妻子和他的朋友们都笑话他，说，你神经太过敏了。你不适合在这里居住，难道你要跑到月球上？他转眼一想，是啊，他没有特异功能，也没有钱去买一张宇宙飞船的票，甚至没有能力买一张去沙哈拉大沙漠或纽约的飞机票，你不住在这里去住哪里？你只有住你那个“什么园”了。老家的乡下你也是住不去的。他记起乡下他父亲给他指定的两间瓦房，现在早已如百年老屋，摇摇欲坠了。瓦片被山风揭去了大半，挑梁像断了脊骨的老牛塌祝着，柱子也被虫蛀空了，说不定哪天大风，整个房子就会噗然倒地。
　　 “哗啦”一声，一道卷帘门被拉起来了。一道水银似的灯光重重地砸在他脚上，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这么早去学校，说伟大一点，那是为了教书育人，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你这小小的卖鞋的算得了什么！说小一点，他还不是为了那十五元的早读费！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否则，这么冷的天，冷月还挂在天上，从城市密集的灯火缝隙里在向他张望，哪个愿意离开那暖暖的被窝？公务员这么早起床了么？学校里那些领导这么早起床了么？他想了想，只有这城市里的灯火和月亮与他同行。他不得不起早。
　　 他清楚地记得买房的按揭马上又要到期了，父母的生活费也应该付了，星期日某某女儿结婚是下了请帖的，更不必说要交电费水费等。你不得不起床，他想。嗨，他猛听到一声叫。他立即转过身去，立着一位女人，他正要开口询问，或是家长，或是熟人。忽然，一只小狗从他面前跑过，松松垮垮的样子。他立即意识到那慵懒女人的脸是绝不认识的，她当然“嗨”的是那只小狗了。
　　 他要爬过那道山坡才能走到学校。那山路呈“之”字型。路很窄。但山路两边却挤满了高高低低的房屋，走在其中，就如行走在危石累累的乱石之间，随时都有被砸成齑粉的感觉。他又觉得他泅渡在惊涛骇浪之间，随时都有被狂涛吞没的危险。但他天天行走其间，毫发无损，可见这是他有神经质的原因。
　　 他终于走到了教室门口。教室里稀稀落落地响着读书声，他的心情又一次潮落了。他想听到如钱塘潮那样汹涌澎湃的读书声。
　　 他定了定神，他在心里再一次预习了一下教案。该讲什么，怎样讲，该怎样攫住那些漂浮的眼神。他记起了领导怎样教他教书的情景。
　　 他向山下望去。城市的灯火渐次黯淡下去了。月儿放出微弱的冷光，似乎变成了一朵将要谢世的星星，也躲到了山崖树梢上去了。你睁开惺忪的眼看着它，月牙儿又似乎要坠入那碧蓝的天幕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