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个挑着粪担子的大多数人中，无论挑担的姿势，还是跑田埂的样子都不太像地道的农民，他们不太麻利的往桃园深处走去。
　　 乔泽公社乔东大队新开辟的这片桃园，在当时可以说是一不错的创举，能想出这种主意的人绝不是等闲之辈。
　　 早先陆副社长及部分大队干部将大队一群鸭子蚕食得所剩无几，公社党委严肃查处了在干群中造成恶劣影响的相关责任人。建议县组织部门将陆副社长调离原岗位。这个陆副社长踌躇满志到乔泽公社就职，本想干出点名堂出来，谁知由于嘴上功夫了不得，刚干了年把就不太体面的到区公所任第七副区长，有人戏称“吃区长”。
　　 大队长被免了职，先进大队的桂冠被摘除，原定要提拔支书的美事也黄了。个人的事并不太重要，关键的是在群众中的反响太大，干部在群众心目中的地位大打折扣，人们认为“干部干部，吃吃喝喝”，在众人面前支书的头也似乎没以往抬得那么高了。支书觉得尽管自己参加的次数不多，但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该带那个头，开那个斋。要重新拾起丢掉的颜面，树立新的形象就得重整旗鼓，甩开膀子大干一场，最好能有所创新，干出成绩，彻底消除负面影响。
　　 要扭转工作作风，让上级领导放心，让人民群众满意，首先从加强民主作风开始。大队领导决定，哪天下雨就召开全体生产队长、会计和群众代表的座谈会，商讨如何大力发展集体经济，走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康庄大道。
　　 座谈会上大家畅所欲言，纷纷献计献策，领导集思广益，最后确定：要斗私批修，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坚持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立足当前，充分利用土地资源的优势，不让每一分土地资源闲置。目前可供开发的资源就有乱坟岗的二十多亩田，让已逝的先人也为壮大集体经济服务。可以乱坟岗为中心，向四周延伸建起水乡果园，可栽上适应当地气候的桃树、梨树，还可再栽些枇杷和杏树；利用现有的养殖场养猪养鸡鸭鹅，四周河里可以养鱼，这样就形成了立体种养殖，如果六十亩垛不够用，还可再征用相邻的垛子，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想怎么做都行。这是一条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的金光大道，应该是既符合党的农村政策，又得民心的工程，更是充分发挥地域优势的工程。
　　 大队干部将座谈纪要以及乔东大队副业生产发展蓝本，形成系统的书面材料报告给公社革委会。革委会在开会时，还花了较长时间研究了乔东大队的报告。会议一致认为，观点正确，思路清楚，可为各大队壮大集体经济起到示范作用，准予实施！
　　 报告得到批准，大队领导便分工落实。很快800桃树，600棵梨树栽种完毕，都是三年生的嫁接苗，养殖场也在边扩建边引种，不久全部到位。一个规模较大的大队种养殖副业生产队便顺利组建起来。他们利用大队砖瓦厂的砖瓦建了办公室、大会堂和宿舍，这里不仅进行副业生产还成了大队第二办公开会的场所。乔东大队的副业生产一时间搞得红红火火的，也真是应了那句古语“一俊遮百丑”。随着副业生产的轰轰烈烈开展，过去的那段滥吃大队鸭子的事也逐渐被人们淡忘了。
　　 公社领导非常关心乔东大队的副业生产，经常莅临指导，乔东大队多次承办了全公社“壮大社会主义农村集体经济副业现场会”，被评为全县副业生产模范单位，支书在会上作专题发言。从此乔东大队成了一面旗帜，独领风骚好多年，大队支书被选为公社革委会委员。全公社好多大队纷纷效仿。
　　 副业生产队成立之际，正是牛鬼蛇神都被打倒了之时，菩萨木头的被烧了，泥塑的被砸了，谁敢谈鬼神，打倒他！民兵营长兼任副业小队的队长，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非常称职的，其威慑力无需言表。此时“地富反坏右”已被治服，红卫兵中有许多“忠诚战士”，他们嫉恶如仇，他们的拳头和手中的一头红一头白的木棒，让所有人民的敌人领教了其厉害，所以尽管整个社会不是很安宁，但从某种意思上来说，干部的工作比任何时候都好做，更没有谁敢破坏集体财物，因此桃园里的桃树整体长势良好。经过四年的生长，桃树已经进入生长旺期并开始挂果。这时的桃树需要肥料足雨水多，一年要追四次肥。最好的肥料就是人畜粪，开沟挖塘灌施，效果最好。
　　 夏天的桃园枝繁叶茂，树冠相连。地上本来无路，只因走的人多了，留下了踩踏的痕迹，连羊肠小道也不是的所谓的路。墓地里杂草丛生掩盖了填坟时留下的大小不一的坑，空人走进去如同进了雷区，两脚好像在河里踩水不停地动着探路，挑着粪担往里走更得小心留神，稍不注意一脚踩不实就有可能摔个四脚朝天，或嘴啃泥巴，或粪泼一身，这些都是常发生的事。
　　 在桃园里劳动，不知道情况的人以为是美差，因为有树荫啊，熟悉情况的人都知道，灌粪的塘穴都是挖在两树之间的，人都是在太阳光下干又脏又臭的活儿。因此在派工时，各个生产队都会派“黄屁股”（特殊年代，农村里对“地富反坏右”的代称）去，这些人是“阶级敌人”，是异己分子，他们的思想和贫下中农是不合拍的，他们总是怀念甚至妄想恢复曾经的坐享其成的日子，他们不是劳动者，是剥削阶级，今天他们必须好好劳动改造思想，苦活脏活累活都应该是他们干！绝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因此农闲时文艺宣传队演出后看台子、平时村庄打扫卫生都是他们应尽的义务，冬天撑船送挑河的民工去水利工地也都是他们的任务。这里面中有很多文化人，甚至是知识分子，儒家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面对当前的遭遇他们坦然面对，无论被派去干什么活，哪怕心里不情愿，可双脚还是表现得很积极，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叫你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人民的敌人”呢？
　　 当一桶桶臭气熏天的大粪倒进坟墓旁沟穴里的时候，他们感到一阵阵恶心，心好像被狠狠地扯了一把！这简直是罪过啊，这是在往逝去的人身上浇粪啊！他们敢想不敢怒，只能埋藏在心底，不能让他人知道，哪怕妻子儿女都不能讲。谁容得下这些罪恶的想法？他们不可能发出不合时宜的声音，所谓的噤若寒蝉，也许就是这种情形吧！但是你可以禁锢人的身体，禁锢不了人的思想。此时他们的“罪恶想法”就像是按在水里的皮球，按住了这个，那个又冒了上来。他们越想越自责，我们怎么就沦落到这种田地呢！想当年，唉！不行，不能提过去，还是说现在吧！我们不能再作孽了，这是在侮辱已逝的先人。这里都是我们的亲人啊！越是这么想，心里负担就越重，天气本身就很闷热，一想到目前所做的一切就好像更难受了。
　　 忧郁、自责、闷热，致使他们中有好多人生病了。这是报应！你到死人居住的地方去作孽，鬼魂不找你找谁？好多人都这么想，只是他们不敢这么说。可冤有头债有主，怎么不去找支派他们去的人呢，如此看来鬼也是欺软怕硬的！
　　 后来再安排到桃园挑粪，不管什么季节，“黄屁股”总是装病。宁可挨批斗、扫巷子，也不去挑粪。纸总是包不住火的，他们不去的原因，不久就被人们知道了。以致后来，队长派谁去谁都不肯接受任务，最后只能是桃园里的员工自己干了。
　　 由于水肥充足，桃树生长越发旺盛，桃子膨大增重迅速。
　　 到了七月份，黄里透红的水蜜桃很是惹眼。桃叶已不能将桃子遮住了，它们像成熟了的大姑娘迫不及待地撩开面纱，露出了俏丽的面庞。桃树枝不堪重负，被压弯了腰。到了中旬，水蜜桃陆续上市了，桃园里的员工们忙不过来了。民兵营长请示了支书大队长后，通知各生产队长翌日起，每天派一名女社员进桃园摘桃子。
　　 摘桃子是个美差，没有一定的身份或关系是不可能被安排去的。名义上是队长派工，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明白，谁有资格去。
　　 七月中旬骄阳似火，正值四夏大忙，社员们忙着抢收双季早稻，抢插双季晚稻（简称双抢）之际。社员们“起五更，睡半夜；战高温，夺高产”，挥汗如雨地劳作。在桃树底下摘桃子，免受太阳的炙烤，口渴了随时可以挑熟透了的桃子，不需洗只要撕掉皮，便可直接食用，解渴充饥。收工时，她们各自拎着自己的竹篮子，解下斗笠或头巾遮在篮子上，别人虽看不见里面放了啥，但从变了形的竹篮柄上可以知道里面都放了什么。
　　 头脑活络的民兵营长每逢收工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位对阶级敌人从不手软的大营长，此时他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跟谁铁面无私？是支书夫人，大队长嫂子，还是会计婆娘？她们往家里捎带点桃子你能说什么？即使说了，那有用吗？对其他人的效仿你也就不好多说啥了。所以说，回避是最好的方法。
　　 也许连续两天在桃园里摘桃子，桃子吃多了，好多人肚子不舒服，不少人腹泻，尤其是脸庞很俊的支书夫人马龙英，人高马大，浑身的肉也是浑身的力气，干活麻利，人称“十不闲”，因此食量也大。在桃园里劳动，对免费的水果哪有不吃的道理。桃子营养丰富，属于保健水果，但吃多了易腹泻。马龙英可能比其他人多吃了几个，所以反应比她人强烈些，有时来不及找地方，裤子一褪就地解决。已拉了五六次了，总有拉不尽的感觉。这次她使尽浑身的力量以为彻底拉净了，随手摘了几片手掌宽的野草叶子，打荡干净“出口公司门口”。正当她拎着裤子起身时，可能蹲久了，腿脚发麻，一个趔趄人往前一纵，屁股本能地往上一撅，一抬头撞上树枝，就在这时好像有人在宽阔的臀部拍了一巴掌。她并不清楚原来有一颗成熟了的桃子被她撞掉了，不偏不倚砸在她屁股上，她以为那是鬼打的，吓得心怦怦直跳，逃也似的跑出了桃园。定了定神后，这大白天的哪来的鬼呢？也许是树枝弹了一下吧，她自我安慰道。
　　 有些事没法说清楚。有时你认为没事吧，明明遇上事了，但也能逢凶化吉；有时你心里害怕遇到某种事，这事还就偏偏发生！就在马龙英返回桃园不久，肚子又一次剧烈疼痛起来，一疼起来又得就地解决。她不得不再一次憋足气，鼓起腮帮，使尽全力解决。刚捞好裤子太阳穴像被锥子猛挖了一阵，两只眼球也感到胀痛，接着眼前就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大声呼叫，立刻跑来好多人，刘胜明婆娘等将她扶到果园办公室。有人打来清水给她擦脸，有人给她扇风，大家谁也没见过这种情况，更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能安慰，叫她静下心来休息会儿，也许马上就会好的。
　　 不到一个时辰儿，上庄开会的营长回来了。他一到桃园便去查看生产进度，刚走到桃园边上，便有人告诉他刚才发生的意外情况。他立马折身来到办公室。当他得知还是看不见时，当机立断叫两名妇女去找支书汇报情况，派两个男劳力撑小船回庄，他和刘会计婆娘亲自护送马龙英去医院看医生。
　　 当他们的小船撑到医院码头时，支书和卫生院长等人已在码头等候。听到消息后的马秀云也赶来了，社交工作队结束后她仍然做妇女主任。
　　 院长组织内科外科眼科的精兵强将进行会诊，除了测量出血压高之外，不能找到合理的解释。眼睛不红不肿，视网膜有没脱落，又没有外伤，查不出什么名堂。卫生院的治疗方案是活血化瘀、降血压，也许与高血压有关，不过谁也不敢肯定。
　　 在卫生院住了三天，复明效果不明显，院长建议转院检查。次日由卫生院长陪同去苏北人民医院沈分院治疗，结果与公社卫生院的说法相似，认为只有先降血压、活血化瘀，吃药慢慢康复，现在只有耐心等待。至于能否复明，多长时间复明也是因人而异。最后强调，就目前的医疗水平到哪里看，其方法都差不多。言下之意，回家静养，也许会有奇迹发生。
　　 听说马龙英回来了，不少亲朋好友都不放心前来看望。晚饭后，刘胜明夫妇了来了。一到支书家，刘胜明便到堂屋与他人一起听支书介绍治疗情况，人们不时宽慰支书，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刘胜明婆娘径直走进里间的房间，看见马秀云在陪着姑姑便说：“这些天马主任辛苦了！”
　　 马龙英接过口来：“不就是的嘛，这些天多亏了这孩子！”
　　 马秀云连忙说：“不辛苦，照顾姑姑，应该的！”
　　 客道后，刘胜明婆娘转过来安慰马龙英，劝她不要着急，好好调养肯定会好的。聊着聊着，很自然的聊到了桃园遭鬼打腚的事，马龙英惊呼：“怎么，你也挨打了？”
　　 刘胜明婆娘说：“可不是嘛，那天我挨了两巴掌呢！”
　　 在一旁侍候马龙英的表姐听后在心里暗暗思忖，挨打的不是一个人，这说明真的是冒犯了鬼神了，你想在乱葬地里随地拉屎，说不定屙在死人的身上，他们能不找你的麻烦？嗯，这样来看，信医不成，不如信点邪，双管齐下，说不定能信好呢！想到这儿，她便来到堂屋把表妹夫拉到门外，将自己听到的和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没等她说完，妹夫就把他的话挡了回去：“开什么玩笑，这是什么年代，怎么还相信这些呢？你长这么大见过几回鬼啊神的？不要添乱了！”越说支书越生气了，边说边往里跑。
　　 表姐急了，一把拉住他高声地说：“你忙什么事，我妹子眼睛看不见你就不着急吗？”
　　 支书反问道：“着急就有用吗？你叫什么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