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檀香】端午(微型小说三则)
很早的时候,记得有一回父亲带我去一个远方亲戚家里,遇到了一个男孩。那男孩是我远房亲戚的第五个孩子。他的名字叫端午。端午和我同岁,我看到他的时候,光着腚子,剃着光头,一对贼溜溜的大眼,脏兮兮的小手,看到我对我使鬼脸。他拉住我去爬山。他的家就在山坡上。山上有很多的野果。端午是爬树的好手,不到一根烟的功夫,他已经到树上了。在树上,他扮着猴子的样子,在树枝上爬来爬去,我在下边吓得提心吊胆。可是端午一点也不害怕,会丢下一些新鲜的果实。
端午没有上学,他带着我去山坳里一个小湖里洗澡。端午的水性非常好,在湖里就像一只灵活的青蛙自由地游来游去。我们很快地成为好朋友。我给他讲述白雪公主的故事,还给他讲述卖火柴的小姑娘。端午非常认真地听我讲述,贼溜溜的大眼,似乎是一股清水。
端午也惹祸,他带着我去一家人的瓜地里偷瓜。那是一个非常明亮的月夜。我和端午从小河边游泳过去,顺着地边往里边爬,身边有蠕动的青蛙。上边是如盘子的月亮。我们听见瓜地的主人在唱小曲。顺着瓜地往里边爬,屏住呼吸。终于摸到一个香喷喷的香瓜。当我们非常高兴地抱着香瓜要离开的时候,悲剧开始了,瓜地主人突然站在我们身边。
惩罚是有的,我们光着屁股,站在有很多蚊子的野地里,到了天明,浑身上下都是蚊子叮的泡子。回到家里,大人们还要教训一番。
那个暑假是我最有意义的暑假。我们分手时,端午对我说:“明年还来啊。”端午依依不舍,我也非常留恋那里。
到了第二年的暑假,我和父亲母亲到了海南,到了天涯海角。我们没有去端午家。端午上学了吗,端午想我吗?在海边散步时,在海滨浴场洗澡时,我想,如果端午在,一定很好玩。可是我们从此和端午没有了来往。
转眼就是十几年,我在一个工程监理处做监理的时候,在工地上,我正在检查质量,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小名。我回头一看,看到一个力工,推着一车大砖,光着的脊梁上流着汗水。乌黑的脸上洋溢着惊讶的表情:“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端午呀。”
我请客,和端午在一个小饭馆里吃饭。端午结婚了,就是村里最老实的闺女。端午已经是父亲了。端午只上了三年学,就出来打工了。那一次,端午一下子吃了三大碗烩面。
后来我到别的公司做事,和端午没有往来。我想端午一定是还在工地上做工。但是后来我没有做这一行,渐渐地,把端午忘记了。
又是十几年,我在一家电视台做记者。接到采访一个企业家的任务。这个企业家是草根企业家,在我们的城市里,建立了自己的房地产企业集团。我带着摄影师,来到一个非常威严的集团办公楼里,见到集团老总时,我们都惊呆了,原来这个老总就是端午。
第五个交通警亭
从我的出租屋到公司有六个路口,每天骑着单车上班,要经过六个交通警亭。红灯停,绿灯行,黄灯亮了等一等。这个顺口溜我已经记得很熟练的。所以一直没有事情。可是有一天,到了第五个交通警亭的时候,被一个女交警拦住了。就是因为我在黄灯的时候,没有停。那天确实有急事,老总在公司等我。我再三解释。那个冷冰冰的女民警就是不通融,非得让我站在交通路口当协查。你说我急呀。我看到那个女警察在偷偷笑。我心里说,丫头,我记住你了。
第五个交通路口,我常常看到她,威风地不得了。夏天,穿着警裙,戴着洁白的手套,熟练的手势,虽然整天站在那里执勤,但是脸蛋还是那么白嫩。如果不是那一次惩罚,我还是觉得她很漂亮。但是我现在看来,她就是邪恶,是撒旦女王。到了这个路口,我故意在最后一秒钟通过,临走的时候,还不忘给对方一个呼哨,就是要气气她。
公司领导确实对我非常关心,就连我的私人问题,也是常常问起。我的主管是一个非常好的大姐。她热情地给我介绍了对象。说好的见面地址,就在第五个交通警亭旁边的花园里。我想,我一定找到这个美女,气气那个骄傲的女警。让她一辈子也找不到对象。
按照大姐的提示,我找到那个椅子。椅子上果然坐着一个打扮时尚的女孩。苗条的身材,儒雅的气质,从身影上看,绝对是一个绝世美女。我按照事先的约定,捧着玫瑰花,来到女神面前。当女神抬起头来,我的心马上凉了。她就是那个女警。我马上离开。却被她的一句话镇住了:“男子汉,一点肚量也没有。”我马上回来:“我是讨厌你。”她噗嗤一笑:“第一次听说。”拿出湿巾,在椅子上细心地擦了擦:“坐下吧,我们谈谈。就是不谈朋友,谈谈我们的工作也行。”我不情愿地坐下。她看着我手里的花:“怎么,还打算把花拿回去呀?”不得已,我把花送给她。她含笑地接过玫瑰花,放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
那天晚上,就在警亭旁边的花园里,她给我讲起她的工作,讲述了交通规则。她说的很细。就是谈心,就是说知心话。我逐渐觉得这个女孩有些温柔,这个女孩有些高尚了。
离开的时候,我想给她要电话。但是她没有要我电话的意思。我们就分开了。这样,我们见了一次,但是每天我还是能够看到她,英姿飒爽,漂亮的手势,为大家指挥交通。
在公司,大姐问我的进展。我羞红了脸,无法回答。因为我们没有进展。没有机会,没有勇气。我想如果在她执勤的时候,再一次违章,也许还能创造一次机会。可是她的言语依旧在耳边回荡,我已经没有勇气违章了。
第五个警亭,那个美丽的身影,第五个警亭,延续着我青春的梦。我看到了,她朝我的微笑,看到了,她为我出示的指挥手势。我终于鼓足勇气,写了一封情书,装在一个纸鹤里,在路过第五个警亭的时候,让纸鹤飞到女警的身旁。
阿婆
阿婆一百多岁了,村子里依旧可以看到阿婆的身影。她的腰板一点也不弯曲,领着自己的玄孙,在村子西头的老槐树下,和一群年轻的媳妇们在一起聊天。听阿婆说大清朝的事情。阿婆的老公是大清朝的最后的秀才。在村里坐馆教书。这时候阿婆自豪地说:俺是村里最漂亮的秀才娘子。
媳妇们问她:阿婆,秀才阿公是不是带着红顶子,留着大辫子?
阿婆说:她的辫子比起老公是辫子来不算什么。中华民国,阿公的辫子咔嚓了。阿公是在四十几岁死的。阿公听说皇帝被抓了,自己找到一个歪脖树枝,把阿婆给他做的那个红腰带搭在树上上吊自杀了。阿婆对大家说:他是忠于皇上的。做臣子的要忠诚。皇帝被抓,国家破灭。作为大清臣子,只有以死相报了。
阿公死后,阿婆带着在自己的三个儿子在村里熬寡。大儿子当了国民党,二儿子当了共产党,三儿子在家里种地。阿婆跟着三儿子过日子。几亩薄田,辛辛苦苦躲过战乱,熬到新中国成立,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三反五反,大跃进,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分田到户。她都经历了。你让阿婆说,她会一点不露地说。
大儿子回来了,从台湾回来的,已经八十多岁了。头发都白了。已经没有当年的桀骜不顺的样子。他带着孙子过来看老娘。给阿婆磕了几个头。阿婆用手抚摸着大儿子的白发。笑得合不拢嘴。二儿子回来了,依旧是灰布军服,带着孙子回来看老娘。规规矩矩地敬了个军礼。大儿子和二儿子打了半辈子的仗,相互骂了几十年对方为匪徒。见天终于以弟兄关系坐在一起。一个坐在阿婆的左边,一个坐在阿婆的右边。都是满头白发的人了。可是阿婆的头发变黑了。
村里媳妇们有了纠纷,习惯找阿婆调解。阿婆的话,大家都听,谁要是不听,在村里就无法混下去。阿婆公道,说的道理大家服气。阿婆成为村里调解委员会的主任。
其实村里大部分都是阿婆的下辈。阿婆喜欢坐街。老槐树是阿婆最喜欢坐的地方。特别在夏天。阿婆领着自己最喜欢的玄孙,和媳妇们坐在那里聊天。阿婆说自己一百二十几岁了。大儿子去世了,二儿子也去世了,三儿子很早就去世了。阿婆活的很好,没有生过病,没有看过医生。她的孙子们都已经七八十岁了。
阿婆领着玄孙在老槐树底下剥花生,小玄孙就在一边玩,拿着阿婆为他缝制的布娃娃。听说后来来了上边的人,要把阿婆接到北京去。北京确实来人了。开着很贵的轿车,把阿婆接走了。阿婆没说想走,也没说不想走,反正还是跟着北京的人走了。
临走的时候,村里人都出来了,三千多口人,老老小小排成队,送阿婆出远门。他们不知道,阿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还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