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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六舅


作者:刘彻 布衣,459.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307发表时间:2017-08-23 11:06:33
摘要:六舅喜欢听牛蹄从祠堂边那条青石道上踏过的声音,碗大的牛蹄踩在青石板上,和着远处教堂的钟声,绵长而又悠远,似乎是从很远很远的岁月中走来。夕阳披在牛背上,披在这条青石板路上,也披在六舅的身上。老牛惬意地甩着尾巴,每一步都走得那样从容厚重,结实得如同搂着完完整整的幸福日子。

六妗走后,六舅显得更苍老了。再次见到六舅是去年的十一月底,虽说是暖冬,但那几天天气尤其冷。从阿青表哥家出来,沿着水泥路下坡左拐,路口不远处一间红砖的矮房,便是六舅如今的住处了。六妗在世时,六舅夫妻俩住在自己的老房子里,那门前石砌的井台,两棵高大的“苍蝇树”,甚至前方的青石板路,都让他们感到有一种亲切。房子虽破,却舍不得挪窝。但六妗走后,孩子们不放心,极力动员六舅搬了出来。毕竟孩子们的新家离六舅住的老房子远,不放心。房子是阿九表弟生前留下的一间低矮的平房,屋顶是防雨毛毡,随意地压上一些砌墙时留下的一些断砖。没有粉刷的砖墙上不均匀的砖色,经风沥雨后,更有一种斑驳的陈旧。勾缝处填抹的泥浆有的往外爆出,有的还留着可以伸进半根手指的小缝。地基是乱石砌成的,基座处的红土层上随处可见狰狞的石角。
   那天,六舅就坐在这样的一块凸出的稍平的石角上,背靠着后墙,面对着坡上的几畦菜园子,惬意地享受着暖阳的沐浴。六舅健康的肤色闪着暗红的光泽,与地面的疙疙瘩瘩的红土层,以及斑驳的红色砖墙,很和谐地融为一体。冬日的暖阳很薄,淡淡地涂抹在六舅枯瘦的身体上,使六舅白色的须发更加雪亮晃眼,透着冬日的冷意。
   记忆中这时的六舅手里应该有一根烟的,但六舅说他不再抽烟了,他说夜里咳得厉害,咳着咳着感觉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抽烟的六舅很年轻,抽烟的六舅也很享受。记得也是眼前的这块菜园地,当然那时还没有这些高大的房子。那时这里还是一片灌木丛生的荒坡,夏日时野蔷薇开得正旺,或白、或黄、或粉红的花,贴着地面绽放。最诱人的还是半熟不熟的野蔷薇果,六舅把那球状的果子摘下来,用小石头敲碎,小心地将里面的芒毛和籽去净,一掰几半,我和表哥、表弟每人一小片,放在嘴边一咬,酸酸甜甜的。菜园子是六舅一锄头一锄头地刨出来的,净是红色的土疙瘩,敲也敲不碎。但六舅有的是力气,六舅抡起锄头就像在耍杂活,宽厚的锄背东一扫、西一磕,似是漫不经心,便把一堆的土疙瘩敲得粉碎。六舅是种地的好把式,他整的菜畦总是方方正正,畦里的土疙瘩敲得松松软软,就像是起了酵母似的,四周的田沟平而且直,锄头过处就像打磨过似的光亮平整。六舅好像从来就不会累,他只会坐下来歇一会儿,抽烟的时候是六舅最享受的时刻。六舅抽的是旱烟,从衣袋里捻出一小撮烟丝,随意的一张纸卷了,点上火看火苗舔着了烟丝,便小心地将火苗吹灭,只留下火星子几点在闪烁。吸一口,跳跃的火星便亮起来,“噼噼啪啪”地往里钻。屏住气,六舅欢畅地吐出一口烟,烟便渐渐地笼上了脸,将一张紫红的脸映照得阴晴不定。
   六舅望着上坡的菜畦出神。菜畦荒着,没有松土的地结成了块,上面爬着几株往年没有拔净的地瓜藤,黄中带枯的叶半卷着,向地面蔓延着垂暮的气息;野生的艾草、“蜈蚣草”悄然地占据了菜园子,有几株高大的“野棉花”立在田头,显得尤其孤单;但乱草中藏着的几株灯笼草以及像蜻蜓一样展着翅的“蜻蜓草”,还有“六月雪”,还是让我嗅到了一丝童年的气息。
   “这里往年是种菜的,也种些地瓜。自个儿哪里吃得完,细命、阿命他们都会拿一些,就你大表哥离得远,没有吃到。”
   六舅说的是他的儿子们。从老房子搬上来以后,六舅离儿子们近了,北边紧靠着六舅居所的是三表哥的家,再往北二十米便是四表弟的家——都是三层的小洋房,外墙贴着亮眼的瓷砖,虽然缺着围墙等配套,但外观都还巍峨。二表哥的新厝就在屋后,上了西面的坡就是。四层的高楼已经封顶,师傅正忙着粉刷外墙,就大表哥离得远些,有一两百米。
   |“我浇得勤,用的是家肥,菜长得好。”六舅说着,昏浊的眼看着坡上的菜畦,似乎那里的菜苗正是一片葱绿。六舅的眼早就花了,昏浊的老眼里布满了点点的眼屎,皱纹堆砌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悲喜,唯有这双眼睛是活的,透过眼角的湿润以及微张的嘴,似乎能感受到冬日的一丝悲意。
   “六舅看不见了,有时听着苍蝇嗡嗡地叫,‘苍蝇拍’打下去,好像还是能看到飞呀飞呀的影子,只是打不到……”
   “今年不种了。孩子们也反对。”六舅喃喃地说。
   “现成的家肥,化粪池的粪水用粪勺舀了直接就可以到地头。”
   我终于发现了六舅身边,一块一米见方的水泥预制板,六舅说是他独自撬开了预制板。六舅说是铁棒借的力,人用不了多大的劲。说这些时六舅的眼角似乎有了笑意,隐隐有了几分年轻时的豪气。
   “细命他老婆说这地是她的,她说不能种就不能种。就算要种,菜也都是她的。”六舅絮絮叨叨地说,除了时而眨巴的老眼,看不出任何表情,似乎是在说着别人的事。
   于是,我的眼前便有这样的情景:
   蜻蜓在飞,田头杂草丛中的“蜻蜓草”似乎也作势要飞,我和小表弟追着风和蜻蜓在疯跑,就连被六舅锄翻的几株“羊仔耳”,嫩红的叶也在风中翕动着。六舅蹲在地头“吧嗒吧嗒”地吸着烟,三表哥也乖乖地蹲着,保持着跟六舅几乎一样的姿势,仿佛是六舅的影子。
   那是许多年许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那时这地还是六舅的,那时连所有的表哥、表弟都是六舅的。
   据母亲说,三表哥他老婆是外地人。“外地人都讲不清,只认钱。”母亲末了这样下了结论。
   三表哥从小就懂事,就知道怕爸爸、妈妈,大家都说他是个乖孩子。六舅年轻时火气大,发起性子来,声音能把老房子的瓦顶震碎。六舅发火时没有人敢吭声,就是六妗也只是讪讪地笑着。据说,二表哥十七岁那年,有一回让六舅抡着扁担追得满山坡跑,他边跑还边掉眼泪。唯有三表哥几乎从不惹六舅生气。有时其他表哥犯性子,跟六舅别上了,三表哥还会大人一样地在他身边蹲下来,苦口婆心地说——那架势,那眉眼,以及那神情之间的凛然正气,像极了六舅。我想:这样的三表哥一定也怕老婆。
   三表哥忙,难得遇上一回,听说起早贪黑,干的全是苦力活。阿青表哥过世那年见过一回,四十出头的人,老得像是六十上下。
   冬日的暖阳不烈,它总是不紧不慢地将你全身上下熨得舒舒爽爽,那温暖透过衣服,贴着皮肤,麻痒痒地爬遍了全身。
   “光着脚舒服,太阳光抓心,像挠痒痒。”六舅说,六舅穿着一双宽大的拖鞋,粗糙的脚皮如同红土地一样,干裂却坚韧。
   六舅揉了揉眼,顺便又挥了挥手中的“苍蝇拍”,有两只苍蝇“嗡”地飞起,绕着不远处的那株“野棉花”飞,六舅并不在意是否打着苍蝇,似乎挥拍只是一个附带的动作。
   六舅说他平常也会去祠堂口坐坐,那里人多些。只是那段路对于六舅来说,显得有些远,毕竟六舅八十多了,眼神不好,腿脚也不灵便。六舅的头发已快掉光了,只剩下后脑勺的一圈,却像野草一样地疯长,白亮亮地护着头壳,如同冬日的霜雪。六舅的胡子也全白了,却仍然根根直立,强悍而又执着。六舅说,当年六妗的花轿就是从郭氏礼堂口进村的,六舅说时眼角有些笑意,六舅眨巴着眼睛,用手背小心地擦着眼角,昏浊的老眼里有一点湿润。
   六舅喜欢听牛蹄从祠堂边那条青石道上踏过的声音,碗大的牛蹄踩在青石板上,和着远处教堂的钟声,绵长而又悠远,似乎是从很远很远的岁月中走来。夕阳披在牛背上,披在这条青石板路上,也披在六舅的身上。老牛惬意地甩着尾巴,每一步都走得那样从容厚重,结实得如同搂着完完整整的幸福日子。不远处的石板桥上还濡着点点未干的水渍,那是农人从桥下的河里取水时洒下的。六舅年轻时力气大,挑着两大桶的水,踩着一双大脚,像赶趟似的,能把所有人都甩在后面,田间总是回荡着六舅豪爽的笑声。老牛就是从这条石板桥上踏着黄昏回来的。六舅喜欢牛,对牛有特殊的感情,当年队里的所有牛都听六舅的话,只要是六舅驾驭,全都服服贴贴地埋头耕耘,不敢有丝毫的偷懒。队里新买的牛总是要过六舅的手,六舅力气大,脾气比牛更犟,不把牛驯服决不罢手。整个山野里都能听到六舅粗野的嗓门。
   六舅带我进了他住的房间,房间光线很暗,仅有的两扇窗,都用纸板和木块钉着。
   “我眼睛不好,太亮了倒晃眼。”六舅说。
   屋里很潮湿,弥漫着一种饭馊味和酸涩的汗臭味。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条矮木凳,两张矮桌,一张床,还有餐具以及一些胡乱堆放的农具。
   据母亲说,三表嫂在西窗下就着后面的坡地圈养了一群鸡鸭,夏天时臭味更大,别说没有窗门,就是有了窗门也不敢打开。
   “有了电热毯,晚上暖多了,脚底下烫烫的,烤火炉一样。”六舅说。电热毯是几个孩子买的,他们知道六舅年纪大了,怕冷。
   六舅说,前天晚上,电热毯的滑动开关忽然就卡住了,怎么也通不了电。
   “我跟它较着劲呢,心想,今晚要被冻死,我就死命地掐……”
   “想过叫孩子的,但孩子们离得远,听不见……”
   六舅用被子把全身紧紧地裹住,两手死死地掐住按钮,身子缩成一团。他说,那种冰凉从脚底一直灌到脖子,他说自己就像是沉在水底挣扎一样。
   “后来不怎么的,‘啪嗒’一声就被我按开了,那暖和劲……那一夜我都不敢把它关掉。”六舅说着说着,眼角泛着激动,嘴边也有了一丝笑意,白亮的胡子似乎也一下子有了精神。
   床头的一张矮桌上放着一台电视,是屁股大的那种老式电视。
   “以前可以,后来就不行了,按起来全是雪花。”
   “我睡得早,一般也不看,眼早花了,再说咿咿呀呀的叫些什么,也听不懂。”
   六舅说他最近常看到六妗,有时就像刚才那样地在墙角坐着,太阳照得晃眼了,菜园子里爬着的艾草忽然就越爬越多,“蜻蜓草”从乱草中探出身子要飞起来了,就连东边地头的那株美人蕉也开出了节节红的花,像喇叭一样地开口,像蝴蝶一样地飞起。六妗就在那花丛中出来了,六妗一直走啊走,就是走不到六舅的近旁。
   “一身的红衣裳,穿得跟新娘子一样。只是人老得不行,牙齿都没了。”六舅说着,在床头坐下,挽起裤脚,揉起了腿,露出了小腿以下粗糙干裂的皮肤,好像一段干木柴。
   “老了,腿脚都不好使了,有时一躺下,腿脚就像被锁住一样,就是动不了。”
   六舅说,好几回,都是下半夜的时候,他睁了眼,就能看见六妗正坐在床头,用手轻轻地捶打他的腿,他的嘴巴想喊却喊不出来,双脚想动,却像被捆住了一样怎么也动不了。
   六妗不说话,但是那笑他熟,六舅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后牙槽。
   有一回,六妗又来了,就坐在那张小矮凳上,六舅先是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来还有“乒乒乓乓”的声音,像是碗盆碰撞在一起,然后便有一种熟悉的酒香弥漫了全屋。六舅知道是六妗又来了。
   “她的脚步我熟。”六舅很肯定地说。
   但六舅还是挣不起身来,身上好像是压了一块巨石,那种浑身束缚的感觉令自己几乎憋不过气来,六舅的心里有一种悲凉。六舅感觉六妗那一晚坐了很久,一直等到门外传来早起的农人的脚步声,六舅睁开眼,看到了漏风的窗户透进了一丝晨光,六舅知道,天亮了。
   “你六妗走后,我就再没有喝酒了。我记得原来还剩下半坛的,搬家时我让细命抱了上来。现在一滴都没有了。”六舅指着墙角的一个酒坛对我说。黑色的酒坛闪着清冷的光,那一刻我恍惚也看到了六妗。
   六舅说,他还是喜欢在墙角根下坐着晒太阳,屋里冷。
   于是我们又坐在墙根下。太阳再次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红土地的土疙瘩上泛着亮亮的清光,每一个石角,每一块红砖,都有一层薄薄的温度,这种温暖透过冬衣,薄薄地烫在你的皮肤上,不透骨,只酥酥痒痒地在皮肤上漾着,似在逗你,充满调皮劲。
   我们都不说话的时候,六舅似是睡着了,柔软的太阳光为他镀上了一层烫金的釉彩,六舅的神色和太阳光一样地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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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文章是能刺透我们的灵魂的。文章描写的六舅,已经老了,文章把“老”描写得很透,很透,让我们看到了我们未来的样子,这种样子是个人力量没法改变的。文章重点描写了几个场景:暖阳下的六舅,一个老人享受阳光的图画;描写了六舅看菜园,看土地的样子,这是一个老人对劳动的眷恋,对曾经的活蹦乱跳时光的眷恋,对曾经的我做主的时光的眷恋,文章通过老人的话,把这些感觉真切地表达了出来;文章写了六舅的家,写了六舅对六妗的思念之情,写了六舅这个年龄的身体状况,让我们看到了生命尽头的样子。这篇文章中的六舅,有着浓烈的老味,但是,没有悲哀,因为六舅的孩子们还是孝顺的,只是孩子们的孝顺还是没法改变衰老,没法改变生命尽头的人生状态。作者用客观的笔法,诠释着作者对于生命和人生岁月的理解。很沉,能撞响我们生命灵魂的散文。【编辑:春雨阳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824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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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春雨阳光        2017-08-23 20:58:21
  作者的舅舅老了,作者紧扣这一点写。但是,老而不颓废,这是文章把握的尺度。文章写的舅舅很感人,特别是他对土地的感情,对去世的老伴的感情,都是很感人的。
语文教师
回复1 楼        文友:刘彻        2017-08-24 11:16:34
  谢谢!
2 楼        文友:平淡如水        2017-08-24 07:19:28
  祝贺佳作获得精品,祝您佳作不断!
不与他人攀比,只求自己进步!
回复2 楼        文友:刘彻        2017-08-24 11:16:56
  谢谢!
3 楼        文友:春雨阳光        2017-08-24 09:02:25
  祝贺刘老师,文章精品了!期待着刘老师更多文章的到来!
语文教师
回复3 楼        文友:刘彻        2017-08-24 11:17:22
  谢谢!
4 楼        文友:娇娇        2017-08-24 12:48:07
  文章写的不错,交个朋友,相互交流学习写作经验,加我QQ672652422
娇娇
回复4 楼        文友:刘彻        2017-08-24 14:18:43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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