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巧姑
对巧姑的印象是模糊的,模糊到不知她的年龄和她的名字。但对她的印象又是出奇地清晰,清晰到事隔三十年我仍记得她的样子,说话的表情和关于所听到她的点点滴滴。
巧姑是奶奶的侄女,我应该喊她表姑。她的乳名是巧子,至于她有没有学名,学名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们姐妹都喊她巧姑。巧姑的妈妈在巧姑七岁左右就因贫困和疾病去世了,留下四个儿女,表姑的父亲是个瘸子手还有点残疾。不知道在这种境况下她们姐弟是怎么被舅爹拉扯大的。记得母亲说过到她家连坐的板凳都没有,穷的让人看了想掉泪。
我和巧姑其实只有一次接触。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知了的鸣叫是这个小村的主旋律,太阳疯狂地喷薄着最大的热量。但小孩是不知热的,我正和伙伴们比赛捉蜻蜓,奶奶安排我给巧姑带路去卖西瓜。我当时一百个不情愿,但见到巧姑后我不仅乐意而且傻了……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我在这片乡里从未见过的模样。二十岁左右一双笑吟吟地大眼睛,流露着无限温柔。脸蛋是白里透着健康地红色。嘴唇象化了妆般线条分明润泽,当时她穿着白花布上衣,兰色的裤子。很普通的衣料不知为何穿在她的身上怎么那么好看。大概是她那头梳的一尘不乱的用浅底兰花的手帕扎起的黑亮辫子衬托的,或是她的漂亮的五官的原由,反正我当时的感觉就是电影上的美人下到了凡间。是巧姑让我这个才五六岁的孩子对美产生了第一次的震撼。
其实带路是没必要的,前去卖瓜的地方就是我们村后的大塘埂,说大塘埂表姑该是知道的。那年夏天是因为抗旱吧,大队领导组织了一批附近村庄的壮小伙在我村挖沟引渠。小伙子们吵着要买西瓜解暑,并指定要巧姑送来(那时附近几个村庄只有巧姑家种了西瓜)。
虽然表姑一副姣好的身材,但是由于长期的劳作挑一担西瓜她还是不太吃力的,也许天太热了,她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她不是用袖口擦汗的。而是用叠的很整齐干净的手帕,轻抚额头,站在她的身边感到有种芬芳的气味。快到地点时,就看到塘埂上一下冒出了二十多个光着脊梁的小伙子,他们朝我们这边喊叫“妹妹~~~要哥哥来帮你挑吗?”那声音这么整齐和响亮,接着就是一阵轰笑。我想这是他们预先排练好的。我当时很吃惊他们为何如此,所以记忆很深。记得巧姑放下了担子,咬住嘴唇脸红了起来。低低的骂了声:“这些抽了风的。”骂人的声音都很好听。
到了塘埂后我便要走,谁知巧姑不让我走,并且大声地说道:“梅子,帮表姑看着瓜!”很奇怪听表姑说了这话后,就有人出来阻止了这群楞头小子的嬉闹。
长大后我才明白了巧姑为什么让我带路又为什么大声说那句话的原因。我家当时虽在农村,但在那片乡里也称得上“名门望族”。家里有三个是乡里干部。加之奶奶和妈妈的热情好施,和其他家庭成员的良好口碑,所以出入我家的人很多。当然头头脑脑来的也不少,自然他们是认识我的。
从这以后我开始留意起了巧姑,也是从此让我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是让人无法忘记的,即使只见一面甚至未曾谋面。
不知是我的留意还是村上人早就喜欢议论她,总之我听了不少关于她的事情。
农村人喜欢聚在一起,尤其是冬天的时候。男人们聚一块赌钱,女人们聚一块纳鞋底做棉衣。妈妈是不让我们姐弟出入赌场的,我也喜欢坐在小凳子上晒着太阳听着女人们说古道今。我当时很纳闷巧姑常是这些小媳妇和大姑娘的谈资,但她们议论起她的感觉是不屑的,情绪也是复杂的。
她们说巧姑是用香皂洗头的,那时村上的人都是用碱洗发的,头发都被折磨枯草一般,加之她们梳头的不讲究,所以有些稍新潮的姑娘媳妇即使穿上市面流行的布料和款式。但在那头用黑皮筋扎就的乱蓬蓬枯发照耀下,衣服是黯然失色的。但巧姑的头发是黑亮的衣服是光鲜的。
三十年前的村里,包括附近的集镇都没有浴池。在那段岁月里,农村人们在冬天几乎是不洗澡的。但巧姑进城买了浴罩,冬天不仅洗而且每礼拜都洗。这在附近引起了不少的惊动。记得当时她们说巧姑时都是愤愤然的,说什么不知道体谅家里就知道臭美,没屎没尿的洗那么勤干吗?
其实巧姑是个懂事的姑娘,姐姐出嫁后里里外外她都担着。另外她还钻营栽种一些其他经济作物以贴补家用,自己虽然没条件读书但却下决心供弟弟上学。
巧姑是我们那个附近乡村第一个光明正大地自由恋爱的姑娘,小伙子是个现役军人。虽然在巧姑以前也有个别胆大的自由恋爱,但是都是偷偷地进行,几乎没走到一起的可能,若想成亲只有逃跑到外地舍弃与父母走动的可能,用我们当地的俗话叫做“跟人跑”。
若谁家的姑娘跟人跑了,那么是有辱家风的,那个家族将从此挺不起腰杆。连和别人吵架是要成为对方耻笑的把柄。巧姑说她不会走那条路,她恳求我奶奶说服她的父亲。父亲终于答应了巧姑和那个当兵的来往。巧姑那阵整个人幸福的象花一样。
巧姑去部队探望她的对象了,她的对象在南方很远的城市当兵。她去部队不久,消息就传到我们村,其实巧姑是不爱说笑的人,但农村媳妇的探密本领,与现在的狗仔队相比绝不逊色。巧姑一个人去部队看男朋友的消息传来,小媳妇们唾骂,姑娘们瞪眼。说一个姑娘家家的一个人去看还没成为丈夫的男人成何体统?自然她回来后第二天关于她的详细行程很快传遍乡里。从此议论巧姑的不止姑娘媳妇们还有爷爷奶奶辈份的人,说什么她出门问路都喊别人“同志”!“同志”这个字眼在他们是陌生的、遥远的、是公家人和电影上的人称呼的,这丫头竟用了?!
大约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巧姑和这位当兵的结婚了,舅爹从心里是不赞成这门亲事的,倒不是不满意还在部队服役的女婿,而是讨厌巧姑的婆婆。巧姑对她爸说“吃苦受罪我认了。”
巧姑的婆婆是我们这远近闻名的人物,她住在我们三里多远的临村,闻名的原由是她的泼辣和蛮横。我看到她的婆婆的次数比看到巧姑还要多,我所在的小学座落在几个村庄交接处的小山坡上,几间红砖瓦房基本上是开放式的。她的婆婆常来我们学校卖桃子和摆小人书摊,孩子们都难以抵御这小摊的诱惑,虽然都没有钱但也眼巴巴地在她的小摊附近转悠,这个老太太就会挤出一脸的笑招呼:“来,来,来,拿去吃、来,想看小画书的尽管看,等有钱了再给,没钱拿玉米花生来抵帐也行。”
于是她的生意很红火,接下来她婆婆的工作就是讨债了。通常不出两天她就会开始逼债,她通常手拿树棍,嘴里骂骂咧咧的拦住欠钱的小孩恶狠很地揪他们衣服,再拖债不给,她就会冲进教室开打,常常教室被她打的哭声一片。(她可是真下手打)事后老师总是敬佩地批评:“你们胆大包天了,竟敢赊她的东西!”
以后再听到别人议论巧姑时,对她不再指点而是声音里充满了同情,说她命好苦男人不在家,碰上个恶婆婆,男人又是独生子又不能和婆婆分家,罪受大了。
最后一次听到别人议论巧姑是我上三年级的时候,舅爹爹病了,听说巧姑眼哭的红红的回了娘家,带了她所能给予娘家的所有财产:几块她儿子一周时亲戚给的布料和二十个鸡蛋。问她怎么能攒到鸡蛋,她不答。别人知道鸡蛋和钱都是她婆婆独揽的,她平时把巧姑象贼般看着。
当兵的退伍了,在一个风雨凄凄的夜晚,在她婆婆地挑唆下,当兵的说巧姑把家里的钱和鸡蛋都偷回了娘家。在巧姑的泪眼里,他给了巧姑狠狠地一巴掌。
那个夜黑如漆的深夜,巧姑吻别了她的幼子,她穿戴的整洁干净后,她自己亲手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
我写不下去了,这些年来我常常记挂着只和我接触过一次的巧姑,惊奇着:在那样的家庭那时的环境中,她为什么能活的那么精致,把自己打理的和电影里的美人儿一样。钦佩着她的乐观和特别。痛心着疑惑着:她又怎么会舍弃一切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