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镇馆之宝
在西安站我们下了“北京——重庆”的列车,换乘上了k84次“西安——广州”的列车。我心里很纳闷:去广州,我们到太原坐车要比到西安方便得多,何况太原车站有我们不少熟人,打个电话卧铺票就给预订下了,现在竟然舍近求远,到陌生的地方排队买票,我实在搞不清我舅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我一声不吭。我做了个深呼吸,开始欣赏车窗外的秦川风光。这是我跟随舅舅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任何人问,包括你妗子问,你都说咱们去重庆啦。”
列车开动不久,舅舅就嘱咐了我一句。这也是一路上他对我说过的唯一的一句话。其实,我也不想多搭理他。是他一意孤行抽走了豆粉厂的后续资金,去扩大规模新建全县一流的大型焦化厂,使我辛辛苦苦牵头建起的豆粉厂关了门。
当初建豆粉厂时,他说:“乡镇企业不能靠煤炭加工单打一,这样在经营中风险太大,一旦市场变化,则会停工停产,只有走多元化发展的路子,才能在市场经济的风浪中立于不败之地。我们先从办豆粉厂开始,再接着办商贸联合公司、建筑公司、农副产品加工公司……”
然而,他从市里参加劳模会回来以后就变卦了。我一气之下,回到吕梁山根下我那个小山村,根据致富小册子上提供的信息,养蝎子,养獭兔,搞塑料弓棚。两年过去了,我虽钱没赚下,经验却积累得不少,关键是我的地盘我做主。舅舅打电话时,我正在南方参与一场“营销革命”,信心满满地动员客户入股呢。
舅舅在电话里对我说:“孩子,回来吧,这边有点情况。”
我听出了声音里的沮丧和无助。其实,焦厂里那帮弟兄早向我通报了取缔焦厂的信息。听见往日“著名企业家”声音里的颤栗,我放弃了“革命”回到了他身边。因为我母亲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到达潮湿燠热的广州已是后半晌,我们又坐了三个来钟头的大巴,直接来到了潮州。
这时我才知道潮州从唐朝起就是有名的磁都。这里陶瓷厂一家挨一家,财神菩萨、花瓶花盆、杯盘碗碟成堆成山地坨在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从桥东头溜达到桥西头,喝着苦涩的功夫茶,我舅舅连说带比划与说“鸟语”的潮州人谝达着,到傍晚时分,他指着古蓉树下一爿破破烂烂的厂房说:“就这家。”于是,我们就在这家何姓老板家住了下来。
这是家祖传下来已倒闭好些年头的老厂子。厂房前是一栋二层小楼,何老板在此办公和住宿。楼前有几株开着深紫色花的树木,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树下有几只鹅鸭在呀呀地欢迎客人。再往楼前走几十米是一个几亩大的池塘。塘心有一些转动的装置,正在喷水。
何老板把我们奉为上帝,让我们脱了鞋盘腿坐在他那二层小楼上,把潮州的名吃叫什么“肠粉”、“粿汁”、“拌果条”、“蚝烙”、“芝麻茶”、“笋粿”、“糯米猪肠”的摆了一桌子。
我舅舅滴酒不沾,却不反对我与何老板开怀畅饮。何老板长得不像南方人倒像个山东大汉,性情也豪爽。他顺手从酒柜里提出两瓶“红茘牌”米酒,与我对酌起来。两瓶甘醇微甜的米酒哪能过瘾?我记不清那天究竟喝了多少,依稀记得何老板把酒柜里的酒拿完了,又叫他女儿到外面去买,被我舅舅挡住了。
第二日,吃过茶点,何老板就领我们去一个很大的水果批发市场物色拉货的大卡车。何老板物色了几个车,舅舅都摇头。我舅舅去卫生间的当儿,我与贩苹果的山西老乡车主谈妥了价钱。舅舅一边拉裤链,一边摆手否决:“小老乡,他当不了家,快另找下家去吧,别误了你的事!”我说了不算,我就阴沉着脸再不说啦。贺老板拉着我,来到转角处的一个大排档上,我们两个人又喝起了啤酒。一连踅摸三天,舅舅终于说定了一辆重庆巫山县贩运芸豆的依发车。然后,舅舅又吩咐何老板连夜给外包装箱上喷印“重庆制造”字样。
第四天一大早,舅舅从超市提回一坛子汾酒。瞥见包装盒上那个牛背上的牧童,我就兴奋啦,我晓得那是五十三度的原浆高度酒,那个酒太那个啦!“何老板,咱上辈子有缘;谢谢你这几日的款待,今天我回请你!”舅舅一边开瓶斟酒,一边给我使眼色。咱马上就领会咱派上用场啦!咱先喝为敬,咱先喝了三口杯。何老板眉心那道疤倏然发亮,也拿过一个口杯往我面前一撴,说:“小伙子,欺我凤城无人?”何老板连干三杯。我舅舅抓住他的手腕说:“何老板,岁数不饶人,别给这不够数的娃娃一般。”何老板一掌拨过我舅舅,抱起坛子自个给自个倒起了酒。那架势,谁能挡得住?接下来,你能猜到会怎么……
那坛酒快完的时候我们开始装货。
何老板趔趄着,拉住我舅舅的手反复问:“爱拼才会赢,对不对?”我舅舅一边连说“对对对”,一边手指着那些尘垢厚积、包装箱霉烂,几十年前生产的滞销产品,笃定地说:“统统给咱装车。”可以看出,何老板是个老江湖,喝酒不误做生意,听见我舅舅的话,有那么一瞬,他脸上露出了惊喜和诧异,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脸正面对着我舅舅继续说那句“爱拼才会赢”,眼睛却在瞟装卸工装货。
装完车,我舅舅在原来那只手的基础上,又加上另一只手,使劲握着何老板的手,问:“何老板,一口价,你说,这一车你要多少钱?”何老板脸涨得通红,嗫嚅道:“贾哥,贾老板,我认准你这位北方朋友喽,一个钱不给你肯定不忍心,你就随意地给个成本吧!”我舅舅连忙摆手,仿佛下了很大的横心,悲壮地将一个信封拍到何老板手心,说:“不数啦,这些钱全给你!”何老板把钱塞进裤兜,两条多毛的粗腿快速地向家里跑去。不一会儿,只见他提着两个大提包气喘吁吁地出来了:“贾老板,这里边是潮州柑、潮州橄榄菜,还有岭头单丛茶,让家里人尝尝吧。”
司机的喇叭声中,一南一北的两位老板相拥而别。两人的眼睛似乎都潮潮的。
驶出何老板的厂区不一会儿,在过一座石桥的当儿,我就听见了舅舅的鼾齁声。我知道他是个“耐摔打”的主儿,不管遇到多么棘手烦难的事,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可从上级下达了“取缔不达标焦厂”通知,他就开始失眠。炸烟囱那天,在焦厂东西两边山上植树造林的几百名工人提出要“用生命保卫焦厂”,被我舅舅一声喝住了。我注意到站在戴大檐帽的人群中,目睹高耸入云的烟囱轰然倒地,他脸上挂着笑容,但嘴角却痉挛似地抖动着。来南方一路,不论在车上,还是在何老板家,舅舅都是辗转反侧,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我知道他在心疼他的焦化厂呢。现在重新听见他熟悉的鼾声,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一周后,我们回到了家乡。
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巧合,在厂区门口迎接我们的除了我们的几百号工人,还有县报社和县电视台的一拨记者。我舅舅登上门旁的水泥花池上,对记者们扳着指头说:“国家要建三峡水库,重庆市有多少个县要搬迁?云阳、丰都、开县、忠县、奉节、巫山等等拢共20几个县,277个乡镇哪!要搬迁——”说到这里,他指了指我们拉回的一大车陶瓷,“这些宝贝,这些元代的宝贝能全搬走吗?当然不能!”他的胳膊有力地挥了一下,仿佛当年动员大伙“一张席子六张铁锨创办土焦厂”时的神情。
“请问贾总,”县报记者张天民问,“这些宝贝,你能肯定是元代的?”
“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照样不算,专家,只有专家说了才算;当然是专家鉴定过的啦!”我舅舅信誓旦旦。
“贾总,”张天民又问,“这些宝贝,不,这些文物,贵吗?”
“你懂得。”我舅舅把新近听到的一个词用到了这儿,很得意地呵呵笑了。
“那你打算转产经营文物吗,贾总?”县电视台的小宋把话筒对到了我舅舅的嘴上。
“N0,N0,”我舅舅用了句外语,“到时候你就晓得啦!”我知道这个“啦”是南方何老板用的那个“啦”。
就在记者们七嘴八舌采访的当儿,搬腾“宝贝”的工人们嘟嘟囔囔地说开了风凉话。
“谁说转产难?十来年的光景,咱从农民变成了工人,一夜之间又转成了农民,这不又要变陶瓷经销商了?”
“明年兴许咱就要造宇宙飞船了。”
“啥也不用造,要造咱就造印钱的机器得啦!”
此后的三四个月间,听从舅舅的安排,我从县城东头的旧货市场购回了几车货架子,又找漆工刷新了一遍。与此同时,“三峡”方面又送来了四五大卡车“宝贝”。有两人高的大花瓶,有直径两米多的大盘子,也有拳头大小的小摆件,小挂件,还有谁也说不出名堂的器皿。舅舅高呼“慢点,慢点,碎了,满世界都弄不下了”,一边指挥大伙往腾空的三层办公楼上搬运“宝贝”。舅舅请来的县博物馆退休的王馆长用专业术语纠正道:“文物不可再生。”舅舅马上附和:“不生,不生!”
就在大伙的疑惑达到极限的当儿,记得是个秋阳高照的早晨,我们几个哥们儿在“玉堂春酒楼”刚打开第三瓶“杏花村”,舅舅就打发人叫我;我打了个呃儿,听见舅舅对我,也是对大伙宣布:“咱们的元代青花瓷博物馆就算一切就绪了;你——”舅舅指了指我说,“蛋子,你就是馆长了——不过,你的名字得改,行家说啦,就改叫谭之,听起来就像个馆长了。”见我一脸狐疑,舅舅用嘴巴努向老王馆长又说,“跟上王馆长几天就学会啦,没毬啥难的!”我心里明白,“难”也不是我的事,是我舅舅的事——初中毕业后,我舅舅说“你太偏科,数理化那点分考不上个大学;再说,大学毕业又不分配,干脆跟我干吧”,于是我就跟随舅舅骑自行车跑山、贩枣、烧土焦、炼机焦……这期间,我当过会计、技术员、经营厂长,其实我才懒得学那些“公式、参数、灰粉、硬度”什么的,舅舅说咋我就咋办,所有的“职务”都是挂名。只要每天有半斤“杏花村”,什么我都不在乎。这我非常清楚。
实际的情形是,如我舅舅所言,“馆长”并不难当。舅舅不知从哪里请来那么些专家、鉴定家,穿着对襟唐装,满嘴的元代、清代、官窑、汝窑,十天半个月就召开鉴定会,举办讲座什么的。在“博物馆”挂牌的那天,我舅舅让我穿上印着福字的天蓝色唐装在县电视台做了期节目,其实就是念了一篇稿子。我念道:
元青花瓷是国宝档案的主要组成部分,现在我向大家谈一下元青花的前生今世。中国青花瓷在全世界瓷器中具有很高的威望和声誉,特别是元青花瓷更是享誉世界,人们争先以高价购买,世界一些大型的博物馆也将元青花作为镇馆之宝。但是外国学者不受固有观念的束缚,发现了(至正型)青花瓷,对元青花瓷的产生与发展作了科学的总结,最早研究元青花瓷并由所成就的是英国霍布逊。他在1929年对英国达维特基金会所藏瓷器进行了科学研究,并对基金会所藏一对带有至正十一年(1351)铭文的青花云龙纹象耳瓶写了一篇论文,编进《达维特藏瓷谱》中,只印了36份,到了1936年还没卖完,有关元青花瓷器最早的论文就在人们的漠视中度过了20个春秋。到了20世纪50年代,美国人波普博士以此对青花瓶为标准器,对照伊郎何、特别是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博士馆所藏元青花瓷进行对比研究,找出了74件和至正十一年青花云龙纹象耳瓶类型相同的元青花瓷,以后根据这批元青花瓷的特点在全世界找到了一些青花瓷,这些和至正十一年的元青花瓷相似的元代大件青花瓷,被称为至正型青花。至正型青花瓷是元朝青花瓷达到了高峰,每件精品现在都是国宝级。我国上个世纪80年代一些专家才认识元代生产青花瓷,根据权威人士统计,全世界各国博物馆共有元青花至正型瓷器200余件,近30年国内出土的有100多件,国内收藏界爱好者也收藏了不少的青花瓷。据我了解,到目前为止,元青花研究还处在初步阶段,全国研究元青花的单位也不多,并处在元青花瓷的鱼龙混杂时期。为弘扬元青花文化,今天“杨县元青花博物馆”的诞生,标志着我县收藏家协会上了一个崭新的台阶,标志着我县文化的春天来临了。
我的职责有三:一是致辞;二是带头鼓掌;三是陪酒。半年后,我的职责又增加了一项。记得那天刚吃过晚饭送走北京来的“专家”,舅舅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发黄的小报递给我。我一头雾水。
他说:“你看看。”我把四版看了个遍也没看出个名堂。
舅舅几乎是咆哮地说:“看头版头条!”
那是篇报道我们大型焦化厂竣工投产的文章。题目是“敢立潮头唱大风”,文章称赞我舅舅是“乡镇企业的领头雁”,是“百姓致富的带头人”,说我舅舅经常告诫大家,“成绩只能说明过去,要时时站在新的起跑线上。”还提到,我舅舅的座右铭是“人生的价值在于为人类不断创造财富。”
我把这些念了出来,舅舅更加恼怒,说:“看那些我画道道的人是谁?”
我看过后怯生生地问:“哪不都是鼓动支持咱们建大家伙焦化厂的那些老熟人吗?”
舅舅冷笑道:“支持?对,一点不假,支持了好多年哪!”舅舅拍了一下旁边的一些木头包装盒又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今天咱们得支持支持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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