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至今，林敏伟还记得，那天的雨，是不知不觉大起来的。七月的雨，是最寻常的。林敏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一直打鼓。他一路摇晃着，走出了这家小饭店。
　　 林敏伟从来没有过如此的忐忑。
　　 今天这是怎么啦？
　　 有那么一阵子，林敏伟走在雨幕里，却浑然不觉。及至他意识到，衣服已经有些淋湿了。他摇摇头，苦笑一下，闪进路旁一个超市里。他大睁着眼睛，看外面那淅沥不断的雨。然后，买了一把伞。
　　
　　 2
　　 那时候林敏伟正在油条老王摊子前吃油条喝豆浆，就看见了她。这个活泼天真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这里那里窜着玩。老王不止一次喊道：“回屋去，小美。”
　　 叫小美的女孩笑吟吟的，眼眸亮亮的，瞅着忙碌着的老王，俏皮地对林敏伟说：“老王喊我呢。”
　　 林敏伟就说：“老王也是你叫的？”
　　 她就咧开嘴巴嘻嘻嘻笑起来。
　　 林敏伟起身离开时，还在打量着她，一边打量，一边若有所思的样子。刚走了没几步，小美喘吁吁撵了上来，手里提着的，是他的伞：“马大哈，不看快下雨了，还敢忘了拿伞……”
　　 他有些窘，又有些说不出的开心，瞅着她翕张有致的小嘴巴，隐隐的意识到，这个小丫头跟自己有缘分。人跟人的缘分，真的很微妙的。而且奇怪的是，他总有一个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好像见过这个女孩，这个名叫小美的女孩。
　　 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除非是梦里。除非是上辈子。
　　 这是十年前的事。那时候，他刚刚来到这个小城读大学。他二十岁，她十二岁。
　　
　　 3
　　 之后他就不断地光顾老王的油条摊了。他很明白，不仅仅是因为老王的油条好吃的缘故。这其间的圈圈道道，一句话两句话根本说不清楚。莫非他对小自己八岁的这个女孩产生了什么企图？好像也不尽然。他只能对这种细微的情绪保持一份镇静和坦然。打心里不想过多追究。而是顺其自然，去感受其中的美好，算是某种享受。他觉得，这是上天的赏赐。是对他额外的照顾。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
　　 事实上，他并没有过多表示什么。就连小美也是。两个人都在正常的范围里，说话，做事。他喝他的豆浆，吃他的油条，想自己的事情；小美管自己跑来跑去的玩，偶尔冲他启齿一笑。看着小美的笑容，林敏伟心里就忽悠地荡一下，好像被什么融化了似的，说不来的一种感觉。那种令他心里发热的东西，一波一波地袭扰着他的内心。他发现，无论是面对谁，小美都无一例外地保持了自己纯然善意的微笑和活泼可爱。而面对他的时候，更多了一层意味，熟惯，亲近，撒娇，等等含义集纳融汇后的那么一种意味。
　　 很显然，大家都喜欢她。老王很晚的年纪才娶亲，中年得女，不久丧妻。这个孤老头子独自带大了闺女，生怕闺女受委屈，把她娇惯得有些不成样子了。老王没有儿子，小美就是他的宝贝疙瘩。这一点从老王的眉眼里看得很清楚。
　　 而林敏伟自己心里的念头，也只有他自己明白。他觉得只能装在自己心里。某种意义上说，那属于见不得光的东西，甚至有些龌龊。尤其是面对一脸灿烂笑容的小美的时候，他越发觉得，如此想一想都是罪过，是对她的亵渎。不过当然也是他珍爱的东西，不能轻易示人的。从层层叠叠的心理深层，林敏伟看到了多变复杂的自己。这就是本来的他。而这样的他，小美肯定一无所知。
　　 但是并不是常常能看到小美。后来他才明白，时逢七月暑假，四年级的小美需要面对英语啦数学啦语文啦课外阅读与写作啦美术啦书法啦电子琴啦诸如此类的好多个补习班。只有少数时间，才能来老爹的摊子上玩。
　　 按说小美还是在玩性大发的年纪，不应该整天被作业题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包围，因此他颇有些同情，甚至愤愤然。可也顶多是愤愤然。心里想想便好，不便多说什么。小美又不是他什么人。对吧？对于彼此，他们明显都是一个外人。
　　
　　 4
　　 有一天，当林敏伟慢条斯理吃完自己那份油条，喝完那碗豆浆后，小美一阵风跑到了他面前。
　　 “怎么啦？”林敏伟不知道她又要玩什么把戏。
　　 她歪着脑袋，淘气地看着他，嘻嘻一笑：“大学生，我——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顿了一顿，又跟了一句：“可不可以呀？”
　　 “呵呵，”他笑一笑，说，“我哪敢不可以呀。有什么请说。”
　　 于是，小美就极为认真地向他询问了一个关于写诗的问题。她的原话是这样的：“我们老师说，诗歌必须歌颂什么，鞭挞什么。是这样么？”
　　 林敏伟说：“原则上应该是这样的。不管是诗歌还是散文，或者小说，你总得有个明确的意图，就是所谓的主题……”
　　 “不对不对，”小美着急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的意思不是说要不要主题，是说是不是非得歌颂什么或者鞭挞什么？”
　　 “当然，”林敏伟注视着她亮亮的眼眸，说，“肯定不是这样的。”
　　 林敏伟发现，当他说出“当然”两个字时，她显出了失望的神气，而当他随后就说出“肯定不是这样的”时，她眼睛里竟然放射出熠熠的光彩，激动地跳了起来：“耶！我就知道我是对的！”
　　 接下来，他们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围绕怎样写诗，如何选材，做了认真的探讨。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林敏伟发现，小美的脸蛋红彤彤的，泛着令人心动的光泽。
　　 之后不久，在市里举办的中小学生诗歌大赛中，小美以《下雨时分》为题，获得了一个二等奖。根据她津津有味的讲述，林敏伟知道，在这首诗里，小美把他当做了主角。她是如何第一次见到他的，又是怎样追上他递给他伞的，那些细节，她都做了淋漓尽致的叙述。字里行间，充盈着一股激情，和喜悦。
　　 林敏伟听着，起初心里顿了一顿，接着就更加意识到了自己跟这个丫头的那份天然的缘分，真的是命中注定的。
　　 林敏伟问她：“什么时候我可以拜读下你的获奖大作呢？”
　　 她一偏脑袋：“哼哼，休想。”
　　 “为啥？”他奇怪了。
　　 “人家不愿意嘛，还为啥？为啥？烦不烦啊！”
　　 面对这副小无赖样子，林敏伟无计可施，只好自嘲地苦笑一下。
　　
　　 5
　　 林敏伟是从南方来这个北方中等城市上大学的。学的是财务会计。这个男女通用的专业，这年头很受年轻人欢迎。只要学成，毕业后找一个旱涝保丰收的吃饭营生，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现实社会，让人们普遍加强了择业的现实性和功利性。这一点真的是无可非议。对于林敏伟来说，功课并不是怎么吃力，相反，充裕的时间倒是一抓一大把。这样，他倒乐得悠哉游哉。
　　 课余，林敏伟喜欢跑到比较僻静的地方拉小提琴；还喜欢钻到学校图书室看书，一看就是半天。他看的是与财会专业毫不相干的文学书，以及历史书。可能性格所致，他的寡言少语，使得同学们大多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也更让他如鱼得水。他求之不得。
　　 林敏伟所在的校区，距离老王的油条摊子步行不到两分钟。正是在若干个早晨，林敏伟作为众多老王摊子上的食客之一，融进了这个街边的小食摊。一来二去，便跟老王熟惯了。相互间会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一般并没多少话。
　　 转眼四年就过去了。林敏伟已经在读研。一个早晨，林敏伟习惯地来到了老王油条摊子上。来得有些早，老王还在忙活着准备工作。老王看到他就笑了。他有些莫名其妙，就问老王：“你笑啥？”
　　 老王眨着小眼睛没说话，扭脸看看里屋。里屋门口，一个身影轻捷地闪来闪去，还伴随着一些嘟嘟囔囔。虽然听不分明，却很容易就知道是谁在说话。
　　 老王这才说：“你说巧不巧，刚好丫头过来了，一来就念叨你，问你今儿个来不来。我说我哪知道啊，她就赌气不理我……”
　　 林敏伟就有些腼腆的样子。他点点头，说：“丫头是上初二了吧？”
　　 老王点点头，手里的活儿没停，说：“是啊，这丫头不赖，挺争气，班级前十呢。”
　　 林敏伟就说：“那是老王你的福气啊。”
　　 老王笑眯眯地说：“可不是咋的？我受上些苦累，也知足了。”
　　 说着说着，老王就神神秘秘地跟林敏伟说道：“你小子跟我说实话，你给丫头灌什么迷魂汤了？”
　　 “怎么啦？”
　　 “丫头总跟我提起你，对你崇拜得了不得。嘿嘿，敢情在她心里，你比她老子都厉害……”
　　 “哪儿的话，”林敏伟说，“你别净听她瞎说……”
　　 老王停一下手里的活，注视着林敏伟，说：“我没瞎说。不信你问她去。哈哈。”
　　 对于老王的心思，林敏伟不大清楚。他直觉中意识到，这是一个善良的人。所以坚决不能对他做什么破事烂事。这一点他心里有数。这个把闺女当成宝贝宠在手掌心里的人，生性老实巴交的，惟恐有什么闪失，做这个油条豆浆的早餐买卖，也是做得小心翼翼的。林敏伟明白自己的冒失会带来什么后果。他不想伤害任何人，尤其是这个善良的老王，尤其是老王这个可爱的闺女。
　　 当今孩子们的心里都会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林敏伟实在是太清楚了。小小年纪，就会不管不顾地闯入任何禁区，不属于他们的领地，也想看一看，试一试，根本不会想到有什么不测等着自己。有居心叵测的人如果趁机动什么手脚，真的是太容易了。林敏伟再三再四劝告自己，这是坚决不能允许的。他自己就过不了这一关。
　　 至于自己和小美，肯定不会发生什么不荤不素的故事，年龄就差了一大截呢。所以说这没影的事，林敏伟一向不当回事。就算是有人胡乱说道，他也任凭他们费唾沫星子去。可是，现在听老王这个当爹的如此这般说，林敏伟就有些迷糊了。
　　
　　 6
　　 七年倏然而去。这七年，林敏伟读完本科，又读研究生。等他毕业在本城找到工作，已经是将近二十八岁的人了。接下来的三年，林敏伟换了两个老板，搬了三次出租屋，家人同事，以及朋友，纷纷出手，给他介绍了五个对象。
　　 老板，换就换了；出租屋，搬就搬了；对象，林敏伟一概不管家人同事朋友们和对方的意见态度，自我行事——总起来就是，拒绝了一切企图跟他建立起恋爱关系的人。面容姣好的或者差强人意的，有之。肤色偏黑或者偏白的，有之。高挑美丽的和发胖走形的，有之……他隐隐觉得，这么做好像不对，但是又不想违背自己的本心。他习惯了跟着感觉走。
　　 林敏伟越来越恋上了这个晋北小城。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他都不想再回到自己的南方老家去了。他下了班，或者休息天，没事就在这个小城转悠。南城楼，秀容书院，温泉度假村……靠两条腿步行，哪怕是跑上一整天，也是兴致勃勃，精力充沛，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有一天，他在老王的油条摊子前闲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老王说话。老王就问：“你咋不回你们那儿找工作呢？离爹妈也近便些。”
　　 林敏伟一时有些语塞。然后他就说：“不知道了。可能，可能这十来年，让我熟悉了这个小城，对家乡反而有些陌生了……”
　　 老王就指着他大笑：“你呀你，跟我不说实话。”
　　 兀地，林敏伟就意识到了什么。这老王，话里有话啊。
　　 果然，沉吟良久，老王就说道起来。他说，因为小美？是不是？又说，哎，人各有命。又说，再有一年，小美也要大学毕业了，你怎么打算？
　　 林敏伟不得不佩服做父亲的直觉之敏感之敏锐之直接。话到此，他也不想藏着掖着了。他说：“实际上，我并没企图什么。小美，应该有她更好的人生。”
　　 老王就说：“你小子！你这是逃避你知道不？”
　　 林敏伟垂下头，无言以对。
　　 老王就说：“我知道小美心里有你。她跟我说起过。我，我知道……”
　　 林敏伟抬起头，看着老王苍白的头颅，蓦然泪下。
　　
　　 7
　　 不久，小美回来过暑假了。
　　 七月里的这些天，总是不间断的蒙蒙细雨。几乎见不到连续两个整天的晴天。
　　 抽了一个雨意阑珊的空档，林敏伟约小美到市中心的公园玩。小美答应了。
　　 从中学到大学，大部分时间小美是住校生活，所以有很长的时间，林敏伟可以说是很少见到小美了。长大后的小美与小时候的小美截然不同。林敏伟明显地感到了这种不同。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不仅仅是形体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关键是言谈举止上，让他觉到了一种陌生。之前那个活泼泼的小美，那个跟他说不完话的小美，一去不复返了。
　　 两个人肩并着肩，走过小桥，翻过假山，穿过湖心岛。
　　 公园里人不少。赶上假期了，孩子们尤其多。带小孩子来玩的年轻妈妈们，一个个围着孩子转，孩子往哪走，她们便忙不迭地跟着往哪走。
　　 几个年纪大的老人坐在长椅上，面带微笑地打量着从身旁走过的人们。他们那份安静，让人动容。
　　 游游逛逛之间，林敏伟兴致来了，他跑前跑后，用手机给小美拍照起来。
　　 小美灿然的笑脸和美丽的倩影，在细雨里显得更加迷人。
　　 而那天发生的一幕，至今，林敏伟都无法忘怀。
　　 细雨里，两人沿着鹅卵石铺的小径散步。林敏伟说：“不知道咋的，夜里老是要梦见你。”
　　 小美说：“梦就梦呗。”
　　 林敏伟说：“没心没肺的丫头。”
　　 小美说：“当然。你才知道？”
　　 说完，小美掏出手机来，接了一个电话。
　　 之后，她对林敏伟说：“闺蜜约我去参加一个party。拜拜！”
　　 她抛下一个莫测不明的浅笑，转身离去。
　　 小美娉娉婷婷的背影，渐走渐远。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短裙，微微的波浪形花边，在她袅娜婉约的走动下，一闪一闪。
　　 林敏伟有好大一会儿，没法扯回视线来。
　　
　　 8
　　 雨是什么时候大起来的？林敏伟没觉得。这雨，淅淅沥沥的，浸入到林敏伟的万千思绪里。
　　 林敏伟信步走进一家小饭店，要了菜，要了酒，一边打量着饭店里的人，一边打量着窗外的雨，自斟自饮起来。
　　 实在说，世上好多事，你没法简单判断说明。就说这雨吧，开心的人眼里，就是开心的雨；冷漠的人眼里，就是冷漠的雨；忧愁的人眼里，便是忧愁的雨了。实际上雨还是那个雨。全在人的心理细微的参照了。许多时候，人们进入了死胡同，总用自身的概念来把握权衡限制，全然不管已经是背道而驰，南辕北辙。
　　 林敏伟喝着酒，醉意朦胧。
　　
　　 9
　　 细雨里，沿着清江大街的人行道，林敏伟缓步走着，慢慢来到了西郊宏兴小区大门口。这是他租住的地方。收伞的时候，才忽然发现，雨已经停了。
　　 天地间一片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