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是一只狗。当然“畜生”原先并不叫“畜生”，“畜生”原先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博士”。后来“博士”流浪了，后来遇见了一个算命的瞎子，瞎子骂了它一句：“畜生！”，“畜生”记住了这话，从此便叫“畜生”了。
　　 “畜生”认定了瞎子，把瞎子看作了半个主人。
　　
　　 瞎子算命算得准，每天找他算命的络绎不绝。但有一天，瞎子忽然不见了。房门洞开，屋里东西却分毫不少，起先人们也以为瞎子去了哪，但后来村里人就起了疑心：瞎子从来不出远门啊，再说瞎子也走不远啊！于是人们报告了村委会，村委会报了警。
　　 于是警车开到了这个小村庄。
　　 这是一个依山傍海的小村庄，三面环山，村落就散居在山的环形怀抱中，据说东面原先也是一片茫茫的大海，但现在只能看到成片的盐田、块状的养殖场、以及种在盐碱地上的成片的防护林。如今贯通南北的一条大路已经初见雏形，直通相距二十多里外在建的一个大码头，这路把山从中部劈开，留下粗砺的岩壁，看着有些狰狞。
　　 “风水全破了。”瞎子总是这样说。
　　 这里的山不高，翻过西面的山，也是一片海，但这里的海经过人工的多次围垦，已经收敛了它的狂放暴烈，最大的潮离山脚也有几十米的距离。更多的时候人们看到的是潮平时一望无垠的安祥和宁静。于是三年前，瞎子就在西山的西坡找了一处傍着山脚的平地，面向着海，请人搭建了一间简陋的砖瓦房。于是瞎子的家有些世外桃源的样子。
　　 这天，瞎子的家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许多人。警察正在勘察现场，嫌犯锁定一个红衣少女。“畜生”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只看到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屁股，闻到阵阵鱼腥味还混杂着些许屁味。“畜生”有些着急，就伸长脖子，扬了头狂吠一声，于是人群便自动地向两边裂开。“畜生”挤进圈子，便看到了一个红衣少女，听到了红衣少女和警察之间的一段对话。
　　 “你今天怎么又来了？”
　　 “我的钥匙坠丢了。”
　　 红衣少女的话令警察一时有些跟不上节奏。于是警察有些口吃了：“你上回什么……什么时候来？来时有……有谁知道吗？”
　　 “前天，也可能是再前一天。没有人知道。那天早上出来，我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后来坐着车就到这里了。”
　　 警察开始挠头：“那，那你怎么来了？”
　　 “我只是忽然想走走。我看到一座山，翻过这座山，就来到了这里。”
　　 “你见过瞎子吗？”
　　 “见过，但我不认识他，我只是让他帮我算了命。”
　　 “那你后来到哪儿去了，都有谁能证明？”
　　 “我坐上车走了，我不知道想要到哪里，我让车子一直开。后来累了，我想回家了，后来车子就送我回到了家。”
　　 警察又一次地挠头：“你有重大的作案嫌疑，我们需要你配合调查。”
　　 “……”
　　 红衣少女哭了，泪水顺着脸庞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红衣少女哭的样子好美，梨花带雨似的，令人怜惜、令人心痛。于是周围静默无声，大家都似弄坏了一件精美的瓷器一样一时手足无措，只有“畜生”低下头来从鼻腔里轻“嗷”了一声，然后伸了头嗅了嗅红衣少女的脚，那脚纤细玲珑，从脚弓往上，有着优美的弧线。“畜生”伸长舌头，有一线涎水挂下，渐渐地濡湿了一小块地面。
　　 警察最终还是带走了红衣少女。
　　 “这么美的人，想不通……”
　　 “难道……”
　　 “不可能，瞎子不是这样的人。”
　　 ……
　　 警车开远了，人们却余兴未尽，议论纷纷。
　　 “畜生”忽然狂吠一声，从人群中窜出，把众人吓得四散逃离，等到有人悟起要捡石块扔时，“畜生”早就一阵风似的没了踪影。
　　
　　 “畜生”遇见瞎子，纯属偶然。那天，“畜生”饿了，“嗷嗷”地哼叫着，甩着尾巴在西山西坡的山脚处打转，它忘了自己已经没有了“家”，这样的撒娇不再会换来主人施舍的骨头或饭团。于是它有些绝望，声音便有些凄厉，带着如泣如诉的哀怨。这时，瞎子来了，瞎子用竹竿轻轻点敲地面，在它面前站定。瞎子看不见，但瞎子似乎有种神奇的感知能量，他用手向后摸着，找了块石头，很从容地在“畜生”前方坐下，翻白而空洞的眼睛准确地瞄着“畜生”站立的方向。“畜生”一时也有些受了震摄，停了哀怨的诉叫，后来“畜生”便将前脚趴下，温顺地蜷伏在地面，伸长头凑向前想嗅嗅瞎子的脚，瞎子却将竹竿在前方地面轻轻一点，斥了一句：“畜生！”“畜生”一时呆住，再不敢多动，恍惚间忽然认定，这就是自己的新名——“畜生”。于是“畜生”撒娇似地轻“嗷”了一声，瞎子便从手中掰下半块馒头，准确地扔在它的嘴前。“畜生”犹豫了片刻，便虎吞狼咽地抢食起来。
　　 “你不是一只野犬。”瞎子握竹竿的右手轻捏左手的拇指，慢条斯理地说，“你曾经有家，有钱人家的吧？”
　　
　　 “畜生”的家族从妈妈起便是一户有钱人家的看门。如此算来，“畜生”也算是富二代了。后来，“畜生”被主人送给了另外一户有钱人家——说是有钱人家，那是“畜生”的揣测，因为“畜生”一进门就看到了高大的围墙，还看到了围墙角一枝出墙的红杏。从此，“畜生”每天总有吃不完的剩饭，偶尔还有肉骨头。“畜生”高贵的血统使它不屑于与吃大便的野犬为伍，“畜生”觉得自己是编制内的，理所应当拥有某些高贵的特权。于是“畜生”便很享受这样的生活，每天冲着主人摇尾，讨好地咬主人的裤管。当它伸着舌头拖了一地的涎水时，便会赢得主人一番怜惜的爱抚。主人高兴了，也会叫它玩些诸如捡砖块、站立、翻滚等杂耍，这时候它便觉得自己就是一位演艺明星。当然有时主人也会踹它两脚，最离谱的是有一回女主人用半碗滚烫的汤把它烫得“汪汪”乱叫，但看着主人乐得直跺脚的样子，它便也有些开心。事后，主人更疼它了。主人还为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博士”，于是主人叫，客人叫，听着听着，“畜生”便也有些飘飘然了。
　　 直到有一天，一只肥嘟嘟的小黄犬的出现完全地改变了它的命运。小黄犬是邻居刚抱回来不久的宠物，小黄犬的主人并没有为它上链，于是小黄犬每天迈着外八字在围墙外的马路上溜达，经过门前时还故意一溜小跑，然后折转回来，在门口立定，看着“畜生”——当时的“博士”挑衅似的狂吠。“畜生”不肯落了下风，吠声更响，还作势前扑，无奈铁链锁住了它的脖圈。“畜生”愤怒地将铁链拽得“咣咣当当”地响，这样的时候一般总会招来主人的一顿痛揍。小黄犬一定是洞悉了它的痛处，一天总有几次这样的挑衅，而“畜生”——“博士”也一天总要因此挨几顿主人的打。终于有一天，“畜生”奋不顾身地挣脱了铁链，风一样地从铁门窜了出去，小黄犬吓得连滚带爬地穿过马路对面，撞在一辆行驶的小车身上，一时在地上痛苦地抽搐挣扎。“畜生”一定也知道是惹了大祸，撒开了腿朝着大路狂奔，扯断的铁链在地面拖行，发出瘆人的声响，唯有“畜生”觉得这声音悦耳，如同昂扬的进行曲。
　　 “畜生”一路地往前狂奔，不知跑了多少里路，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畜生”知道主人再也追不上了，便停下来，张大了嘴喘气。这时，它看到了一个红衣女子。这是梦幻一般美丽的女子：微风徐吹，拔弄额前的几根发丝，丝丝缕缕地笼住了眉眼处，又轻轻撩开，开合之间，使得眉目之间的美丽如梦幻一般蒙眬而不真实；红衣女子轻理发丝，指尖从额前轻轻拂过，风一般的轻柔，云一样的飘渺，看着看着真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了。“畜生”一时看得呆了，竟忘了合上嘴巴，不觉间涎水濡湿了眼前的一滩地面。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轻轻脆脆的，风中飘来，如同一路滚落的铃声，带着尾韵，余音绕耳……
　　 她在跟出租车司机对话：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你就一直往前开。当我让你停的时候，就一定是到了。”
　　 “钱照算，不会少的。”她又补充了一句。
　　
　　 “畜生”终于重新获得了“自由”，它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是一个“博士”。午饭的余味随着打嗝声仍然在喉头回荡，所以出走的第一夜，“畜生”充满了昂扬的斗志。
　　 现在，这整个世界都是“畜生”的了。它在西山顶的一块草坪上来回冲刺，拖地的铁链扯得“咣当咣当”响，它在独自的赛场里体验着自信和骄傲，累了就在山顶处随意的一块石头旁蹲下，虎视着整个村庄，有一种君王的架势；憋得紧了就抬起右腿欢畅地撒一泡尿，再没有人给它规定方便的处所了。这座山山腰以下仍然保持着茂密的植被，但山顶处由于当地人对岩石的过度开采，如今只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深坑，下雨了便会蓄下一池的深水。“畜生”想给自己加一点挑战，便找了一个稍浅的坑，想要跨越．它就从一溜小跑开始，逐渐加速，后腿一蹬，从坑的这一头跃向对面。第一次没有成功，两条前腿搭在对面石壁往前一尺左右的山岩上，前半身就势趴伏下来，后腿悬空，扑腾着、挣扎着，一寸寸地向前蠕动，坚硬的崖壁硌得它蛋疼。它试了一次又一次，有一次因为铁链的羁绊，甚至直接“扑通”掉进坑里，成了实实在在的落水狗。但它乐此不疲，一回一回地消耗着无尽的精力。于是它觉得以前的日子都是白活，它趴在石坑旁，冲着满天的星月长啸了一声，两眼闪着幽幽的绿光，如狼。此时满天的星光如水，将山顶处不多的几处绿色植被洗得闪着清清亮亮的光，石坑里的水倒映着星月，迷迷离离地闪……“畜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竟忘了今夜没有晚饭。
　　 下半夜，没有月光，星也隐没了，山顶处一片黑暗。不知过了多久，“畜生”听到了一阵异动，多年看门的经验使它警觉地耸起耳，幽幽的目光灯似地向各处扫视，于是它发现了远处两点幽幽的绿。它绷住神经，与绿光对视，四点幽绿的光在暗夜里交替闪烁，鬼魅一样。后来听到“喵”的一声，“畜生”便松了口气，它知道这一定是一只野猫。于是它轻“嗷”了一声作为回应，于是一切复归平静。渐渐地“畜生”觉得这绿光中有一种温柔的抚慰，使它充满了安全感，于是它蜷起身子，又睡着了。
　　 以后的几天夜里，它都特别期待这对绿光的出现，但这绿光后来好久不曾再现。
　　
　　 自从第一面，自从那第一句“畜生”，它就知道自己再不能离开瞎子了。于是这之后的每一天它总会抽空围着瞎子前后左右地转，讨好地“嗷”上两声，然后伸出舌头试图舔他的脚。但瞎子总是不为所动，每当这时，瞎子便会伸出竹竿，神准地点在“畜生”的舌头和自己的脚之间，维持着半仙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畜生”依恋瞎子，不仅因为他神乎其神的预知，一定也因为瞎子总会时不时丢下的几块饼干、或是一块馒头、半段面包、甚或半碗剩饭，还可能是因为瞎子让人帮忙为它取下了锁住脖子的铁链。
　　 “畜生”对于瞎子有了特别的好感，许多时候会远远地盯着瞎子的一举一动看。瞎子算命不仅摸骨，也摸脸和眼睛、鼻子，甚至耳朵，有时瞎子还会伏在桌面上双手狂躁地乱砸，砸完之后抬起翻白的眼念念有词，于是“畜生”便能看到旁边的客人频频点头。“畜生”越发崇拜瞎子了，就连瞎子拉屎的时候也想跟着。“畜生”并不是贪图吃两口野屎，“畜生”一直相信自己体制内的高贵血统，“畜生”是不屑于吃野屎的。“畜生”的行为只是一种莫名的膜拜。
　　 瞎子喜欢拉野屎，但山上草虫多，更兼瞎子没有常人的视力，所以瞎子是不在山边的树下大解的。瞎子更不愿意在沙滩上解决问题。于是瞎子请人在离住处几十米的一个空地上挖了一个巨大的粪坑，上面随意的放上两块长条石，便可以惬意地享受拉野屎的乐趣。不知道瞎子在自己的阳寿和排便量之间是否进行过较为精确的计算，反正经过将近三年锲而不舍的努力，再加雨水时不时的浸泡，粪坑已渐趋溢满，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屎皮。瞎子靠着竹竿的敲点，每回总能准确地来到粪坑，将两脚丝毫不差地放置在长条石上，然后便蹲下身脱了裤子开始享受天人合一的拉野屎乐趣。这时候，“畜生”便就远远地蹲下，乖顺地将身子前伏，聆听一阵阵“噼哩啪啦”的畅响。此时，轻风徐来，涛声依旧，若是还有三两声鸥鸣，便真似到了蓬莱仙境了。
　　 傍上瞎子之后，“畜生”有些淡忘了对那对绿光的期待。每个夜里，它有了新的活动场所：它会在海边和沙滩上用脚刨起一堆堆细沙，越刨越快，最后就像下了满天的沙雨。星月满空的时候，海滩上会看到一只只四处爬行的螃蟹，横冲直撞，无比地招摇。“畜生”喜欢在这样的时候，狂吠一声，以箭一样的速度飞冲上去，把刚才还不可一世的螃蟹吓得纷纷往洞里钻。其实“畜生”并不在于要捉住哪一只螃蟹，它只一直往前冲，似是在检验自己百米冲刺的速度，它享受这样的乐趣，这样的乐趣在过去主人家的高墙内是没有的。有时，它也会踏上退潮后的滩涂，试着靠近一两块较近的礁石，用脚在礁石旁的小水洼里调逗性地踢，若是星光暗淡的夜晚，便会看到许多道金光“噼哩啪啦”地溅起，那是水里长脚的“叭叭虾”受惊跃起。但“畜生”并不伤害他们。这样的游戏“畜生”百玩不厌，它总要折腾到下半夜，然后在沙滩上随便寻一个地方蜷起身子睡下。“畜生”不熟悉潮汛，有时忽然的涨潮声把睡梦中的它惊醒，它会疯了似地向山上跑，山脚下、山腰处的树枝缠住它的脚，黑松、马尾松的粗壮的根系和树干撞得它“嗷嗷”乱叫。但只要有机会，它每晚仍然还是愿意选择随意的一处沙滩睡下，它享受这样的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