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啥人？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汤水不进，看你这一辈子还用别人不？不就是托你批个条买点化肥嘛，一点面子不留，还当场把礼物给扔出院墙外，至于吗？来老犟家托情的邻居撂下几句解气的话，扬长而去……
　　 唉！这亲戚邻居几乎让你得罪光了，咋说你？瘸着个腿，犟起来像头驴！老伴小声嘟囔着，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不吱声，只顾低头生闷气。
　　 嗯，瘸着个腿，你以为我愿意瘸，还不是那年狗日的日本鬼子造下的孽。唉！再说，这让我违规办以权谋私的事，这是拉我下水，也能拿到桌面上说？你想想，这一旦为自家的亲戚邻居开了口子、沾了光，会坏了规矩，遭人骂，不值得。哼，让他们死了这条心吧，就算亲戚邻居得罪光，违规的事也坚决不能做！老犟想“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夜里睡觉也踏实，他想着想着气就消了，微微一笑，喜中略悲。
　　 ……
　　 嘿嘿，刚才你问我啥？咋弄瘸的腿。与人聊天，老犟起初有点故意回避遮掩。
　　 是啊，咋瘸的。听说是你小时候调皮捣蛋，嘴馋爬树掏鸟蛋，不小心摔下来，就瘸了，是不？哈哈。
　　 纯碎是胡诌八扯！哪能听风就是雨，你说这样话，是有点浑啊。哼，我这瘸腿，可是战争年代立过功、为国家做过贡献的。老犟用手摸摸瘸腿，涨红了脸粗声辩解。
　　 哎吆吆，还做过贡献呢，这全国都解放了，是啥时候的事？要不，说说看……
　　 唉！说说就说说，咋弄瘸的是吧？这事，要从那个抗日战争年代说起。老犟心头一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硝烟弥漫、“和平既然绝望，只有抗战到底”，最终八年浴血奋战赶走日本侵略者取得全面胜利的抗战时期……
　　 抗日战争年代，老犟的爹是村长，也是村里最早的唯一一个中国共产党员。后来，村里成立了党组织，经村长介绍，村里的几个青年骨干陆续加入中国共产党。老犟在爹的熏陶下，十五岁就参加了革命队伍，他为了革命事业，经常冒着生命危险，跟随爹到处拉游击打鬼子，经受住了血与火的考验，在烽火岁月得到了锤炼，很快成长为一名合格的革命战士，并积极申请加入党组织，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
　　 老犟说，有一次，村里一名坏事干尽、丧尽天良的铁杆汉奸出卖老犟的爹是共产党。还亲自带着鬼子连夜赶往村里抓捕。漆黑的夜里，在日本鬼子偷偷进村的路上，汉奸还叫嚷着一定要抓活的，说是只要抓着我爹严刑拷打，就能敲开我爹的嘴巴，就一定能得到鬼子做梦都想要的更多秘密和情报。
　　 当时，情况万分火急。我们提前得到消息的地下交通员，冒着生命危险，连夜赶来我们村子。
　　 “当当当！”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我爹。
　　 谁？爹迅速坐起，操起枕头下面的家伙。
　　 村长，我是交通员小刘，汉奸带着鬼子已经快到村口了。快！
　　 那天晚上，我爹叫上我连夜跑到江苏徐州暂避风头。我和爹到了徐州后不久，在组织的安排下继续从事革命工作。
　　 为了掩饰身份不被暴露，我就装扮成一名黄包车夫。当时，人生地不熟，条件艰苦，吃不饱穿不暖，也确实吃了不少苦头。说到此，老犟红了眼眶，哽咽起来。
　　 老犟说，再后来，根据地下工作需要，我又和爹一起开了一家小混沌店，以卖馄饨作掩护。一个阴云密布的晚上，我接受了一项重要的任务，不料被坏人盯梢了，行到在半途中，情急之下，我快步闪进路边的一片浓密的树林里，“蹭蹭”爬上一棵又高、又枝繁叶茂的大树上。
　　 盯梢的两个人紧随而来。见不到人，就拿出手电在树林里四处寻找，迟迟不肯离去。
　　 其中一个一边寻找，嘴里还不时吐着不干不净的狠话，娘的，真邪了门！明明见进了这树林，咋就没了踪影？小心别让老子抓着，抓着了先打断他的腿脚，让他再跑……
　　 另一个说，哼，跑不了，就算是躲进老鼠洞里，今天也要把他挖出来！这东边是河、西边是大路，你把南边，我把北边，咱两头堵，看他能上天入地……
　　 老犟说，当时我躲在树上，借着盯梢人手电的光亮看得真切，其中一人已经走到我躲藏的树下。真是天公作美，突然一道剧烈的闪电撕裂漆黑的夜空，瞬间亮如白昼，稍纵即逝里一声闷雷，炸破了夜的宁静，盯梢人一惊，赶紧的大声招呼另一个。嗨，那个小子肯定已经溜跑了，看这倒霉的天气，怕是要下大雨了。快，撤吧。
　　 雨，倾盆而下。老犟说，由于蹲在树上只是一个姿势，时间久了，顿感四肢僵硬酸疼，加上大雨湿了树干，淋湿模糊了眼睛，向下爬到大树身叉处，手脚不听使唤，“咣当”一声掉下大树……唉！自那以后，我这腿就不麻溜，变成这个瘸样了！
　　 ……
　　 犟有犟的理，老犟是个老革命、老党员。
　　 解放后，组织上安排老犟回到家乡工作。因为老犟多少喝过几年墨汁，尽管文化水平有限，在当时也算是个文化人。经组织推荐，他高高兴兴接受了在新成立的人民公社给领导当文书一职。
　　 在公社院里，老犟是出了名的无神论者。他一辈子只相信共产党，从不信奉鬼神，自然也要求老伴和儿女不要信鬼神，更不能装神弄鬼糊弄人。
　　 一天，老犟下乡到村里检查工作，中午时分口渴难忍。他就近敲开一户老乡家的门，从人家水缸里舀出一大瓢凉水，“咕咚咕咚”一气喝足，临走正要道谢时，看见刚才给他开门的大娘正在院子里的香台前磕头作揖、烧香祈福。
　　 大娘，经常大白天烧香？！老犟压着心里的火，故意漫不经心、乐呵呵问着大娘话。
　　 嗯嗯，烧香拜神，求老天爷和各路神仙保佑俺一家平平安安，今年地里的庄稼大丰收！大娘心生敬畏，满脸虔诚。
　　 老犟问，大娘你烧香求神几年了？
　　 大娘说，打记事起，俺娘就教育俺神灵不可亵渎，这神灵着那。我这烧香跪拜神灵，少说也有五十个年头。看看，俺家堂屋里还敬着其它各路神仙呢。逢初一、十五，俺都上香跪拜，心诚则灵。看看，这几年日子一天更比一天好过，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越过越带劲，这都是按烧香跪拜求来的，能不信？
　　 哦，那大娘您十年前生活咋样？
　　 唉！别提了，连年兵荒马乱的，要吃没吃、要喝没喝，日子过的比黄连还苦啊！
　　 呀，大娘，那时您也烧香求神了呀！咋没保佑您？老犟故作一脸惊讶。
　　 嗯，求了呀，一天没落下，天天跪求啊！大娘一脸委屈，开始挤眼抹泪。
　　 唉！那天天烧香跪求神仙，咋没求来福？老犟故意叹口气，问大娘。
　　 唉！这？
　　 嘿嘿，大娘，这神仙救不了咱穷人的命，也翻不了咱穷人的身，更不会凭空给咱带来富裕的好生活！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也就没有咱现在的好奔头、好生活，大娘您比我经历的事多、吃的苦多，有句俗话咋说类？呃，“买个烧鸡好好撕撕想想（思思想想）”是这个理不？
　　 嗯，你这一说，大娘我还真开窍了！还真是这个理。唉！这么多年的香白烧了，头白磕了？！
　　 ……
　　 那年，老犟升官了。从文书一职，升任为乡棉办主任，这是他这一辈子当的最有实权的官。
　　 老犟当这个棉办主任那几年，确实得罪了不少乡里乡亲和左邻右舍。上任不到一年，村里就有人背后议论，老犟瘸个腿，咋恁犟！听到这些风言风语，老犟笑笑不语……
　　 老伴说，这升了官应该说是一件好事。可，这老犟一升官，惹的一家人跟着受冷落、遭白眼。
　　 那个年代的农村，农民没啥出路，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坷垃里刨食，能在这地里多刨点粮食是他们最幸福、开心的事，当时种地能增产的化肥奇缺，化肥自然成了农民想方设法都想得到的宝贝。老犟可是公社的棉办主任啊！手里掌握着农民做梦都想弄到的化肥票，这个角色在一些人的眼里可是个美差、肥差。
　　 于是，有人开始动了心思“隔皮猜瓜”，背地里扯袖子、咬舌头……
　　 哼，肥差。老犟这下发大了！猫能“不吃腥”，他能把持住？
　　 既然你和老犟有亲戚关系，弄几袋化肥小菜一碟。早动早受益，找他去呀。
　　 邻居的媳妇劝丈夫说，远亲还不如近邻呢，平时你与老犟交往也不错，张开口能不给个面子？就算是“拿热脸蹭冷屁股”，也总比不蹭强吧。说不准这一蹭能蹭出几袋化肥来呢，是不？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是人就会有弱点，这老犟真能做到滴水不进，打死我都不信。你去时多少带点礼往他家一撂，差不多能成！
　　 心动不如行动，不试一试，咋知道？他再犟，也不会一个对脸的亲戚邻居都不顾、不要了吧？那样的话，岂不成不人间怪物、孤家寡人？
　　 嗯，有道理。试试？试试就试试……
　　 于是，有头脑灵活的亲戚邻居动了心思，多半趁了夜色找上门来，甚至肯求老犟不念亲情念旧情，高抬贵手帮忙批个条，弄些能让地里的庄稼增产的化肥。
　　 化肥是有，可要你来当这个主任，不合乎政策的无理要求，能随便给不？再说了，如果开了这个口子，今天你来给你批几袋，明天他来给他批个条，我这不成了拿组织给的这点小权利给自己的人谋利益吗？党性原则哪去了。真要这样啊，用不了三天，你们就把我送牢房了，是这个理不？别从我这里想巧了，没门！老犟说着不软不硬的犟话，撵走了一波又一波亲戚邻居。
　　 对这些前来拖情的人，只要是不合乎情理的事，老犟无论亲疏一概不帮。这些找帮忙的人给他送来的礼物，他是从不隔夜给人家退回去。后来干脆一点面子不留，甚至当场把拖情人送来的礼物扔到院墙外。
　　 当时，政府鼓励种植棉花，农民心里也有杆秤、细算过账，这棉花卖了能换来现钱，棉籽还可以压榨成食用油，所以当时农村家家户户都种植棉花，积极性空前高涨。为了能卖个好价钱或排队时能加个塞早点卖，不乏有前来求老犟帮忙的人。
　　 一次，邻村的大外甥提着礼物，大大咧咧来家找老犟。他想，这老犟舅是远近出了名的犟，那要看对谁，我这亲外甥找舅肯定不一样。再说了，不是还有俺娘这个“尚方宝剑”嘛。
　　 问明来意，老犟心理不悦，耷拉着个长脸问，卖棉花这事用找我？
　　 外甥说，俺娘说的，让我来找找舅，看看能给提个高价不？这明理的人都知道您当家，说了算数。
　　 唉！我姐这是糊涂啊！这棉花好孬摆在哪里，一眼就明啥等级，我硬把“黑”说成“白”，那岂不是“颠倒黑白”是非吗？去去，赶紧的回去，这个忙你舅我帮不上，也不能帮！
　　 呃呃，我说舅啊，就帮一次行不？你不给外甥面子，就算是给你亲姐姐、我的娘一点薄面行不？
　　 老犟脸一黑，不行！别再搬出你娘和这事瞎掺胡，一码是一码，别指望你舅开这个口。
　　 呀呀，你是我亲舅呀，咋说这样绝情的话！怪不得村里的人都说你不通人情、不分远疏，背后议论说你是个汤水不进、不食人间烟火，还给你起外号叫“老犟驴”，外甥我今天总算见识了，这外号起的好、起的准，一点都不错、不过分，你就是个十足的犟驴，老犟驴！
　　 哼，没大没小、没礼貌，你这小子咋能对舅说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话。犟驴就犟驴，你舅我坐得端、行得正，夜里能睡踏实觉，还就不怕别人背地里戳脊梁骨。
　　 好好！你就六亲不认、睡你的踏实觉吧！俺这就回家和俺娘说，您走您的阳关道、俺走俺的独木桥。今天就与您断亲绝交，永不再来往。外甥怒气冲冲、甩手出门……
　　 哼，随你吧！老犟脸色铁青，快步追撵过去，把外甥带来的礼物扔出家门外。
　　 ……
　　 至于送礼求人的事，老犟还真从来没干过，哪怕事关自己儿女的事。
　　 老犟有一个儿子三闺女，除了儿子去当兵，三个闺女都是靠自己努力考上学分配参加工作。八十年代，大多父母有工作、吃国粮的家庭，儿女大都考进令人羡慕的技校或招工了。
　　 一天，老犟的大女儿丽丽试探着问，爸爸，我不想上学了。
　　 老犟眼立马一瞪，不上学想干啥，难道要跟你妈下地砸坷垃？真要这样我不拦。
　　 丽丽说，和爸您一起工作干部家的孩子，有好几个都安排到工厂上班了，这不又有了招工的机会嘛，我也想去。
　　 嗯，这人家是人家，你只能好好用功读书，不能去，也去不成。老犟说话的口气透着一丝强硬、不容置疑。
　　 实在看不下去的老伴问，那些干部甚至还没有你的官大，为啥人家能去，咱自己的孩子去不成？你胳膊肘外拐，我看不是脑袋被驴提了，就是傻！哼，丽丽说的这个事我同意，你要不答应，以后你单过你的好生活，别想再进这个家。我们享不起你的福、沾不起你的光，难道还躲不起啊，孩子全当没有你这个缺心眼的爸。
　　 呀呀，孩子不懂事、看的浅，你咋还不明事理，嘴里吐出这伤感情的话？
　　 那你倒是说说，合情合理还不伤感情的话。老伴气嘟嘟接过老犟的话茬。
　　 这，我能看出来咱家丽丽聪明好学，将来肯定是大学生的料。这一见有招工机会，能进厂当工人就动了心，可咋没往远处想想！放着能上大学的机会不珍惜，却偏偏想着早早就业当工人，岂不亏了咱家妮？要不这样，丽丽到时真考不上大学，我再积极想办法，行不？
　　 哼，你就敞开了开脑壳，用劲放开了瞎想、胡编、糊弄我们娘俩吧！这形势变化恁快，一天一个样，大好机会失去了，你以为能重来？净说些“猴年马月”没准头的事，丽丽考不上大学再没了进工厂的机会，到时候你再上心，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任凭你鼻涕一把泪一把、哭爹喊娘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