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望着面前“校长室”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像三只金眼睛闪闪发光，居高临下，神气地向她逼视着。陶小宛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叩响了校长室的门。
　　 听到里面一声答应，陶小宛方走进里面。庞校长很热情地站起来向她打招呼，这种热情仿佛像刚出笼的包子上的热气，香则香矣，却有一种烫手的感觉。坐下来，双手接过校长端过来的一杯热茶，小宛不知道校长到底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讲。校长递茶的手真胖，手背大而厚，手指也一根一根火腿肠一样，肥而多肉，这个比喻让她大吃一惊，让她惊奇于自己不该在此产生的丰富的想象力。
　　 “小宛，我找你是为了这次定级的事情，你肯定听说了吧？”那几根火腿肠在桌子上轻轻旋转着一次性塑料杯子——这个怪想法让她狠狠地眨了一下眼睛，试图让自己逃离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嗯。”她轻轻点头，关于定级，她仿佛也没别的话可说——这样一件重要的事情，大概也不是她能够做得了主的，她已经抱定了想法，就让自己随波逐流，得之何幸，失之也无所谓。
　　 “张老师和丁老师也是老教师了，工作都干得不错，你们三个今年竞争是很残酷的，毕竟学校只分了一个指标。”校长适时地闭住了嘴，留神看着陶小宛的表情。“哦？是一个呀？”陶小宛装着不知——其实这消息早在半个月前便传进了她的耳朵，她岂有不知道的道理，可是在校长面前，知道也得装不知道，不知道的有时也得装知道，于是这事情便在知道与不知道之间，成了或败了。
　　 “是啊，所以，竞争很激烈呵。到时万一……你也有个思想准备是不是？”校长盯视着她，继续观察她的神情。校长的眼睛原本很大——至少在自己刚刚参加工作时——总有快十年了吧？那时他那一双眼睛还是很大的，明亮而有神。可是现在则不同了，眼见得他是越来越胖，身材高大再加上越来越粗壮的身材，就像自己的学生在作文中写他的那样“我们的校长膀大腰圆”。可是她还是有些想不通，为什么校长身材胖了，这眼睛却是越来越小了呢？她仔细忖度了一下，对这个问题给出了两个答案：一是因为校长的眼睛随着当校长的年头越来越长,他便越来越喜欢经常眯成一条缝，仿佛这样显得更威严更有官态了一样；二是因为脸上的肉长得太多了，于是便被那些横长的肉把眼睛的空间给挤没了，那眼睛便只好委委屈屈地变成了一条缝儿了。
　　 想到这里，陶小宛在心里悄悄偷笑了一下。“校长你也知道，这次定级，我们三个都够条件，我也不报太大的奢望，到时就让大家评议吧，不管结果怎样，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干工作。”小宛不动声色地道。她知道现在也不能太谦虚了，坚决不能说出退出的话，这年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她比起那两个竞争对手来，论能力论态度论成绩可是一点儿也不差，干嘛要自己退出？虽然她知道校长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主动提出退出竞争的话，可是她偏不，就是注定失败了也要争一争。反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几根旋转一次性塑料杯子的火腿肠已经改变了对象，将一次性塑料杯子改换成了一只浅黄色的圆珠笔，依旧缓缓地旋转着，仿佛火腿肠的功效不在被吃上，而变成了跳慢三或慢四的舞蹈动作上。陶小宛看着那几根火腿肠忙个不停，心里有些恼火——它为什么不停啊，为什么要不停旋转呀，看几根火腿肠跳舞是多么没有意思的事情啊！
　　 “那好，我们先聊到这儿。不过，小宛呀，一切还是以大局为重，我一向很欣赏你的这个态度的。”望着校长那笑模笑样儿，陶小宛心里冷哼了一声：哼！给我一顶高帽子我难道就吃你这一套了不成？不过她还是面上带笑道：“嗯，谢谢校长欣赏！我走了。”轻轻带上门，小宛长长舒了口气——再也不用看那张圆脸和十根火腿肠了，心里真轻爽。
　　
　　 （二）
　　 张君正在屋子里和老婆李玉丽吃饭。米饭，香茹炖排骨，一向是他的最爱，但今天他却少了以前那种狼吞虎咽的馋相和胃口，相反他却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显得很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这让他的老婆感到很奇怪，吃着吃着不吃了，放下碗来，用筷子敲敲他的碗沿：“唉，我说，你是不是还在为定级的事情闹心呢？和饭菜过不去了是不是？”他望了老婆一眼，不说话，依旧一粒一粒往嘴里撂着饭。“算了，别操这个心了，今天的饭我可是按着你的口味儿做的，不想吃拉倒，今天的晚饭可是又省了。”李玉丽吃完了，开始收拾餐桌。张君三下五除二，扒完最后几粒饭，放下空碗，躺到床上嘴里依旧是不声不响，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一刻也不得安生。
　　 说起来，这一切都是定级闹的心。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心里就一阵剌痛，去年那一幕又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脑海里。本来按他的条件，去年就可以定级了的。花了两千块钱找亲戚跑了个指标，好容易千盼万盼的指标下来了，哪儿知道最后一个环节没有跑到，表格都辛辛苦苦填了一天，却被打回来了——理由是，太年轻，机会还是让给比他大的人罢。这一来，白花的钱是没得说了，可是那种精神的折磨自己又如何能够承受？他只要一出去总觉得大家的眼光全都带着嘲笑——一般定级填了表的很少被打下来的，而自己却生生栽了这么一个跟头，叫他如何甘心？
　　 无论如何，去年的事情本来已经过去，今年就重新开始罢，可哪儿知道问题又来了——学校事先对于定级是有规定的，凡是这一年填了表没有批下来的，那可是白白浪费了一个表格了，那么下一年就算有指标也不许再占了，要让给下一个准备定级的同志。这一条规定这一次仿佛就是专门针对他的，让他寝食难安，坐卧不宁。哦，我去年是栽在这件事情上了，可那是我成心的嘛，我巴不得赶快完结了这事儿，可学校规定毕竟大家都是知道的，这又如何办呢？自己今年虽然参与了竞争，到底结果又会如何呢？
　　 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前突然现出了一个女人的影子，这影子让他眉头一皱，仿佛剌痛了他某根神经。那是他今年定级的另一个厉害的竞争对手，丁春影。那是一个黑黑瘦瘦的女人，嘴唇却仿佛因为身体特别瘦小也只好长得特别单薄。张君想起了他们去年一起定级的事情，那时也是他们两个人在争，后来自己终于争上来，哪儿知道自己填好了表，到处钱也送到了，想着就会大功告成了，谁知道会因为某个环节没有打点到，自己怎么会被打回来，功亏一篑了呢？想到此，他愈发痛心了。
　　 一想起丁春影，他的头就痛。她是教英语的，也等这个中一等了多年了。去年两个人一起竞争时，这个女人的能量蛮大，两个人的量化分数相差不大，最后的重点便是在民主评议环节，听说她四处找同事拉票，上门拜访事先打电话等等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后来多亏自己这些年来做毕业班的班主任为了一些领导，再加上自己的教学质量一直比较高，在学校老师和领导口里可以说是留有口碑的，才在最后领导进行评议时比她多了两票，方使自己胜出了——哪儿知道，到得最后，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小阴沟里翻了船，没有成功。钱也白花了，精力也浪费了，人也丢了，只有鬼才知道竟是白白浪费了这个指标！这今年，又和她撞到一起，来争这个指标了，他岂愿意？她岂愿意？
　　 其实她和丁春影之间交往并不多，倒是张君老婆李玉丽也因为教英语和她在一个教研组对她了解比较多些。李玉丽和丁春影之间很是闹过一场矛盾的。记得那一年暑假学校宣布李玉丽和丁春影同时任班主任并教八年级的英语，谁知道在学生都已经纷纷看红纸上贴的班级名单进班的关键时候，丁春影竟是狠狠给来了一个阴招！丁春影老家丁寨村有一个学生是七年级时的一个十佳生，分到了李玉丽班里，理所当然应该进李玉丽的班级，对这样的好学生大家当然都是很上心的。谁知道李玉丽上午没有见这个学生进班，下午也没有见她进班，一问班里的学生，才知道他居然跑到丁春影班里去了——不用说，这学生是被她使招儿挖跑了！这还了得？学校分给自己班里的十佳学生竟然被人家挖跑了，自己这班主任还如何去做？李玉丽自然要寻上门儿问个究竟。这一来二去，言语不合便吵将起来，一时闹得脸红脖子粗的，惹得其他老师纷纷看笑话。
　　 事情最后在学校的干涉下得以解决——学生回到了李玉丽的班级，可是两个人从此结下了梁子，相互之间从不搭理，仿佛陌路一般。想到此处，张君面前又出现了那个黑黑瘦瘦的女人，她那薄薄的总在不停翕动着的嘴唇，这真是冤家路窄，看来今年和丁春影又有得一拼了！心里一时百味俱陈。
　　
　　 (三）
　　 丁春影正坐在陶小宛的宿舍里。她一边细心地剪着指甲，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陶小宛说话。陶小宛手里随意地翻着一本杂志，嘴里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两人平时一个教语文，一个教英语，不在一个教研组里，并没有过多的来往。最大的交情也无非是在路上时点个头儿谈点儿天气、吃饭啦没有等有等同于无的话题。而到现在仿佛成了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一样显得亲密无间。
　　 “唉，小宛，其实这定级定不上的感觉，真是百爪挠心呐！去年十月份定级时我整整一个月没有睡好觉，那个感觉实在难受！没有想到今年我又得经历同样的痛苦了。”边剪指甲，她边漫不经心地道。并轻轻瞄了小宛一眼。“是啊，这事儿搁在谁头上都一样。定级可是大事，要是我们自己不操心，还能指望谁操心呢？”小宛不痛不痒地道。“那倒是。去年我可遇上一个强大的对手啦，却被一个领导评议给打败了，我看呀，领导就是偏心。他因为在领导群里巴结得好，所以就混得比我好，竟然因为两分把我给刷下来了。如果是我填表报上的话，那不是一准成了吗？他可是白白浪费了一个指标了。这学校的规定他又不是不知道，今年应该没他的事情了。”丁春影剪完指甲，轻轻地对着指头很认真地吹了吹。
　　 “谁知道呢，既然有规定，想必领导也不会坐视不管的。”小宛看着丁春影剪得干净整齐的指甲，心里不禁有些不忍心，是啊，一年就够了，倒是得两年地折磨，这样的事情轮谁头上也不会无动于衷的吧。“我给你剪剪吧，看你的那几个指甲也长了，做事儿就不太方便了。”丁春影说着便去拿小宛的手，小宛一下子闪开，笑着道：“呵呵，谢谢了。我自己剪习惯了，别人剪不太习惯。你把剪刀给我就是了。”陶小宛从丁春影手里拿过指甲剪，开始认真剪起了指甲。
　　 丁春影不说话，看着小宛剪了一会子。“唉，丁老师，你们这去年都没有通过的，想必是今年应该没有问题了，我就是报名儿，也是当个绿叶儿，给你们俩个作陪衬的呢。”小宛貌似很不经心地道出一这一句话。“唉，谁知道哟。这定级的事情可是风云突变，谁也料不到会是怎样的一个结果。不过你还年轻，虽然资格条件都够，比起我们这些老家伙可能还差些火候吧。报名归报名，以前我可白白给人家当了两年绿叶呢。去年又给他当了一回，今年我这绿叶怎么着也算当到头儿了吧。”丁春影说到最后，长叹了一口气。轻轻拈去裤子上的一个小指屑。
　　 “其实没什么的，啥事也只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丁老师你也得想开些。你没看咱们学校的姚老师呀，快退休了不也才定了中一，你现在可比她小了快二十岁呢，和她相比起来，也算够年轻的啦。”小宛是剪一个吹一个，有条不紊，很细致认真。听到她这话，丁春影眉心一跳，心里一凉。“咦？我的好妹妹啊，你咋这么没有同情心呢？你老姐姐我干了这么多年，能和姚老师相比？她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是从小学调过来的，中间自然大费周折了。哪儿像我，一毕业就在这学校干，十多年了每次定级我都让让别人，别人为什么就不能让让我呢？至如今就算没有功劳也算有苦老，我也算是这儿的元老了，校长那时就讲过，谁先来的定级肯定尽着谁的。我还记得校长当时这话呢。再说了你来这儿时我已经在这儿干了三年了，怎么着校长也不能忘了他自己的话，吐过的唾沫他咋着也不能舔起来是不是？”丁春影一时说得有些急了，脸竟然也是微微红了起来。
　　 陶小宛先是眯着眼睛望着剪过的指甲，轻轻吹了一下，然后方停下来道：“那是，校长金口，岂能说改就改？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咱们校长那记性，有时也蛮坏的，呵呵，咱们学校好几次定好的活动不是都取消了嘛？还以计划赶不上变化作理由呢。”说到这里，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站了起来道：“看我，只顾和你说话儿了，竟然忘了倒茶给你喝了。茶瓶里偏又没茶了，我现在就烧茶。”“没事儿没事儿，我不渴。都是自家姐妹的客气什么？我还有事儿，那我先走了。”丁春影站了起来，用手轻轻按了一下陶小宛的肩膀：“好妹妹，你可要记得我这一句话，无论如何，咱们两个得一条心，要是咱们定不成级，那他也一定不能定级，不然对咱们太不公平了。”陶小宛轻轻点点头儿，看着她的身影慢慢在门背后消失，然后轻轻关上了门儿。
　　
　　 （四）
　　 例会正式开始之前总是热闹得很，领导们还未到齐，这之前的时间便显得分外热闹一些。大家说话儿的说话，听MP3的听MP3，玩手机的玩手机。陶小宛静静坐在那儿，听着身边一个同事在大声议论另一个同事的波浪卷儿有多洋气多时尚。还有另一个女同事正对另一个同事说自己老公多么大男人主义，连油瓶子倒了也懒得扶一扶，仿佛自己嫁给他是做他一家人的保姆似的。更有一个同事的声音又尖又脆，显得分外清晰，她讲到自己的婆婆照顾孩子除了供给孩子吃饱穿暖之外什么也不懂，好像这恰是一个批斗会场，正好由得她向众人愤怒声讨自己的婆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