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深夜醒来，寂寞、无助、以及难以言喻的困惑潮水般袭来，在漆黑静溢的空间里，她就这样躺着，恍惚中嗅到槐花的香味……
　　 她常常在这隐约的香气里舒醒，这个叫“于暖”的女孩，在春日夏阳的温暖里却依然不知道如何让自己变“暖”。
　　 程天翼说：“于暖！于暖！你的名字让我想到向日葵追寻阳光执着的灿烂，可是你的人却是隆冬冰雪里的梅。”他说这话的时候，冬天里的最后一丝冰冷正悄悄地被春风带走，因为他抑扬顿挫的语气，故意做出的夸张的表情和动作，于暖忍不住笑了，说：“程天翼，原来你还有做诗人的潜质啊！”
　　 程天翼忽然就安静了下来，眼睛直直的看着于暖，她嘴角的笑意还未散去……
　　 “可是我不想做梅，想到那些在冰天雪地里，在萧瑟寂寥的大地上孤独开放的梅花，我觉得好冷，我怕冷，我真想做一株向日葵，努力绽放在耀眼的太阳下，仰起朝气蓬勃的脸，那才是青春该有的模样……”
　　 有时候于暖会有一股冲动，想要把某些心事说给程天翼听，可是看到他整天一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她想：算了，说了他也不懂。
　　 那个淡蓝色的信封静静的躺在桌子上，于暖的手指在上面轻轻的画着，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程天翼的情形，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看书，这是她课余唯一的消遣，书是她唯一的朋友，她独来独往，永远距人于千里之外，在这里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坐着，仿佛要坐到生命的尽头。
　　 她活在自己狭小而又封闭的世界里不愿也不能走出来。
　　 “同学，你的信掉了。”
　　 她抬起头，一个男生，在她的对面，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她本能的摇头，却突然愣在那里，吸引她目光的不是那个男生，而是他手中的信封，确切的说是信封上的图案：一棵槐树，一棵苍老的开满了花的槐树，些许被风吹落的槐花在淡蓝色的纸上若隐若现，一如她梦中的模样，刹那的美丽与哀愁袭上心头。
　　 “同学？同学？”
　　 男生的手在她脸前晃动，她想说那不是她的，可是手却不受控制的伸了过去，像着了魔一般。
　　 伊伊说过：一生一世那么遥远，我们等不到，除非现在死去。
　　 看看我是不是一个例外。
　　 整张纸上只有这两行字，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如果这是一封情书的话，那也未免太过简单了。
　　 初看这封信的于暖只是不屑地冷笑一声，多傻的人啊，一生一世那样永恒的高度，平凡如我们如何能攀登的上去，就像那个叫伊伊的女孩说的一样：我们等不到，除非现在死去。
　　 在相爱的时候死去，不管哪一方都会在活着的人心中留下永恒的痕迹，这样的确很残忍，可是在爱情岁月的漫漫长路上，那么诱惑，谁能抵挡的了。
　　 于暖像往常一样重复着三点一线的生活，教室、图书馆、家。像个机器人一样每天做着同样的事，她在学校的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因为不喜欢也不习惯和别的同学住在一起，而别人也总以为她太过怪异，她需要安静，需要在每一个夜里在恍惚的香气里试着回忆，回忆那似乎在脑海里就要窜出却又永远不能想起的关于少年的往事，日子过得单调而又漫长。
　　 有时候都不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每天读书、读书、学习、学习，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像其它的女孩子一样，为了有个好工作，为了将来嫁个好人家，那她大可不必这么努力，因为所有的工作，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而婚姻却好像是遥远的永远触摸不到。
　　 程天翼说难道生命中没有什么是值得你去珍惜值得努力的吗？
　　 有吗？她不知道，她甚至不必为父母而活，因为她跟本不晓得他们在哪里，长的什么样子，爸爸妈妈这些看似亲切的字眼儿，对于她却是和大街上每一个与她擦肩而过的人一样陌生，叔叔说他们离开她的时候，她已经十岁了，可是在她十岁的脑海里竟然没有留下他们的任何记忆，哪怕一个模糊的身影。
　　 于暖，一个那么容易遗忘的女子。
　　 再次遇见那个男生还是在图书馆。
　　 没错，于暖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么容易遗忘的于暖竟认出了仅一面之缘的他，心底有小小的诧异，那些在她生命里一闪而过的面孔，她总是转瞬即忘。
　　 “你好啊！”
　　 男生微笑着坐到了她的对面，还是那样的充满阳光，清爽的短发，永远含笑的眼睛，洁白的衬衫仿若云朵。她抬眼望了一下，没有说话，一是因为她向来不会和陌生人多说话，还有就是因为那封信的缘故，她有点心虚。
　　 “不认识我啦？上星期……”男生夸张的喊到。引得周围的同学都向他们看过来。
　　 “我记得，谢谢你！”于暖打断他，他可不想成为众人的焦点，也不想再听他说起那封信的话。
　　 男孩识趣地闭上了嘴巴，手却没闲着，哗啦啦地翻着手里的书，再次惹来许多同学的白眼，包括于暖在内。
　　 显然他并不是来看书的，书倒是翻的挺快，却一字也没有看进去，倒是看于暖的时间比看书的时间长。
　　 他突然伸手拿起于暖的笔记本，她想夺回来却被她一闪身躲开了。
　　 “于暖？于暖！”他轻轻读着，“真是人不如其名啊！”
　　 他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香气袭人”四个小字，一笔一画在纸上荡漾开来，他仿佛看见四朵盛开的小花。
　　 “人不如其名，倒是字如其人啊！”
　　 “那是我的日记！”
　　 于暖见他又要往下翻看，没有再上前却抢，只是看着他，目光有些冰冷。
　　 他立刻合上笔记本，笑着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还算有点教养，于暖在等着他把日记本递过来，他却突然拿起笔在封面上于暖的名字旁边“刷刷”写下几个字。
　　 “这是我的名字，你要记住哦！因为他以后会经常出现在于暖的身边。”
　　 她看到在她的名字旁边多了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程天翼。
　　 她以为自己会生气的用笔把它划掉，或是愤然起身离去，可是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盯着那个名字看，心里有点怪怪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这么大胆又直接的男生她不曾遇见过，不管男生、女生只要接触到她准冷冷的目光便会识趣地离开，她自知不是什么大美女，没有倾城的容颜，冷漠到无论如何都会被原谅，她亦知道她是不太受欢迎的人，即使偶尔有爱慕她的人也不敢走近，没有人像程天翼这样放肆得逼着她必须接受他的存在。
　　 那一天，他说：“于暖，我要你每天写日记的时候都会想起我。”
　　 以后的日子，于暖寻求安静的图书馆不再安静，身边总有一个男生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很多次遭到别人不满的眼神攻击，然后他会低声下气地几周围的人挨个儿说着对不起，那种故意装出来的傻里傻气的样子，好几次于暖差点笑出声来。
　　 她不讨厌他，甚至开始渐渐习惯他的存在，
　　 “于暖，你老这么坐着，也不吃饭，你不觉得饿吗？”
　　 “不饿！”
　　 “怎么会不饿呢？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
　　 “饿了你就去吃饭，我又没拦着你。”
　　 “开玩笑，你不吃，我一个人怎么好意思吃嘛！”
　　 “那你活该挨饿。”
　　 “唉！真狠心！”
　　 程天翼无奈的趴在桌子上，于暖听到他的胃里传来“咕咕噜噜”的声音，强忍着没有笑出来。
　　 第三次见面的时候，程天翼就已经充当了护花使者的身份，早早地跑到于暖的教室门口等她，那么自然而然的仿佛做了许多年的事，于暖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跟着程天翼走了，觉得浑身不自在，她还不习惯这样的事情，却也没有拒绝，有时候她会想，程天翼也许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吧，像一道耀眼的光芒，划破阴郁灰暗的天空……
　　 仍是每天三点一线的生活，仍然不太与人来往，仍然会冷冷地面对许多的人和事，唯一不同的是做这些事的时候不再是一个人，程天翼会在教室门口等她下课，陪她一起去图书馆，不管多晚都会送她回家，如果哪天于暖没有吃饭，他定会把她从图书馆拽出来，逼她去吃饭，这时候的他霸道的不容反抗。
　　 他说：“于暖，你记住，现在你的身体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啦，你不能虐待它。“
　　 他不知道这些话曾刹那温暖她的心，她也没有看见她底头吃饭的时候眼泪一滴滴落在碗里，她更加不会知道她多想做一个亲和的女孩子，尝试被人宠爱的幸福，在那个人的眼光里柔柔地融化成春天的一抹湖水。
　　 “他从来没出说过喜欢我之类的话，他只是在用行动告诉我，有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迷失在他的眼睛偶尔闪现的温柔里，但我分不清那是真实还是梦境，恍惚中觉得那不是他的眼，而是另一个人的深情注视。”
　　 这是一个有星星的夜晚，天幕华美的让人窒息。
　　 “今天的星星好像特别多，特别亮啊！”
　　 程天翼一脸的喜悦双手放在眼睛上，呈望远镜状，仰着头，左看右看，那样子很是滑稽。
　　 “有时候，梦想就像天上的星星那样遥不可及。”
　　 于暖悠悠叹息。
　　 程天翼回头看于暖，她的脸在月光和星光的照耀下有一种奇异的朦胧的光晕，也像星星一样遥不及，他伸手轻拂她脸上的几缕发丝。
　　 “是啊，梦想有时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可是只要我们抬起头就能够看到它在那里，不一定非要把它摘下来，存在着就有意义，也许握在手里它能照亮你的心，把它放在天上却可以照亮整个天空，如果一颗星星代表一介梦想，那么夜空就是由无数梦想组成的华美篇章，于暖，你不觉得那是一件很美的事吗？”
　　 “喂！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哲理了？”
　　 于暖笑着看程天翼，他很少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话，刹那她以为时空变换了，记忆的门里排山倒海地涌出不可名状的东西塞满她的心，宽阔的大地上，夕阳的余辉里，男孩牵着小女孩的手，“想吃槐花吗？”“嗯”女孩轻轻地点头。
　　 “于暖？你怎么了？”
　　 “哦！没事，你说的对，你们都不该太执着于某些事了。”
　　 “这不是我说的，是我哥哥说的，嘻嘻！”
　　 “我说呢，他现在在哪里呢？”
　　 “他死了”
　　 “什么？”
　　 诡异的月光里，她看到缭绕的雾慢慢升起，夏虫永无休止地鸣叫，似一曲哀怨的歌，扰得她心神不定，赤着脚走在潮湿的草地上，走向雾的更深处。
　　 “翼，你在干什么，快下来！”
　　 她听到一个男孩焦虑的声音，一股莫名的力量吸引着她向那个声音的方向跑去，前方似一棵大树渐渐清晰，像一只巨兽屹立在那里，一个小男孩，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其实她只看到一个小黑影子，但她确定那是一个小男孩，他正顽皮地把自己吊在树上玩耍，而树下，一个更大一点的男孩正焦急地喊着，那声音在空旷的夜里异常的响亮。
　　 他不停的喊：翼，快下来，快下来。
　　 可是那个小男孩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完全不理会他的呼喊，于是男孩决定爬到树上，他爬呀爬，可是那树怎么会那么高呢？他爬了好久好久。
　　 她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向上爬，雾气打湿了她的衣和发，它们散发着浓烈的仿佛死亡的味道，她忽然打了个冷颤，然后看到一个影子从高空坠落，“嘭”的一声，大地似乎也被震动了，随即从树上传来一个男孩儿惊天动地的哭声。
　　 发生了什么？她疯了似的向前跑去，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原本漆黑无比的前方，瞬间被月光照亮，一切消失不见，只有一个男孩子安静地躺在那里，紧闭着双眼，好像睡着了，可是他的头部下方有红色的液体慢慢流出，红得那么刺眼，那么触目惊心。
　　 她愣在那里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听到一声撕心裂肺地尖叫声从自己的喉咙喷出。
　　 于暖被一阵嘻笑声吵醒，她的意识渐渐清晰。
　　 睁开眼发现几个小孩子在远处玩耍，一阵风吹来，朵朵花瓣飘落下来，她拾起却发现是槐花，这个季节怎么会有槐花呢？
　　 “伊伊，你睡醒啦，”
　　 于暖抬头看到一个男孩子，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正弯着腰双手扶着膝盖低头跟她说话。
　　 伊伊？
　　 于暖愣在那里，
　　 “伊伊，我们回家吧！”
　　 “回家？”
　　 那男孩回头对着远处的一群孩子喊道：“翼，我们要回家了。”
　　 翼？程天翼？
　　 于暖看见远处跑过来一个更小的男孩子，倔强的头发根根竖起，含笑的眼睛，那分明就是小一号的程天翼。
　　 “哥，要走了？”
　　 “嗯，伊伊醒了，也该回家吃饭了。”
　　 他们一边一个拉着于暖的手向他们所说的家的方向走去，于暖发现自己的手那么小，个子也那么小，一切都那么小，她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程天羽？天羽哥哥？”
　　 于暖喃喃自语，
　　 “叫我干嘛？”
　　 那男孩转头对着她微笑，那么熟悉的微笑。
　　 于暖一下子泪流满面。
　　 于暖的手被人紧紧握着，她轻轻一动那手的主人便惊醒了。
　　 是程天翼，他在她的床前守了一夜。
　　 于暖的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她深深地吸气，她不过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你为什么不早点诉我？”
　　 “我想如果你过得快乐，又何必再提这些不愉快的事情。”
　　 “那么你现在告诉我是觉得我过得不快乐？”
　　 “如果那些已经逝去的东西你虽然刻意遗忘却还是不能走出它的阴影，那我希望你勇敢面对，重新变回曾经快乐的伊伊，没有什么痛苦是永远的。”
　　 是啊，没有什么痛苦是永远的。
　　 她曾经是那个快乐的伊伊，十岁的时候没有了父母，她开始学会遗忘，刻意的忘却，程天羽是那个在她悲伤的时候永远在她身边守护的邻家哥哥，他很小的时候就对她说长大了要娶她做新娘，他帮着她过渡所有的悲伤，却不曾想他带给她的却是那么深刻的痛。
　　 她曾经是那么任性的伊伊，他要她的天羽哥哥只准陪着她，那样小小的年纪就学会了占有，她不许他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不许他在她面前谈论别的女同学。她赌气的不理他，拉着程天翼去爬村里最高的那棵槐树。然后看着程天羽从高处落下，并永远的睡去，睡在她十四岁的梦里。
　　 她仍然选择遗忘，她离开了她的家乡，她以为走的越远越好，可是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也遗忘不了的。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于暖说我想吃槐花。
　　 程天翼说你相信奇迹吗？
　　 他带着于暖回到他住的地方，他的门前竟然长着一棵小小的槐树，在没有槐花的季节这棵小树上却开满了白白的小花。
　　 程天翼这个粗枝大叶的男孩子，亲手折叠了一树的小花，开在乍暖还寒的日子，开在于暖的心里。
　　 “程天翼说天羽走了，换他来帮我忘却忧伤，他说他找了我很久，第一次见面，他定定的站在我的面前，我无动于衷的走过，他知道我已经将他忘记，将过去忘记，他说他当时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是站在那里流了许久的眼泪。天羽走的时候我对程天翼说：一生一世那么遥远，我们等不到，除非现在死去。然而过去，现在，将来，也许还是不能一生一世，可是我是这么幸福的女子，有两个天使守护着我。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
　　 于暖轻轻的合上笔记本，窗外已是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