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身高只有一米五六，偏瘦，用现在的话说，是小鸟依人型的。可是在我的心里她却是一座巍峨的高山。
　　 我记事的时候，父亲是大队会计，事情多，又有点大男子主义。家里的活基本上就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尤其是农忙时，母亲更辛苦。
　　 在那个完全凭人工收割的年代，五更天，母亲提壶水，带点干粮，就是早饭。中午的饭，由哥哥做。他人小，够不着灶台，站在小凳子上，把饭菜做好。我负责送给母亲。很远，就看到母亲在滚滚麦浪中，弯着身子，左手揽麦，右手握刀用力，双手一抓一割，配合默契。随着身子有节奏的起伏，那一把把麦子，便在母亲手里温顺地躺到地上……。
　　 麦子上场，就要碾了。早上，母亲就把麦子，按照麦头朝里，在场上一圈一圈地放好，晒到最热的晌午，就准备开始碾场。
　　 那时候，往往又是父亲最忙的时候。父亲没有空，母亲就自己碾麦子。她戴着一顶草帽，将我家的老水牛和石磙套好，鞭子一扬，吆喝一声，牛挺直身子。母亲回头看看石磙离得远近，调整好绳索长短，就牵着老水牛，一圈一圈地碾起场来。高兴的时候，母亲会像父亲一样，亮开嗓门唱：“黑罗罗，黑罗罗，鞭子一响真快乐；黑罗罗，黑罗罗，麦子又比去年多；黑罗罗，黑罗罗，儿子闺女不挨饿……”母亲曾经是大队多年的宣传队员，歌词现编现唱。那声音把牛儿都听醉了，站着不动，望着母亲犯傻。母亲右手向空中一甩，鞭子发出一声脆响，老水牛吓得“哞——”地一声，小跑起来。母亲冲我一笑，扮个鬼脸，嘴里还“滋呀呀——嘚”地叫一声，逗得我开心得又蹦又跳。
　　 母亲不仅会干重活，还会一手好女工。剪、裁、缝、补、绣，无一不精。她做的那些针脚齐、细、密、匀、顺，在我的眼里，哪一样都可堪称为工艺品。我家床头、柜上、针线妆奁里，都堆满了别人请母亲做的针线活。
　　 有一次，一觉醒来，见母亲还在飞针走线。我傻傻地盯着母亲，那白皙的皮肤像羊脂般细腻，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高悬在床头的小马灯，透过蚊帐，给母亲戴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高贵而典雅。
　　 忽然，母亲的身子抖动一下，原来是被针扎了手。我劝她休息，母亲说，不能让人家等着急，早点做起来，好给人家。
　　 “又没赚她钱，凭什么她在家安心睡觉，您却要在这熬夜受苦？”我愤愤不平。
　　 母亲说：“世上没有那个人什么事都会做，世上也没有那个人不求人的。人与人相处，有些东西，用钱是衡量不来的。”
　　 缝、补、绣的东西，母亲留下慢慢做。但是裁剪母亲必须要当面裁剪，我知道母亲是怕人说她占便宜。母亲裁剪速度很快。她用一根皮尺，先量一下尺码，然后把皮尺朝肩上一挂，将布料在一块长方形木板上放平抹直，根据量好的尺寸，用白粉饼在布料上熟练地画来画去，最后用剪刀顺着画好的线喀嚓咔嚓地剪下去，一会儿就裁好了。
　　 只要来请母亲帮忙的，母亲多数会答应，也有例外，比如秀芳婶就是。她不管请母亲裁剪还是绣花做鞋，母亲就是不帮她。母亲说，只要她把她老公公接回家住，就给她做。秀芳婶说，家里人口多，房子少，住不下。
　　 “住不下，你怎么不自己去住？把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撵到生产队牛棚去住，亏你做得出来。”
　　 “呸，不就会裁剪个衣服吗？真拿自己当个人了。”
　　 “不许你说我妈坏话。”我刚说完，她冲过来扇了我一大嘴巴，我疼得哭起来。母亲听见了，像一头猛牛，几个人拉她不住，一把将四婶推倒在地上：“人在做，天在看，你没想想，你那两儿子还怕跟你学不会？等你老的时候，叫你连牛棚住都没有。”
　　 后来，秀芳婶果真将他老公公接回家里去了。母亲知道后，让我送两双绣花鞋给秀芳婶。我不去，我们自己都没鞋穿，何必要送给她那种人。母亲说：“一个人知道错了，能改过来，就是好人。她家人口多，我们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我把鞋子送给秀芳婶的时候，婶拿着鞋子，像宝贝一样，抱在胸口，眼里竟然泛出了泪花。
　　 母亲对别人这样，对我们要求更加严格。我上一年级时，每天必经一块花生地。有一次，哥哥带着我和几个小伙伴去偷，结果被人家押送回来。母亲等人走了，不说话，将大门关了起来。我知道大祸就要临头了，吓得哭起来。果然，母亲拿了一根柳条，怒冲冲地过来：“把手伸出来！”我哭着把手伸出去。
　　 “以后去不去偷东西了？”
　　 “不了！”
　　 “偷东西会怎么样？”
　　 “会坐牢！”
　　 “以后能不能长记性？”
　　 “能！”
　　 她问一句打一下，打了有十几下，手心火辣辣地疼。哥哥更惨，不仅被打，还被罚跪了两小时。等我们不哭了，母亲说，再穷再苦，哪怕饿死，也不能去偷，要凭自己本事去生活。
　　 母亲六十岁生日刚过，就开始做大量的针线活，她让父亲在她房间拉一根铁丝绳，每做好一双，就挂一双，足有七米长的铁丝上，挂满了大大小小，颜色不一的拖鞋、单鞋、棉鞋。每一双鞋子上面都会绣一朵精美的小花或者一只飞舞的蝴蝶。她说这么多年，给别人做了不知多少双鞋子，在她眼睛看见之前，要给自己的孩子多做点。
　　 前年，七十岁的母亲患上了严重白内障，眼睛再也看不见刺绣了。回家过年，母亲从铁丝绳上取下鞋子说：“每人只能一年一双了，早知道，多做些。可惜人老了，眼睛不中用了，做不来了。”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
　　 母亲啊母亲，您就是那长青的大山，永远屹立不倒。我恳求时光的脚步慢些，再慢些。
　　 愿母爱永远相伴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