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抓住爱情的尾巴荡秋千
1
从黄河舟上警车时的回头一瞥,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深沉、锐利而又炽热的东西。它像电流瞬间击中了我。我忽然明白,自己过往的一切都是漂忽的,短暂的,甚至是失真的。
一阵眩晕之后,我鬼差神使似地走进了苹果园中他住了多年的小屋。
小屋土炕上那六大本写满我母亲名字的笔记本印证我的直觉没有欺骗我。然而那六大本笔记本又颠覆和否定了我往日许许多多根深蒂固的认知……
2
我母亲叫葡萄。
葡萄向黄河舟头一次“表白”时,己是洪洞糕点厂的一名十八岁的学徒工。那天,葡萄下班回家路过估衣街丁字路口,看见老槐树下一伙儿妇女叽叽喳喳地围观什么,就凑了过去。只见地下用粉笔写着“修拉链”几个字,一个小伙子蹲在地下手里拿着尖嘴钳,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一个县城女人们刚刚流行起来的巴掌大的小钱包。那时县城没人会修拉链,而那包上的拉链用不了几天就坏了,一个新崭崭的包捏在手上,呲牙咧嘴的很不雅观。葡萄也正为这事儿烦恼呢!挤到人群里,抻脖子一看,她不禁惊讶得“啊”了一声:那修拉链的小伙子,不正是自己替他洗过衣服的校友黄河舟吗?黄河舟可是她们学校的小名人呀!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全国涌起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潮。洪洞第一中学校校长许亚平、教务主任卫敬若凭长期修练而成的政治敏感性,立时号召全校师生投入到了创作歌颂和宣传总路线的文艺作品热潮中。全校师生狂热欢呼和相应。
高中十三班的黄河舟在王树仁和佟士慇二位语文老师的指导下,连夜伏案编写了题名“多而要快,快而要好,好而要省”的二人对口相声,并自当斗哏,在洪洞县城最为繁华的刘家草集市场登台表演,令全场围观群众连连喝彩,掌声不断。黄河舟的演技“粘”住了一位师妹清澈明亮的眸子。她就是葡萄。葡萄当时正读初中,是学校兰球女队的主力队员。她高窕身材,丰腴白皙,有一双撩人的黑葡萄眼睛。在半年后的水利工地上,黄河舟得知了葡萄心底的秘密。几十年后,黄河舟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玉峰山鼓乐喧天,洪洞第一中学校的全体师生,在大操场上听了党委书记王昌隆的动员报告后,体育老师林敏旺哨子一吹,一声令下,便雄纠纠气昂昂高擎着"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牌子浩浩荡荡奔赴赵城地区,大战七一渠。洪洞第一中学的师生吃住在"七一渠"河口的登林屯子里。师生们没黑没明地奋战在七一渠工地。黄河舟趁午休的时间,到登林屯上的马刨泉洗涮满是汗渍的衣裤。他蹲在泉边,拙笨地揉搓着。这时,一个莺声风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那样洗衣服,不把衣服搓烂了?黄河舟回头看到初中部篮球队的师妹葡萄向他款款走来。“让我给你洗吧!”葡萄边说边蹲在小溪畔帮黄河舟洗起了衣裳。黄河舟不知怎的竟木讷了起来,红着脸,搬了块干净石头,让葡萄垫坐。葡萄回头甜甜地莞尔一笑,继续坐在黄河舟为她垫坐的石头上干练地揉搓衣服。她能感觉到一双眼睛脉脉盯着自己。
从此,二人都心照不宣地寻找着单独见面的机会。
不承想,这份纯真而朦胧的恋情却被另一双早就垂涎欲滴的眼睛盯上了。
优秀的学习成绩和卓而不群的艺术天赋,使黄河舟很受红旗班主任刘金玲老师的器重,她把黄河舟列为全班唯一的入党纳新对象重点培养。然而,“七一”建党节过去了,其它班的积极分子都面对党旗宣了誓,而黄河舟所在的高十三班却空缺了。他找到刘金玲老师询问究竟,正在低头认真阅读红旗杂志的刘老师听了黄河舟的质疑,依然翻阅着那本《红旗》,静寞了半晌才问:“平时你有写日记的习惯?”接着又说这可是个好习惯。顿了顿,又以嘱咐的口气说:“写什么不写什么,你自己应掂得出轻重。不该写的就是沤在肚里也不能乱写。”
纳闷了几日,一天早上黄河舟蓦地惊觉了。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这天下了晚自习,他匆匆离开了教室,转到教室背后,踩了一垒砖从窗玻璃朝着自己的座位上窥视。只见他的同桌同学张生魁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顺手掏出黄河舟的日记本来偷看。黄河舟怒不可遏,飞也似的从教室后面转到前面,想要狠狠教训一下这个阴险狡诈的家伙。然而他在教室门口突然控制了自己暴怒的情绪。他知道,拿不出证据,反倒惹人说长道短。证据终会等来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早上,烧炉兼打鐘的玉虎,打了下课钟,学校里又到开早饭的时候了,全体学生一缕一行地涌出校门。各班值日的学生提着水桶,向西饭厅里奔跑着,各班住校生集合整队,在朝着西饭厅的行进中唱着“五星红旗高高飘扬”、”“叽叽叽,喳喳喳,麻雀老鼠要搬家,搬到东,东边打,搬到西,西边抓......”当时,统购统销政策已经展开了,尽管如此,人们的吃喝还不紧张。校园里师生的伙食还没有明显地影响,不限量,尽肚皮地吃饱喝够。相邻的两个班合用一个大木函,里面装满稀不溜二米闷饭,由两班的四个男值日生合力从伙房里抬了出来。热气腾腾的闷饭里插着几把木板抄子。抄子通身长有二尺余,头子呈铁铲头状,把子足有一尺多长。四个人把木函抬到饭厅里,按着东西方向,靠近饭厅北窗,放在两个班吃饭地方的顶头。离木函两头约一米远放着只插有两把铁勺,汤面上漂浮着一层葱花、油花的铁皮桶。桶与木函间隔两米远放一只陶瓷碗盔,盛满了莱,供一组六个人伙用。
这天开早饭时,各班的队伍一迈进饭厅就自行解散了。在靠近墙根,各班有一个自己的碗柜。学生们七手八脚地找出自己的碗筷,盛汤的盛汤,抄饭的抄饭。黄河舟弓着身子拿着抄板正往碗里抄着热乎乎的二米稀饭,忽觉唰地一下,不知是谁将调花汤洒在了母亲给他刚买不久的“火车头”海蓝色的栽绒帽子上。他扭头一瞅,那人正是张生魁。黄河舟不吭不动,略待张生魁端着调花汤转身要走时,旧恨新火,顿时迸发出来,他紧握抄板,猛的一挥,狠狠地朝张生魁劈头盖脑地打了过去。黄河舟出了一口积压在心头的恶气。然而,这一抄板把整个饭厅十几个班的同学都惊动了。事后,班干部贺林祥伙同着张生魁来到红旗班主任刘金玲老师台前告了黄河舟一状。刘金玲老师震怒了:自己一手缔造的全年级模范将毁于自己偏爱的学生之手。她严厉地训斥起了黄河舟。满腹委屈和愤懑的黄河舟竟与平日格外尊敬的老师顶撞起来。刘金玲老师一时说服不了也管教不住理直气壮的黄河舟,便头脑一热将黄河舟告到学校教导主任卫敬若那里。黄河舟很冷静理智地向卫主任申述了自己诸多的积怨和愤懑,说同桌的张生魁偷看了自己的日记,就在即将入党的时刻,向班主任刘金玲老师告了密,说自己上初中时,在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的“四大”自由中,发表反动言论,说什么“城乡有差别”“工农有差别”“420斤口粮不够吃”,被有关部门视为“内专”对象……失去了入党的机会。为证实自己的诚实,他拿出了以填词、作赋发泄内心苦闷和愤懑的日记本让卫敬若老师审阅。
卫老师翻看着厚厚的日记本,不禁被学生的诗词功底所折服。
黄河舟与年龄不相称的深厚文字功底,得益于他外祖父孟昭康的教诲。外祖父这位前清光绪乙未年的秀才,十九岁取得功名,不仅八股文章写得好,诗词歌赋、元曲、杂剧样样精通。至于琴棋书画,更是无所不能。他与当地的望族杜戊董家、万安乔家交往甚笃。然而,他所处的时代,内忧外患,烽火连天。他仕途无望,报国无门,便把自己的希望和未来完全寄托在小外孙黄河舟身上。从黄河舟呀呀学语,他就不失时机地对小河舟进行诗词歌赋教诲,诸如杜甫、李白、李商隐、李贺、白居易的诗篇,黄河舟在八岁上就能熟读咏颂。这些丰厚的文学积淀,遇到适宜的土壤和气侯,就会转化成千奇百怪的文学作品。
教导主任卫敬若先生面对这么一个满脸稚气而驾驭文学的功夫已超乎常人的学生,闪烁着慈祥的目光,委婉地劝导年轻气盛的班主任刘金玲老师,并要她还像过去一样去爱护这个学生。胸怀坦荡的刘金玲老师笑了。卫敬若老先生爱抚地对黄河舟说:“你天赋很好,下苦功吧!为咱学校争光。”想不到,正是卫敬若主任的这句鼓励,竟彻底改变了黄河舟的志向,使他从此义无返顾地踏上了“落拓为文”的荆棘满布的坎坷之路。
一次作文写作课,语文老师乔渔山在黑板上出了个“记一个熟悉的人”的作文题目。黄河舟别出心裁地把作文题改成“王大妈送饭”。以他家邻居洪元妈平日喂猪和农忙送饭的情景为原形,塑造了一个勤劳善良而又爱唠唠叨叨的农村妇女形象,洋洋洒洒,竟将作文本用光,又续写了十几页。乔渔山老师对其文圈点满篇,大为赞赏。他记得《王大妈送饭》是这样开篇的:青黄不接麦稍黄,乡村农家人倍忙。田里活计件连件,回家吃饭顾不上。接着描述王大妈在窄狭的立炉里,一边炒菜做饭,一边与猪对峙:圈里的猪叽叽哼哼地吼食叫槽,仰起嘴巴,小眼睛一眨一眨望着王大妈,期盼着再来一勺稠食;王大妈则爱昵地骂猪是贪嘴的讨食鬼,光捞稠的,不喝稀的……栩栩如生把一个勤劳、善良的农村大妈刻画了出来。乔渔山老师,用朱笔圈点过后,便代为寄给省城《晋阳文艺》编缉部。想不到这家刊物竟全篇不改一字地刊发了出来。对该文还特意加了编者按,予以点评。当学校传达室接到这家文学月刊杂志寄来的样本时,黄河舟成了全校议论、啧啧称赞的新闻人物。
马烽,西戎导演的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上演一时轰动全国。洪洞农村水力发电站就是影片取景地。全国农村小型水力发电现场会,要在洪洞召开。洪洞各行各业、工矿学校一切活动都围绕这轰动全国的现场会做准备。县上,在洪洞第一中学选拔了黄河舟等八名品学兼优,手灵手巧的学生到牛头公社制造农村水利发电站模型。
当时洪洞号召“河西一条龙,河东一片红”所有大路边的背墙上都用醒目的颜料,写上了一人多高的标语:电!幸福之光!大跃进的狂热虽还没达到高温,但激情已在以燎原之势燃烧,风行一时的全民挥豪写诗篇的浪潮,远比钱塘大潮迅猛得多。作为洪洞最高学府的第一中学校,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学校语文教师佟士慇老师专程来牛头公社的石桥堡上找抽调在这里作发电站模型的黄河浪讨要诗篇。几十年后黄河舟回忆起当年的诗,苦笑着说:“充其量只能是些顺口溜而已。”当时黄河舟爬在窗台上,立马写了四句题为《霍泉吟》的诗歌:
自古霍泉溪,
由东向西流。
溪南溪北结冤仇,
满溪仇恨不回头。
佟士慇老师赞叹不已。随口问道:“就这四句,下面还有吗?”黄河舟腼腆地说:“这四句也能胡乱成篇。要写可就长了。”佟老师怜爱地微笑着说:“大约还有多长可完?”黄河舟说:写下去就成了长篇叙事诗了,大约有三五百句。佟老师鼓励说:那就在寒假中把它写完吧!之后,葡萄也被抽调到现场会当说明员,黄河舟拿出《霍泉咏》尚不成篇的初稿让她看,葡萄看过后,拍手叫好。于是,在这年的寒假中,大年初一这天,黄河舟一个人躲在家里,让母亲倒锁上门,打坐在热炕上,伏在小饭桌上,以洪洞盛传不衰的争水械斗、油锅里捞钱的民间故事为线索,一气写成了三百九十多行的长篇叙事诗《霍泉咏》。脱稿后,他用一本崭新的学生作文本,誊抄好,只写有姓名却无作者通讯地址,捲成一卷,在正月初三去洪洞邮局投递给《晋南报》编辑部。
这年四月的一天,刚下课,佟老师拿着一份《晋南报》问黄河舟,这是否是他的诗作。黄河舟一看,满心喜悦地说:是!
这首诗,以每月九日,十九,廿九缝九刊发,连载了三个多月。
这首诗,在洪洞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县委宣传部高建海部长、尉中俊秘书,多次夸赞这首诗,并在几次会上说:劳烦大家留个细心,查访到黄河舟是哪儿人,给县委宣传部告知一下,因为晋南地委领导对此人非常关心。
舒展着文学梦的翅膀,十八岁这年,黄河舟成了晋阳艺术学院四年制戏剧系的一名本科学生。多年后,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上晋阳艺术学院戏剧系是被骗去的。高三时,黄河舟在班里,不,可以说在整个高三毕业生里都是出类拔翠的文史类尖子生。这个时期的黄河舟整日做着作家梦,诗人的光环已经使他走火入魔。当初,一心一意要当工程师的远大理想,早已抛到九霄云外。至于,在母亲一针一线给他裁作的很时髦的西式白色长裤上,大写特写清华大学土木工程建筑学一事,早已丟到爪洼国去了。在高考前报志愿时,他自信满满地填写了第一志愿: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第二志愿: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糸;第三志愿依然是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这一志愿,让争强好胜的班主任刘金玲老师、语文老师王树仁、即将退休的乔渔山老师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就在这当儿,学校里从省城来了《晋阳艺术学院》来校特召的工作人员。他们利用全校师生每天早操在大操场集合的机会,登上台子,操一口湘江口音,振振有词地演说:我们《晋阳艺术学院》是国家文化部、教育部重点高等院校,专为国家培养高级文化艺术人才,特别值得一提的,也是值得夸的是我校电影文学专业和电影导演专业受长春电影制片厂和北京八一电影制片厂委托,经中宣部和文化部特批,在全国范围内招收有志于为发展我国电影文化事业的高、初中毕业生、为我国电影文化事业培养具有国际水平的编导人才和表演人才,是享有优厚待遇和社会声望的……我们《晋阳艺术学院》,是一座让人一听,便心旷神怡,艳羡不止的年轻人最为理想的前途壮丽而广阔的最高的文化艺术殿堂!我毫不夸张地对同学们说:只有报考《晋阳艺术学院》才是人生最大的荣耀!那位个头矮小,肤色发黑口若悬河的《晋阳艺术学院》招生人员的演讲,实在太富有煽动和诱惑力了。黄河舟那颗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的童心,被那位湘江来客使了魔法,他弃一切而不顾,找到那位《晋阳艺术学院》招生负责人,冲着电影文学专业报了名,并在全国统一高考前二十多天,在平阳的铁佛寺考区进入考场……这个学校真是"多,快,好,省"的样板,考后一个礼拜就汇总各考区总成绩,统一发榜并邮寄给了考生录取通知。黄河舟以第二名的成绩被该院校提前录取了。早在报名前,黄河舟无论读书,看戏,还是看电影,最关注的是作者是谁?编剧是谁?导演是谁?每当銀幕上出现编剧XXX,导演XXX时,便有无限的向往。于是,当他接到《晋阳艺术学院》录取通知书后,便兴奋得夜不能寐,略为迷糊一下,就梦见自己编写的电影剧本搬上了银幕,当银幕上闪现黄河舟三字,他按捺不住内心的疯狂,便惊醒了。他满怀着七彩斑斓的憧憬跨入《晋阳艺术学院》大门后的第三天,电影系文学专业、导演专业,还有中国电影艺术表演中专班,集聚在学院的小礼堂,一位身材高大操新疆维吾尔族口音的长者,在接受入学报到的王老师等几位风度翩翩的教师陪同下,登上了小礼堂的讲台。他与同学们礼节性的寒喧了几句过后,便自我介绍,“我是你们的系主任,姓洛名仁,洛阳的洛,宽厚仁慈的仁,”接着便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其中心议题是:接省文化厅、教育厅联合通知,从现在起,我们的“电影系”改为“戏剧系”,原来的“电影文学专业”和“电影导演专业”还有“中国电影艺术表演中专班”,统统都“电影”变“戏剧”了。坐在第三排听到这突然变故的黄河舟终于明白“猫咬尿泡”如何注释。同学们回到宿舍,情绪一落千丈。当时的学生宿舍是一排坐东向西的一门两窗不甚宽敝的四明砖柱、芦席吊顶的老式平房。屋内靠墙放四张上下铺的木床,脚地下有一个生铁铸成的火炉,还有一张长方桌子和两条板凳。房檐下的台阶上垒满了煤沫与泥土打成的煤糕块。东北潘阳市的赵玉林坐在南边上铺上,失望地慨叹:冥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整个宿舍里一潭死水。北下铺的王良管操着明显的霍州口音不愠不火地说: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眠,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