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偏分
画室里,灯光慵懒。
夜微凉,我裹了块大红色毛线披肩,卧坐在沙发一头犯困。
母亲坐在沙发另一头。
茶几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一个男人。
我半眯着眼睛,对面墙上置物架顶层的一排头像雕塑,在灰暗的阴影里显得诡异。
他低着头,散落的发遮住了整张脸。
瘦俏身形,肥大的上衣和裤子里,似装着一个稻草人。
母亲泡了茉莉花茶。浓香里,他伸出干瘪的修长大手,端起茶杯轻啜着,他的手不停揉搓着白色的茶杯,无所适从地注视着茶壶里的氤氲。
许久,他放下茶杯,手伸进裤兜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红色的东西。
“烟还是不要抽了。”母亲温和地说。
他又将那东西放进了兜里,右手来回搓着左手。
母亲又给他倒上了茶,问道:“吃过晚饭了?要不给你叫一份吧!”
“不用了,不饿。”他还是低着头。
“小军要去法国上学了,明天走。”他拿起茶杯。
母亲从包里拿出一长银行卡放到他面前:“小军妈说了。”
他慢慢伸出手拿了银行卡,小心放进了上衣口袋里。
母亲问:“你这半年去哪了?”
“去江城了,接了个雕塑园的活。不过款还没有回来。”他抬起了头,头发自然地二八分开。
我看清了他的模样,与几年前有了很大不同。
闭上眼睛,心有感叹,这种感叹里有凉凉的悲秋之哀,无意搜寻了我所知的他的过往。
中央美院的高才生,自幼师从名师,专业是国画。素描中的高手,和母亲是发小,同学。
在这个城市里,书画昌兴,他和母亲都选择回来工作。母亲选择开办了画廊,他选择去了市规划设计部门。
他并不喜欢他的工作,空闲的时间,几乎都泡在母亲的画廊里,母亲的学生和很多书画家经常在这里聚会,他除了吃饭时间和大家一起,其它时间多自己一人做自己的事情,他画了多幅油画和素描,尤其喜欢画人物肖像。
起初母亲画廊开业时,大部分的画是他的,但是,非常遗憾的是,一年时间里没有卖出去一幅。母亲欣赏他的画,抽象艺术派风格。而大部分买画的人是收藏者或企业家,收藏者只买有升值潜力或者成名画家的画,企业家喜欢山水、花草、骏马、雄鹰……
母亲劝他画了几幅山水,他也勉强为之。大泼墨和工笔结合的山水,常人看来实在是奇怪的,那山在水中,水中有山,一群只有骨头的鱼儿游在山间,一只没有翅膀的雄鹰在水底遨游,偶尔有一点着色,不是藤黄便是花青。后来,母亲把那画陆续收了,告诉他全部卖出去了。
一次,有十几名书画家一起吃饭,谈论到行为艺术与国画的结合如何更好。他起身去调试了国画染料,脱了上衣,满满一笔洗红绿为主的液体,顺着他的头流到了他的身体,他用毛笔在脸部和腹部挑动挥抹了一通,如果头上再插一圈孔雀毛,和非洲某部落首领的样子大抵相同。有的人愕然,有的人嘲笑,他咧着嘴笑得呆傻,然后穿上衣服,默默地离开。
大家开始谈论他的疯癫:比如他的交通工具是一辆全身都晃动的金鹿牌老式自行车,身上经常背着价值几万的摄影器材。他的发从来都是二八偏分,或长或短,都随他自己的心意自行理剪。他们也谈他的作品,说是难得的奇才。
他一度在画廊里搞起了雕塑,似乎是不眠不休了些日子。再后来,也就是三年前,他自动内退了,去乡下买了块地,造了几间房子,满院子的雕塑……
高处阴影里的雕塑,大部分是母亲的头像,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我坐直身子,倒了杯水。
母亲说:“小军想你跟他去。那孩子的绘画天赋随你,也懂事。”
他抬起头,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眼里的光亮。
“嗯,比我强。要不我现在去给他送过去?”
“明天吧,小军妈结婚了。”
他又低下头,摸索出那包皱巴巴的烟包,着急地点着抽了起来。
抽了两口,就急忙掐灭了,因为我被呛得咳嗽了两声。
母亲说:“好久没见你作画了,要不要留一张放这?”
他起身去了画案旁,母亲去打开了大灯。
明亮的灯光,有些刺眼。他拿起了染料又放下,去墙边拿了素描画板和铅笔,坐在我对面,没有十分钟就拿给了母亲。
母亲看了一眼说:“以后不打算画了?”
他沉默了一会,又搓着双手,手上裂开了口子。
“雕塑可以,能赚钱,我也愿意。”
“难得找到两全其美的选择,做好雕塑也好。”母亲安慰地说。
“江城那边的活多,我打算去那长住,乡下那房子你用的话就去用。里面还有一些画,你有空就去拿过来。”
“成雄年初去北京搞了个画展,反响不错。你水平比他高,应该也会很好,我想给你也组织一个画展?”母亲问道。
他抬起头,面色激动地说:“他什么时候会画画了?不是个裱画的吗?去个北京就成画家了?”
“说到这个,你就激动。你也吃亏在这上面。”母亲也提高了声音。
母亲说的是前些年的事,市里画家多,搞画展的也多,每次他去参加别人的画展,别人画作中的问题,他总是一语道破。搞的大家都对他避之不及。
“去年,成雄找过我给他画了一批画,本来不想画,雕塑材料需要钱,我就答应了。一幅50,100幅。
“我现在都后悔。”他懊悔的表情,在长发下都能感觉到强烈无比。
“你专注、执着大家都知道,你的画好大家也都知道,只是眼下就是这样。要名气,要包装,要很多……”母亲无力地说着这些,好像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他起身去把大灯关了,房间里暗下来。他自己去倒了一杯白酒——闷倒驴。他自嘲地笑了起来:“我就是一头驴子,驴子怎么样?”他又看着我说:“丫头,驴子是不是很蠢?”
我没有回答他,他兀自喝了两杯。母亲一直在统计她手里的画作数量,这会也弄的差不多了。
“下去吃个饭吧,接着去理个发,明天好见儿子。”
“不去了。”
说着他起身,慢悠悠地去了暗影里,仰头看着那些雕塑头像。
“以前的作品实在拙劣,都扔了吧!得空我再给你做个。”
母亲没有说话,打了个电话,让楼下送来饭菜。
“你吃点东西,今晚就在这将就一晚吧!”母亲说。
他直挺挺站着,沉默。一瓶白酒快喝光了,面部和眼睛都是红色的。
他去画案低下找出石膏粉和碗,开始了他的活计。
母亲拿了包叫我回家。我和他说声,源叔再见。
我的眼睛刚做了一个小手术,也困得晃晃悠悠的。但我看得清楚,他的身体里,住着一个不负生命的孤独灵魂。
深夜的秋风,浸透了肌肉,注入了肠胃,我感觉一阵瑟缩。
一片落叶从眼前利索地转了好几个空翻,最后还是落在了土地里。
这晚,我想了很多很多……
是的,很深的感触。感谢心灵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