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赎回我们的房子
今年的雨水很勤,降雨量也很大。
看见強降雨预报我就心里发怵。这并不是因为我栽种着庄稼什么的。我担心的是我大哥住的那几孔土窑洞的安危。
真是怕什么有什么。今天一大早大哥就打来电话说:“你回来一下,咱商量一下房子的事。”说是商量,其实就是命令,你稍有迟缓,他就给你脸色看。我给他代办的危房改造的手续还没办完。免得他生气,我就从工资卡上提了1万块钱,准备回去给他,哄他说手续办完。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至于说筹集足够的资金,赎回房子的事儿,我实在无能为力。眼下令我犯嘀咕的是,他如果再重新提这事儿,我又该怎么回答呢?
大哥在土窑洞里已住了半个多世纪。当年我父亲领着我们弟兄们挖窑洞的时候,窑顶上还是光秃秃的,而现在胳膊粗的酸枣树已连成了片,郁郁葱葱的远远看去像顶着一座小森林。
大嫂坐在轮椅上,一边独自左手把右手拽得高高地做着康复训练,一边呜哩哇啦地与浇灌蔬菜的大哥交流着什么。
听见狗吠羊叫,大哥抬起头看向了我。那是张胖得近乎浮肿的脸。我能感觉到,这张脸上的自信和骄傲,在逐渐地褪去。前几年,村里批宅基地时,大哥主动让给了别人,他说,土窑冬暖夏凉,养人。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住土窑冬天可以省一炉火。前年,我大嫂脑中风半身不遂了。大哥用轮椅推大嫂去卫生输液要上下一条很陡的土坡。大哥感到一次比一次力不从心。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啦!恰巧今年雨水又大,前几天大哥在电话里说,雨水把一孔窑的墙面冲塌了。
我看了一眼北面那孔墙面坍塌下来的窑洞,心里像被人揪了一下。
大嫂呜哩哇啦地给我打招呼。大哥表情平静地把我让进他们住的那孔窑里。我能感觉到一股潮味儿,从四周袭来。南北两侧墙上贴着废旧报纸。窑后摆放着两个摘掉铜饰的破旧的柜子。炉台下边的灰窝里插着烧了半截的树枝。
在我喝水当儿,大哥打开窑后面柜子,从里抽出一个包袱来 。接着他又一层又一层地解包袱,从里边拿出一卷纸来,说:“为赎回咱们的房子,这些日子,你三哥从新疆捎来了五万块钱,你姐奏了三万,咱小兰也送来两万,昨天长临高速路占咱们地的赔偿款也拿到手了……但我与你大嫂想来想去,房子咱不能赎了,这些钱,你拿上到北京去,说啥你也要把你二嫂的病治好,人比什么都值钱……”
安葬了父亲,二哥备了一桌饭菜招待我们姊妹几位。
我们都晓得,他有话要进说。
倒了满满的一口杯白酒,二哥说,“我先自罚一杯,”说完伸着脖子一饮而尽。
办理丧事期间,二哥滴酒没沾。
但我们弟兄三个从守灵的第一夜起就开始喝酒。
大哥、三哥没毬啥量!--我们约定,喝酒时要朝向父亲那里举杯做出同父亲干杯的样子。因为父亲一生就爱喝“二两”,也因为他此刻就躺在棺材里。想不到,第三瓶刚打开他俩倒出起了洋相:我正跟父亲干杯,就听见“吱儿吱儿”的声响,回头一瞅,他俩倒一饮而尽重新满酒。哼!你们不按游戏规则办事,那就甭怪小弟我不客气! 我一把夺过刚打开盖的第三瓶酒,嘴对着瓶子口咕咚咕咚就灌下去了。大眼儿瞪小眼儿,看你们能把我吃了还是怎么的?
执事的总管张国忠手里攥着一沓纸条子说:“出殡的东西不全,钱谁出?”
大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斟满酒的玻璃口杯递到国忠的嘴边,咕噜说,“敬你一杯。”我大哥出了手,我和三哥也不能不懂礼貌是吧?我们又一人敬了国忠一口杯。国忠这小子更没有酒量,三杯酒下肚,竟捂着嘴哇啦哇啦地吐起来了。大哥与三哥跪在地下大笑起来。但笑着笑着就变了声调哇哇地哭吼起。父亲一入殓我妹妹小兰就哭哑了嗓子,此后的三天三夜她一直跪在父亲的棺材前守灵,每添一茬香,她总要哭得死去活来。她一哭,我姐姐和嫂嫂们就跟着又哭。听见我大哥和三哥的哭声,我妹妹小兰就跟着高喊一声“爸”,扯着喑哑的嗓子哭嚎起来。接着,我姐姐和我嫂嫂们也出了声。我觉着我也哭了,只是你听不到。
我二哥没有哭。他在灵棚贡桌旁边的日光灯下口中念念有词地在写什么。我二嫂也有没有哭。因为她压根就不在现场。
“钱谁出?”国忠几乎是喊着说。
这分明是在丢我们的人!我捞起一个酒瓶向他掷去。后来的事儿证明我只是那么想了一下而矣。
“三万够了吗?”是我三哥的声音。
“不关毬你事儿。”是大哥的声音。
国忠嚷嚷着走了。好像是我二哥拉着他的袖子走的。
这个世界真难琢磨。好几年我大哥和我三哥就尿不到一个壶里,现在竟然坐到了一条板凳上。我三哥当志愿兵转业留在了新疆石河子。在外几十年,包括我母亲逝世,他都没有回来。这次父亲逝世,一进门他就掏出了3万块钱说要尽尽孝心。但大哥却厉声说:“收起来,你有钱?”
孝袍包裹着肥胖的身体摇摇晃晃的不见了。我心里说,你见鬼去吧,谁稀罕见到你。我记得,这话两三年以前我就说过。那时,我做陶瓷生意被人骗了30来万块钱,我向“半亿户”二哥打电话,想借他点钱先把银行的贷款窟窿补上,他说,他暂时也有困难,相信我自个儿一定能想下办法!我妻子在旁边听见这话,不等我扣电话就说:“谁不知道他那窑主亲家在北京买楼一买就是一个单元?还打虎亲兄弟呢,屁!”
“老三你听我说,别逞能,你两个娃娃上大学,你那几个钱,哪禁得住花?”我大哥独自喝下一杯酒说。
“对着哩,有他老婆赌博输的钱,就没有给父亲出殡的钱?”我姐姐说。
“闹,两班子不行,就请上三班子鼓乐畅开地闹!父亲受苦一辈子,活着没花他几个钱,最后也要狠狠地花他一圪垅。”小妹说。
“明天这殡不出了,咱看丢谁的人!”大哥又喝了一杯说。
过了大约有半个来钟头的光景,我二哥跟着国忠回来了。我看到我二哥的后面还跟着我二嫂。我二嫂头发乱哄哄的,脸庞消瘦而疲惫。我二嫂一露头就给我妹妹吵起来了。原因很简单:我妹妹说我父母拉扯我们她妹八个,吃了多少别人不吃的苦,干了多少别人不干的下贱事,现在父亲逝世了,我们应该让他,最后风光一回。于是,她就自作主张请了两班子在我们这一带很有名气的鼓乐队,要在今天晚上“闹夜”,出高价钱,让他们穿古装戏,披麻戴孝扮演“秦雪梅吊孝”唱对台戏祭灵;我二嫂得知价钱高出平常的五六倍,就主张减少一班子鼓乐。
“活着没有好吃好穿,最后一回了多花几个钱,也要好好闹一闹!”我妹说。说这话时,她的态度很不冷静。她一定是想起了前几年她承包供销社商店遇到困难向二哥借钱,二哥没有答应的事。
“厚养薄葬,白花那个钱有什么用?”我二嫂说。
“有祸害的钱,就没有出殡的钱?”
“谁祸害钱了,你说清楚!”
二嫂将刚刚披戴上的孝帽孝服脱下,恶狠狠地摔到地下,扭头就走了。我二哥,忙跟了出去。
我姐瞪了我小妹一眼,“还能那样说话,看把二嫂气成了啥?还不撵出去说几句好话!”
“装的!她早急得走不了!你不见那几个赌博鬼,早就坐在大门口那儿挤眉弄眼地勾搭呢!”我小妹说。
大哥挥了一下手说:“随他去吧!”
烧吊幕幡是殡事的重要一环。但在这一环上我三哥酒喝得更多。烧吊幕幡开始了,大哥将大门口悬挂着的白纸条(死者寿数一年应有一条),铰下一截儿来,绑在一杆称的称钩儿上,像古代的佛尘;他走在最前面,抡着这个玩意儿在父亲躺过的炕头上一拂,嘴里喃喃地说:“不早了”。我二哥跟在他的后面,一手拿一个铜马勺,一手拿一个铁钉子,敲打着,他接着大哥的话说:“该走啦。”我能看出,二哥做着一切的时候,神情很恍惚 不时的拿出手机好象在发短信;大哥又说:“不知明夜。”二哥接着说:“有鸡儿。”大哥说:“上天去。”二哥说:“有梯儿”……大哥、二哥在前头一递一句地边说边走,我们姊妹几位跟在后面;我三哥怀里揣着酒瓶子,走几步就抿一口。往往在二哥接完大哥的话后,他就放开嗓子高声重复一遍二哥的话;大哥拿着那个玩意儿,在炕上拂过一圈以后,带领我们出来,在灵棚下父亲的棺材上再拂一圈,然后带领着我们来至大门外的十字路口,朝向村西北磕三个头;如此这般反复三次,最后一次完毕,我们都磕成一圈,大哥让二哥用打火机把称杆上的纸条点着。但我看见二哥哆哆嗦嗦地半天也打不着打火机。三哥很厌恶地鼻子里哼了一声,一把夺过打火机“啪”地就打着了。纸条燃起来了,火光照在我们姊妹几个的脸上,一闪一闪的。三哥跪在地上,用秤杆翻动着燃烧的字条,喃喃地说:“烧吧,烧吧,把过去的一切都烧了吧!”
自那天拌嘴后,我二嫂踪影全无。
独自饮完酒,二哥指着一桌菜,招呼大家吃。
但谁也不动筷子。
大伙心里都有比吃饭重要的事儿搁着呢。说白了,大家都在琢磨房子的归属问题。前几年,母亲检查出了心脏病,做为夙愿,她唠叨着要将我们的老房子翻盖一下。当时我二哥的孩子刚从北京的一所学校毕业也要买房子。二哥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先实现母亲的。现在父母先后逝世了,当初由二哥出资的六间平房怎么处理呢!按常理说,二哥怎么处置都不为过。但麻烦的是,我大哥现在住着的那三孔土窑洞顶上裂了缝住人有危险。我们姊妹几个都打心里乐意让大哥搬来住。但二哥会怎么说了?
我们的担心不是没有根据的。
曾几何时,二哥曾为我们家赢得了多大的荣耀和骄傲!他凭一笔好字和一手好文章,从普通士兵一路升到了副团级。为了照顾年迈的父亲和年幼的姊妹们,他放弃了指日可待的升迁,转业到了地方。他是我们家的核心。姊妹几个包括侄儿侄女、一大帮子外甥的就学择业,都是他拿主意并跑前跑后地解决难题。我母亲,患有血压高心脏病,住院治疗,平素护理,乃至母亲逝世,都是我二哥一人包圆儿。我二嫂也是一个心胸开阔、贤惠善良的人,我们姊妹几个谁家有事她都会慷慨帮助。我们都把她当做亲姐姐,甚至母亲一样的人看待。但近两三年来我二哥二嫂,却判若两人了。过个春节,他俩口子从京城回来,送给我们姊妹几个的礼品是,一家一幅他写的毛笔字。他送给我妹妹的那幅“清平乐.六盘山”草书棒极了。但我妹妹嚓嚓两声就撕碎了。边撕边说:“我们没有什么长缨,也缚不住什么蛟龙!”撕罢往门外一扬,任西北风将碎纸屑吹了一院子;不仅如此,打三年前起,我二嫂就背着我二哥不断地向我们姊妹几个借钱。理由和借口是多种多样的。而且每次都要叮嘱“不要告诉你二哥,我会还给你的”,但从没还过。
“大哥,好歹喝弟弟一杯酒吧。”我二哥双手端着酒杯举到了我大哥的跟前,几乎是哀求地说。
大哥举起手将二哥举过来的酒杯挡在空中,说:“有事说事吧,我地里的营生还忙着呢!”大哥一直瞅着供桌上父母的遗像。我们也瞅着那儿!
突然,我们看见我二哥趔趄着扑跪到父母的供桌前,嚎啕起来。
我们都愣住了。我姐走到我二哥跟前去搀扶他。我二哥长跪不起,在我姐的再三追问催促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来递给了我姐。我姐瞅了一眼,惊异地问,“咋回事儿?”我们一看一张是卖我们六间平房的契约,一张是我二嫂肝硬化的诊断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