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乡下有个习俗，儿女长大结了婚后就得分家，女的嫁到别处去是泼出去的水，男的结了婚后，由父母分配家产，女的则不能参与——尽孝是男儿的事情。
　　 那年我和妻子结婚以后就和父母分家了，下面有两个弟弟尚小，他们还和两个大人一起生活。父母先把一些固有家产分给了我，一匹马，一只老母鸡，一块山地，还誊出一个房间来给我们做新房。
　　 在父母所给的家产中，惟有那块山地最宝贵。那是青山脚下的一块圆形土地，它所处地势低洼，四面环山，就像一个盆底。第一年我在山地里种了一些玉米，大概是地处荫蔽，水土又比较潮湿的缘故，那年秋天我绝收了。第二年，我打算种一季地瓜，我们那里人人都爱吃地瓜，但那里的地瓜都是商贩们从外地运过来卖的，不知道土生土长的地瓜怎么样。
　　 快到秋天的时候，土里的地瓜已经长有拇指般大小，我不得不在山地里搭起一个茅草棚，把地瓜日夜看守起来，因为村子里好多小孩子知道我在那里种有地瓜，他们喜欢偷。地瓜成熟以后，个头最大的也只有土豆般大小，不过却要比外地的可口甘甜。那年秋收，我的地瓜卖得很好，把上一年损失的也一起赚了回来。就在第二年春天，当满山山花开放的时候，我做了两个孩子的父亲。
　　 我永远忘不了在山地里守瓜的那一个月，期间发生的那件怪事将一直存留在我脑海里，它叫我去做一个好人。
　　 2
　　 刚在山地里搭起窝棚的头几天，一切安然无事，每天早上二弟和妻子从家里为我送饭送水，到地头后他们陪我忙到傍晚，因为妻有身孕，晚上夜气袭人，怕妻着了风寒，每天傍晚我叫弟弟负责把妻送回家。
　　 晚上，晴朗的夜空，星辰与我做伴，躺在榻上仰望天圆苍穹，耳畔传来四面青山林中各种声响，我也不会感到沉寂和害怕。
　　 一个星期以后，有天早上我起来发现地头里有处地瓜被人偷了，我想一定是村子里那些小屁孩趁我晚上睡着以后悄悄把瓜抠了去。于是第二天晚上我睡得比较晚，看那些没教养的毛小子还敢不敢在我眼皮底下做贼。可是第二天早上我起来一看，原先那处被挖过的地方又多了几处新土。我开始狐疑起来，更多的是恼火，怎么那些小混蛋三更半夜不睡觉，总喜欢跑到这漆黑荒芜的山地来偷东西，要是被我抓到了我一定要为他们父母好好管教管教。
　　 第三天二弟来地头我叫他顺便去别家多借几只手电筒，把三弟也一起叫来。那晚，两个弟弟和我一起守夜看瓜，我们在地里打起电筒各守一方，看那些小混蛋还那样大胆。因为地头的面积比较大，彼此说话都听不见，为了不至于晚上困了我们不小心睡了过去，我们商量着大家看守的时候每隔半小时各自用手电筒互相照射对方，照射时要一停一闪，表示人还清醒着。
　　 上半夜我们都还清醒着，到了下半夜我也还能看到两个弟弟从远处两个方向照来两束有节奏的灯光。我躺在椅子上，清幽幽的瓜地里一片静谧，细细聆听着青山林里传来的各种声音，有飞禽，有走兽，我能辨别出哪种声响是什么动物所发。隐隐约约地，似有似无，我恍惚从各种声音里听到一个婴儿的哭声，仔细一听，那哭声像是两个相同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如丝如屡，不绝不断，那声音揪人肺腑，牵动人心。如果之前我没有听到过野兔的叫声，我一定会认为那真是两个婴儿的哭声，我知道一定是有两只野兔被猎人的铁夹夹住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两个弟弟的叫声惊醒，他们虚着脸说昨晚地瓜又被偷了。真是活见鬼了，我埋怨自己，也埋怨两个弟弟。原来昨晚我们在椅子上躺着躺着，后来竟不知不觉都睡了过去。
　　 到这步田地，我也开始拿那些淘气的小混蛋没折了。最后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叫弟弟回家把冬天我们在山里夹野兔用的铁夹子带来，把铁夹子安在了原来被偷过地瓜的地方，让那些淘气鬼像野兔一样偷地瓜时不小心被夹住脚，就算我不小心睡着了也还能被他们的叫喊声惊醒。
　　 因为两个弟弟前一晚熬了半夜都中了风寒，他们谁也不愿意和我呆在这荒脊的贫山地头了。第二天，妻子一早送饭来，我们中午就把所有的铁夹子小心翼翼地安在了那个地方。到了下半夜，我快要睡着的时候，依旧没听到有什么动静，可是不久，我没有听到有孩子被铁夹子夹住的声音，却又开始听到了前一晚那模糊的婴儿哭泣声，还是和前一晚一样，只是这一次，我听得更清楚了，那声音就在我放有铁夹的地头，仿佛就在我的耳边响起，时起时落，咿咿呀呀，那哭声穿透我的灵魂，就像两个刚落地的婴儿嗷嗷待哺，他们在呼唤母亲的哺育。听着那声音我不禁从心底深处生出一种悲凉感。
　　 幸好我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婴儿在哭泣，难道我的铁夹子没有夹住人，而是夹住了野兔？这一想又让我恍然想起另一件事：难道之前那些被抠去的地瓜都是野兔所为，而不是村子里那些小野孩？怎么可能，人抠过的痕迹和野兔刨过的痕迹难道我还分辨不出来吗？那的确是人所为，可是为什么竟会是兔子的叫声呢？
　　 我把手电筒关起来，带着一个深深的疑问慢慢向那声音移去。
　　 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凄裂，让我惨不忍闻。走着走着，那声音突然停止了，那只被夹住的兔子像是发现了我的动静，我赶紧蹲下身去。天上无月，只有几颗寒星在闪烁着，借着这朦胧的天光，我集中目力，隐隐约约看到前面不远处有团黑幽幽的影子，像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他在那里晃来晃去。
　　 当时我就糊涂了：既然是野兔的叫声，为什么看上去却像是个孩子？
　　 我蹲着身子一步一摇慢慢向那影子走去。而那小孩子似乎也发现了我在向他靠近，他也开始慢慢向后离去，我前进一段，他也后退一段，我们始终保存着一段模糊的距离，当我走到原来他抠地瓜的地方时，他依旧距离我有几十米远。我看到地上的铁夹有一个被踩翻了，上面似乎有一圈暗红的颜色。
　　 我又开始向那影子靠去，这一次，我站起了身子，他似乎已经完全发现了我在跟踪他，而他却这样不离不弃，像是在故意勾引我却又害怕见到我。于是我决定索性站起来，然后打开手电筒，立刻冲到他后面，给他来个“突然袭击”，看这小毛孩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这样想，于是就这样做了，可是当我打开手电筒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迈开脚步，那小毛孩一溜烟向芒芒青山林跑去了，我紧跟在他后面，心中疑窦丛生，这是谁家的孩子？居然敢一个人深夜跑到这黑漆漆的山头上来，而现在，他也不是向着村子的方向跑去，而是向着那幽幽的高山跑去，难道他的家住在那片长满荆棘灌木的青山里？
　　 我追在他的后面，他不能把我甩开，我也一时追不上他，我边跑边用电筒向他的身上照去。第一眼当我在灯光里看到那个小孩子的时候，我脑子轰一下炸开了，恐惧让我有种快要晕厥的感觉。我看到那小孩子身上穿着几根碎布条，小得就像婴儿穿的一样，他有四只手，两条腿，四只手有婴儿般大小，而两条腿腿却长得跟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一样。我向他头上看去的时候，他的头很大，很长，似乎是方形的。他长着一张胖胖的婴儿脸，我看到他有四个耳多，耳朵上面还留有刚出世时稀疏的头发。我向他脸上看去的时候,他正裂开嘴对我微笑，嘴里不时发出唧唧的笑声。我突然从他裂开的嘴缝里看到他嘴里有两排洁白的牙齿。我停了下来，而他却看着我跑得越来越快了，下一秒，我突然意识到，他是在面对着我往前跑。
　　 我被这个长得奇怪的孩子唬到了，但我还是没有倒下去，他似乎要把我引到一个地方去，一个巨大的疑问在心头涌起，为什么那奇怪的孩子要面对着我逃跑？我又开始在后面紧追不放，一直追到半山腰上，我在电筒的灯光里看到他在前面跑到一处石缝里躲了起来，当我爬到那处石缝旁的时候，却没有发现那个孩子藏在那里，他像是循土消失了一样，我只看到那石缝里有一堆腐烂的干草，干草里裹着几根破碎布条。当看到那堆腐烂的干草以及那些零碎布条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我不是遇到了鬼，我只是遇到了一个抛尸荒山多年的婴儿灵魂而已，如今，那个婴儿已经长成一个孩童。他深夜来偷地瓜一定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可我却不知道他为何要把我引到他的尸地去。所以，我什么都没做。
　　 3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那个奇怪的孩子又出现了，这一次，我没有听到他的哭声，可是这一次，我看到的这个孩子与上次看到的那个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我循声向他跑去的时候，他依旧像上次那样随着我的步伐跑跑停停。在模糊的灯光里，那个孩子依旧面对着我往前跑，当看到他那摇摆着的大脑袋的时候，我突然又要被一阵惊恐击倒，他的头还是那个方形的头，身体还是那个身体，而他的脸却不是上次我看到那张婴儿脸了，是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女孩，她脖子上有一粒明显的红色胎记。在远远的灯光里，她摇动着脑袋对我翕嘴微笑，而我却不能从她裂开的嘴里看到一颗牙齿。
　　 我心里没有害怕，有的只是越来越深的疑问，这个小女孩和那个婴儿会是同一个人吗？为什么他们都面对着我跑去。
　　 最后我还是没有追到那个小女孩，这一次，她没有把我引到上次那个地方去，而是一个坟墓，我追到那个坟墓旁边时她就不见了，我用手电筒在坟墓的墓碑上照了照，当在碑文上看到墓主人是谁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一切，原来那两个奇怪的孩子是两姐弟，他们是想和自己的母亲在一起。
　　 听母亲说村子里前些年有个媳妇，她的男人是个贼。男人的父母已经死去多年，在旧社会里，男人的祖辈是村里的地主豪绅，他们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任意欺诈，那时祖辈就为他们的后代埋下了恶果。到男人这一代，他的家业已经落败，由于他少时不学，好逸恶劳，养成了各种恶习，最后无术，娶了妻后他依旧整天不务正业，后来专门以偷为生，有一次偷人家的牲口时被当场抓住，结果被主人打死了。
　　 报应不爽！然而，就在男人死去的那年冬天，媳妇生了两个孩子，而这两个孩子却是连体畸形婴儿——一代人种下的恶果需要用几个人的生命才能偿还。眼看孩子长得那般可怕，媳妇又无能力把孩子抚养长大，无奈只好忍痛把孩子抛命荒野。后来为了生计，媳妇嫁给了一个老光棍，而这老光棍却是一个暴力狂，整天有事无事便对媳妇拳打脚踢，一年以后她也赴了两个孩子的后尘，好心的人们把她埋在村子后面的青山里，而她的两个孩子曾经就被她抛弃在距她墓地不远的另一面大山里。
　　 人们活在这个世上，前世，今生，来世，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有一条线把他们系在一起，让他们成为亲人，朋友，或者敌人，他们之间是爱，是恨，或者遇到天灾，人祸，这一切都是报应，好人有好报，坏人遭恶报，前世的功德造就今生的福分，今生的报应来自前世种下的恶果。一切因果报应都来自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一切的报应都将以摧残生命的形式体现。
　　 我已经知道了那两个连体婴儿找我是为了什么，我找到先前那处石缝，然后把他们的尸骨从石缝里移到他们母亲的坟头上去，让他们分散多年的母子女重新团聚。今生，他们不能活在这片阳光下，那是前人剥夺了他们生命的权利。一切的生命都来自土地的滋养，如果天地有情，山水显灵，当万物复苏的时候，就让他们的坟头开出满地的鲜花吧。
　　 4
　　 后来，我的地瓜再没有被人偷过。把那一季地瓜卖完以后，春节我和妻子去到那两个孩子和他们母亲的坟头给他们送祭礼，清明来临的时候，妻子就要生了，我又一个人去给他们母子女三人上坟，去到他们的墓地的时候，猛然看到，他们的坟头上真的长出了无数鲜花，把整个墓地装得一片嫣红。
　　 就在那晚，妻子生了，是一对龙凤胎，在外听到一阵婴儿哭声从妻房间里传出来的时候，我的心莫名恐惧到极点，心心念念祈祷着:老天保佑我们的孩子不要出什么意外。当我冲到妻房间里的时候，我看到妻怀里抱着两个可爱的婴儿，他们已经不哭了，两个小家伙正左右汩汩地吮吸着母亲的乳汁。
　　 我把两个小家伙要来抱左右抱在怀里，儿子唧唧咕咕的叫着，他不哭，像是很欢快的样子，他突然像是对我张嘴微笑起来，这似曾相识的微笑，吓了我一跳，幸好我没有从他的小嘴中看到两排洁白的牙齿。儿子没有哭，女儿却哭了起来，我转过头来，第一眼我就看到她的脖子上有一颗明显的红色胎记，再一看，她的小嘴里似乎已经长出了一颗新牙。
　　 当时我又有了一种快要晕厥的感觉，不过幸好我没有倒下，我怎么能倒下呢？如今我有了两个孩子，我是他们的父亲，把自己的孩子抚养长大是每个父母应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