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知青生活
一
我没想到插队到农村的第一天,因为我太过矮小瘦弱,被分配到的五坡公社六大队拒收。在父亲的不懈努力下,托人把我安置在了四大队七生产队。其时,已临近年关,父亲怕我在镇上躭搁久了影响不好,便亲自送我到乡下。
那是一个阴冷的雨天,我和父亲扛着简单的行李,挤上了石碾到五坡的公共汽车。我望着车窗外如丝般的细雨和灰蒙的远方,淡淡的忧郁和悲凉由然而生:苍茫天地,我的前途在哪里呢?
不到半小时,我们就到了目的地。耿队长知道我们到达生产队后,亲自出门迎接,他很热情地接过我的行囊。在他看到矮小瘦弱的我时,很是吃惊,询问我年龄后,他不住地摇头叹气。
“这么小就到乡下来,真是遭孽呦!”也来接我们的耿队长的母亲陈婆婆用怜惜的目光凝视着我,拉着我的手喃喃细语道。
“请耿队长放心,我女儿能吃苦。”父亲似乎看出了队长的担心,便说出打消他顾虑的话。接着又补充道,“只是她年龄小不懂事,你们要多教育她,帮助她。”
“农村的活很重,我担心你女儿受不了。”队长顿了顿,“大哥放心好了,我们在安排上会照顾你女儿的。”
“谢谢!”父亲回应道。随即,他把目光转向我。瞬息的对视,我领会了父亲目光中透出的含义,便对耿队长说:“队长,我会服从安排,会好好劳动的。”
现在回想起那一幕,我才有了迟到已久的认识:十六岁的花季年龄,我们,整整一代的我们,就被剝夺了读书和接受教育的权力,并且要面对自食其力的生活关,肩挑背扛的劳动关,接受再教育的思想关。这是何等残酷的现实?!我们这一代人承载着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的悲哀。
我插队的七小队位于石碾镇至五坡场的四公里处,处在石碾镇到五坡场和渔箭滩的三岔路口左侧,交通十分方便。但由于那时正处文革时期,不允许有“资本主义的尾巴”出现,便利的交通并没给这个生产队带来财源。七小队由于人多田少,土地贫瘠,加之有不少的坡地都是斑鸠沙土质,对农作物生长极为不利,所以粮食产量不高。农民种的稻谷按定额交完公粮后,剩余的自食就不多了。由于没有经济作物及其它副业收入,仅凭生产粮食创造的经济价值极低,一个全劳力一天挣的十分工分只值两毛钱。每年,每个人只能分到一百多斤谷子、几百斤红苕,以及一百多斤小麦、包谷和高梁。社员们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家家户户的主粮都不够吃,只能粗细配搭勉强糊口。那时农民的贫困可想而知。
由于七小队我是自行联系落户的生产队,公社正在协调住房款的下拨,队上又无房给我住,队长只好把我安排在他家居住。耿队长家五口人就有四个劳动力,因此他家的条件在七小队算好的。他家有并排的四间土坯房及一间偏房。其中三间是住房,一间是厨房,偏房是厕所兼猪圈。我和他小女儿年龄相当,共住一间屋。由于有同伴,我不觉孤独,也不想家。
在队长家居住时正值一年中最难熬的荒月。为了填饱肚子,他家几乎顿顿是稀饭,而稀饭里总是掺入高梁、包谷、红苕等粗粮,尤以高梁粑煮稀饭最多。饭桌上的主菜就是牛皮菜、白萝卜等刮油腥的菜。刚开始我吃不下,特别是高梁粑满口钻,难以吞咽。但随着劳动强度的增大,体力消耗大了,使我常常饥饿难忍,头昏眼花。我无法承受填不饱肚子所带来的体力不支,不得已只得强迫自己多吞咽那样的食物。就这样与农民一道,我吃着有生以来没有一点油气、最难咽下的饭菜,总算熬过了青黄不接的荒月。
插队的知青,干农活没有不受伤的。我的好些同学都谈到过受伤的经历。记得我第一次出工挖红苕,生产队发给我的新锄头既笨重,锄把又不光滑,由于我力气小,每一锄不是挖下去而是砸下去,把沙土下的红苕砸得稀烂;看见一地的烂红苕,我窘得满脸通红。这时手掌火烤火燎地疼痛起来,一看,双手已磨出了血泡,有的已渗出血水。有社员说,是我把锄把握得太紧了造成的。此时此刻,委屈和辛酸一起涌上心来。
到农村的初期,我最惧怕的是烧柴火做饭。生产队给我的树枝桠有些是湿润的。最初我不懂得烧柴火灶膛要空心的原理,也不知道把干湿柴火配搭燃烧,而是把柴块和树枝不断往灶膛里塞,结果是长时间不燃明火,弄得满屋子烟雾弥漫,呛得我直流泪。而我又用手不断擦双眼,一会儿就把自己弄成了大花脸。倒不是我在家里就不会生火做饭,我是会的,但城里用的是煤灶。
在耿队长家居住了两个多月后,生产队另外给我安排了一间住房。此房是一家农户的厢房。这个土坯小青瓦三合院修建的时间较久远了,墙面凸凹不平,泥巴已大块大块地剥落,有的墙体已经有明显的裂缝。房院的中央是个小天井,右侧的第一间就是分给我的住房,据说是生产队刚腾空出来的。这间房有两个功能,就是住房和厨房兼用。房子中间没有隔墙,里端就一张床和一个平柜,靠门的外端有一口柴灶,显得非常简陋。右侧的第二间虽说是房间,但连门和墙都没有,没有任何关拦。当我看见一位精神病患者住在里面时,我非常惊愕并惧怕。进门正面有三间房,一间是这家女主人居住,另一间是厨房,再有一间是猪圈和厕所。
这家农户的悲惨境况,至今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主人是一个近六十岁的女人,本人成分地主,我叫她李婆婆。她虽然已进入暮年,但从她的外貌看,我能想象出她年轻时的绰约风姿,并能感觉到家教带给她的涵养。听说她嫁到夫家没过几年滋润的生活就解放了,而在土改时和丈夫一道被划为地主成分,于是就换来了以后几十年的专政待遇。解放后不久她丈夫就故去了,作为既是专政对象又是孤家寡人的她,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由于长期接受改造,被乡邻歧视,加之文革中又遭受批斗,她在言行方面极为谨慎,生怕稍有不慎,灾难降临。可以想见,她是在惊恐与屈辱中苦度余生的。我在那里居住时,极少看见她主动与人接触交谈,这是她因自己的身份感到卑微低下的使然。
最可怜的是她大儿子,因出身地主家庭,也就处处低人一等,并长期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加之恋爱遭受挫折,自身脆弱,在读大学期间就得了精神疾病。被迫终止学业后,回到是专政对象的家庭,其境况自然是雪上加霜,非常悲凉凄惨。
她的小女儿我叫她黄姐,那年二十八岁,长得十分清秀。她初中文化,知书明理,勤劳朴实,是农村典型的好女子。但受其家庭成分的影响,同样抬不起头,连找个对象都困难。那年,我听说她多次相亲,对方都嫌弃她家成分不好,家里还有地主母亲及精神病哥哥的拖累,最终告吹。试想在那个唯成分论的年月,谁敢找一个地主的女儿做老婆,如果成婚,恐怕下一代甚至几代都抬不起头来。在那个年代,地主成分的家庭,其头上总有一把利剑如影随行,这样的家庭卑微低下且受尽磨难。
虽然黄姐在生活上对我非常照顾,可我的住房与她的精神病哥哥仅一墙之隔,让我感到非常恐惧。我上厕所和洗澡都要路过他的门前,这时他就直勾勾地盯着我,对此我非常紧张,就小跑而过。收工回家后,我只得立即关上门,生怕他踏进我住舍半步。实在太恐怖了,他那自语自笑,发呆发楞,特别是呆滞中偶尔带有杀气的眼神,使我胆战心惊。万一他情绪波动,病情达到极端时,我一个弱女子怎么能应对?我在这里居住的半年多,内心一直处在惊悚中。其间,我多次向生产队反映过这个情况,因生产队穷,无力另外解决我的住房。对此我父母非常担心,是他们不断向石碾区及五坡公社反映我的处境,才促成公社岀面把我迁至到五坡公社九大队六生产队。
二
是父母给予我的关爱,公社的施助,我才摆脱半年多的内心惊悚,走出了那个弥漫着恐怖气氛的三合院,来到了九大队六生产队。
新的生产队紧邻五坡场,条件较好,不仅交通方便,还点上了电灯。六生产队处在浅丘地带,人均拥有一亩二分地。由于土地肥沃,加之生产队长能干得力,这个队收成一直比较好。那时,每个人能分到三百斤左右谷子,一百来斤小麦,三四百斤红薯,粮食基本够吃了。
由于我的到来,这个生产队就有了三名知青。先前有一男一女两名知青。一个生产队能接纳三名知青是较罕见的,足以说明这个生产队的实力。
名叫姜小蓉的女知青,是老三届中高六八届的毕业生。她二十出头,个头近一米六,微胖;还算端正的五官上架着一副镜片稍厚的眼镜,尽管没给她增添美色,却让她透出了一股书卷气,加之有一头自然卷曲的乌黑短发,就使得她即使出工时劳动装沾满泥土,也不会被人误认是农村姑娘;近一年的下乡经历,她的脸庞已带浅浅的古铜色,但不裸露在外的本色肌肤却如凝脂。在那个年代,有着高中学历的姜小蓉在农村就算是很有学问的人了。她曾在五坡当地一所中学代过课,就因为这,她还真把自己当成了知识分子,时不时流露出清高与傲慢。其实在老三届中,只有初六六届和高六六届的毕业生,他们的肚子里还真有点“货”,因接近毕业文革才开始,没被耽误学业。而后两届的都参与了文革初期的“大串联”“打砸抢”和“文攻武卫”,学业几近荒废,肚子里哪有什么“墨水”呀。
生产队把我安置在姜小蓉的住房居住。这是修建时间只有几年的、专供知青居住的小青瓦土墙房,并排着,共有四间。原先姜小蓉居住两间,一间是居室,一间用做厨房及厠所。由于安排我和她共同居住,那本来就不宽敞的两间屋子就显得拥挤了,这对已经习惯于在此起居的她就感觉到了不便。她因此常以主人自居,内心对我排斥,不时拿脸色给我看,偶尔还说点带刺的话。我们居住在一起的时候,各自生火做饭,谁是谁的格外分明。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度日,却几乎没有语言交流与物质上的往来。她比我年长几岁,经历和阅历比我多,我只得谨小慎微和她相处,便逐渐养成了我隐忍的个性。其实在这样的氛围中,不仅我,她同样生活得很压抑也是可以想见的。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我彻底改变了一直以来对她的印象。那是一天清晨,我和社员一起出早工收割高梁。在我踮起踋尖拉下一株高梁穗,在用锋利的镰刀拉割时,由于身体不平衡,镰刀一斜,割伤我的左手小指,我“哎哟”一声尖叫,缩回胳膊,那伤口顿时血流如注。我急忙用右手捏住伤口,也许是吓懵了,就呆如木鸡似地站在那儿。因那伤口太深太长,我用右手捏压着也不管用,不一会儿我站着的地方就聚有一小滩殷红的鲜血。突然,不远处传来尖厉的声音:“赶快回去包扎,还站着干什么!”姜小蓉几乎是呐喊着跑到我面前,用关切的目光盯了盯我带血的手指,要我捏紧伤口跟随她跑向居住地。进了居所后,她打开了她的药箱,用碘酒给伤口消毒后,上了云南白药,接着又用纱布包扎了伤口。她这一熟练的连贯动作,使我眼眶里有了灼热感,胸中掀起久违的感动。这件事让我感受到姜小蓉看似对人冷漠的做派里,其实还有着人性中善良的一面。从那以后,不经意的一个招呼,一个问候,一个微笑,我们之间的沟通交流就多了起来,以往的格格不入便荡然无存。
在农村每当闲暇时,无聊的生活更使我们感到苦闷。这时,要么我就拉我那把破小提琴,要么就唱唱歌,苦中求乐。姜小蓉曾经在公社宣传队呆过,算是有点文艺细胞的。她声音宏亮,是典型的女中音。当时,很多样板戏的唱段及流行歌曲她都会唱。为了排遣乡村的寂寞,我跟她学唱歌,她教会了我不少流行歌曲,还经常指导我和她练习对唱。她演唱京剧《红灯记》中李奶奶和《沙家浜》中沙奶奶的唱段,我唱李铁梅及阿庆嫂的唱段。每当歌声唱响,死寂的乡村就有了一点生气;若在晚间,那歌声便回荡在静谧的夜空。
我们隔壁的两间屋子住着男知青张剑。他初中毕业,年龄十九岁,大约比我早下乡几个月。他虽然有一米七多的个头,但老是含着胸,走路弯腰驼背,给人一种可怜兮兮、懦弱卑下的感觉。他虽然眉毛浓黑,下方的一双眼睛却黯淡无神,成天紧锁的眉头,好像有排遣不完的心事;有些下耷的嘴角更是放大了他的愁容。他内向的性格使他不善言词,喜欢独处。有几次我和姜小蓉试着与她交流,他不是低着头,就是木讷以对,基本的沟通都无法进行,更不要说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在农村劳动时,他的行为举止经常成为农民的笑料,为此,我与姜小蓉还替他打抱不平。他生活在农村几乎不与人交往,也不与人发生争执,他俨然是个有着性格缺陷的老实人。
由于姜小蓉的身体不好,无法长期在农村承受繁重的农活,我们相处不到一年,她就办病退回到了城里。她的离开,她的回城,不仅使我感到孤寂,内心也有了一份因前途渺茫而滋生的失落与惆怅。张剑虽然最终插队农村很多年,却因性格原因和生活自理有问题等,在农村劳动的时间并不多,后来他到底是病退回城还是知青大返城时离开农村,在我的记忆中已是一片空白。
我插队的六生产队田土多,劳动力缺乏,妇女除裁秧打谷外,其他农活都要做。我和她们一样,除了做田间地头里的各种栽种翻刨等农活,挑粪、送公粮等也都干,很能吃苦。那几年我和农民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耕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