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棺木•扫把
一
手里攥着起灵时将要摔碎的那个瓦盆,你满脸哀容地伫立在父亲的灵堂旁。院子里氤氲着浓郁的香纸烛油气息。地下是麦秸、纸条、柏叶一片狼藉。孝男孝女拄着柳木棍分两拨恸哭、啜泣着被人搀扶到了院外。你知道,烧纸吊唁仪式结束了,接下来应该是移棺起灵。然而,满院子的人没一个动弹。人们似乎等待着什么。睃巡四周,从香烟头的一明一暗间,你看清了一张张脸是阴沉的。就像此刻头顶上灰蒙蒙的天空一样阴沉。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叽叽咕咕,偶尔低低地说笑几声。但他能觉察到那与自己无关。你蓦然感到,自己仿佛蜷缩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球里,里面是自己,外面是他们。
你很纳闷。
当下,正是村里人购买种子、化肥、农药,捯饬各种农机具,收秋种麦忙得起早贪黑的日子,但自从父亲咽气,几乎大半个村的成年人,还是撂下手头的营生来“助丧”:村长国忠往院子里一坐,各路“办事机构”就快速运转起来,有的借来了锅碗瓢盆,有的扛来了木桩苇席,有的削来了松枝柏叶,女人们则随来了自家的剪刀缝纫机嚓嚓嚓地做起针黹来……半天工夫,“旋风灶”炉子糊好了,高大的土坯砌成的烟囱冒出了浓烟;灵棚三下五除二就按“规矩”搭好了;女人们一边叽叽喳喳说着同情的吉利的话,一边缝好了各种尺寸的孝服,披挂在你同族人的身上,霎时营造出了肃穆哀伤的氛围……当叔叔婶婶们手把手教你给父亲穿寿衣,擦洗脸,往嘴里放“口含钱”,烧“吊幕幡”……你感觉到自己“少爸没娘”却不是“孤儿”,乡亲们就是你的“亲人”……但此刻,人们好像商量过似的一下显露出了少有的慵懒和冷漠,瞬间与你隔开了几丈远的距离。
“是对父亲不孝,邻居们在无声地谴责我吗?”你想。你懂得,村里人有村里人做事的标准和方式。你在家务之事上行为出格,我无权过问,我却要说你的“闲话”,用唾沫星子淹死你,瞅准机会“摆制”你!然而,你思来想去,从村里人一惯的“秉性”看,这恐怕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因为你无意间做过的一件小事村里人曾交口称赞。那一年,父亲刚迈过七十门槛就“百”病缠身。见他行走摇摇摆摆很吃力的样子,你就请村里的老中医洪先生来诊治。望闻问切了一番,洪先生边盖医药箱盖子,边有些不耐烦地说“脱肛了”。你急问,是什么原因,洪先生更不耐烦了,一脸愠色几乎是吼叫道:“亏得!还能咋?”
你知道,洪先生是在同情而又嗔怪父亲。
你上大学,村里还处于生产队大集体时期,“劳动一季子,够吃一篦子”,为了供养你,父母已筋疲力尽,你最后一学期的学费还是向你姑夫家借的呢。恢复高考的头一年,全村就考取了你一个。父母心里很自豪。但肚子却饿得发慌。实情他们从不向你透露半点。那时,你真傻,眼看着他们越来越面黄肌瘦,压根没往“温饱”上想过!
眼下,你领到了每月四十五块钱的工资,你要“救赎自己的灵魂”。
洪先生说,办法很简单:大补。
于是,遵照大夫的吩咐,一边抓中药调理,一边买红枣山药食补。半个月后,父亲脸颊上有了红润的光泽,走起路来也有了劲道。
但新的麻烦又来了:父亲又便秘了。
喝藩茄叶,挤开塞露,疗效都不甚好。看着父亲痛苦地踱来踱去,你忧心如焚!
洪先生说,喝蜂蜜疗效好。当时正值隆冬季节,村里独此一家的养蜂人说,不是时候,仅有的一点蜜是蜜蜂过冬的“粮食”。你低头丧气地往门外走去。刚到大门口,养蜂人撵了出来了,问:“娃,买蜂蜜干啥?”他回答说给父亲治便秘。养蜂人说:“等着!”时间不长,养蜂人提着个白塑料壶出来,“娃,孝顺父亲的人才是个人。叔买卖不做了,成全你这个孝子!”你接过塑料壶,感激地问他多少钱,他摆了摆手,转身走了,留给你一个消瘦的背影。
回到家,你担心节俭一生的父亲,舍不得“破费”,就守在家里,亲眼监督着他连续喝了三天蜂蜜。
第三天后半晌,躺在炕上的父亲急吼吼地要解手。你忙到脚地拿便盆。但还是来不及了……想不到多少年过去了,这件“鸡毛蒜皮”的事,竟像盏镁光灯定定地投射着你,使你“流光溢彩”。那位养蜂人,逢人就讲:
“人家老董家那孩子真难得,老人拉了一裤子,又是擦又是洗,一点不嫌弃!”
老中医更是声情并茂:
“人家那娃倒是寻的,亲生的有几个能顶住?董老汉多硬的一条汉子,披脸地流着泪说,我死都不寻思我娃……”
隔璧邻居狗头指着他的两个儿子的鼻子骂:
“我当初还不如把你们两个子弹籽摁到尿盆里溺死哩,看人家隔璧那娃咋对待他爸!”
这几张嘴巴在街坊们的闲言碎语中不遗余力地翕动,将你做的事,像村巷里的风一样传播。
旋风灶的烟囱里冒出了火苗子。吱喇一响,扑鼻的油炸蒜香味飘满了院子。你瞟一眼浸泡在三大盔子里的面条,两大铁井冒着热气的蒸米,心又抽紧了一下。你知道,送殡后酬劳的饭菜已预备停当。然而,人们三个一堆,五个一伙,抽烟,嘀咕,压低声音逗乐儿,没有一点起灵的迹象。
“是待承人差迟,得罪了人?”
你又胶尽脑汁地寻思。参加工作几十年来,自己虽然熬成了科级干部,人称是这个村的“明星”,但自己谦恭朴素的本色从没一点改变,村里人住医院,上学,甚至卖猪肉,买专供物资,你都跑前跑后,不遗余力地帮忙。妻子谑称你家是村里人的“办事处”。再说眼前的丧事,村长国忠当任治丧的总管,他说,一般人家办事抽烟就抽个不带巴儿的“红公主”,你家就抽个十三元一条带巴的那种“黄公主”吧。你摇头说,咱抽三十块钱一条的“蝴蝶泉”;国忠说,别人一井米配三十斤红枣,你配上四十斤。你又摇头说,配上六十斤,再加上十斤金豆子,十斤白糖……你暗自思忖,前几年母亲病逝,如今父亲又寿终正寝,办完父亲的丧事,自己将辞别“生于兹长于兹”的这块故土,诚心诚意最后招待街坊邻居一顿饭是天经地义的!这样做,难不成乡亲父老会不领情?不,不会的。
天上的乌云似乎又叠加了一层。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北墙根那棵遮了半个院子的椿树的树冠,开始摇曳起来。湿漉漉的风掀动着灵棚上的苇席、挽幛、花圈,发出簌簌簌的声音,仿佛什么东西来了又离去了。你不由自主的向父亲的棺椁望去。你看到了父亲的遗像。你看见了父亲左边眉骨上的伤疤。那一刻,你似乎突然找到了答案。你自幼就知道父亲脑筋死板老是慢时代半拍,不时地扮演“落后分子”的角色,人给他的外号是“狗筋”,受训、挨批斗是家常便饭;也正是这股“要吃狗屎,糕米不换”的拗劲儿,赢得了群众的信赖,公推他当饲养员、保管员、夏秋时的场长,以防集体的财产跑场、冒、滴、漏。不承想,他忒在乎这些“职务”,上司想干点“章程”以外的事情,在他手里一件也干不成;邻尔斯居想摸摸索索讨点便宜,那更不行,他得罪的人难以数清——站在灵棚左边的腊娃,裤腿里夹带豆子被父亲逮住过,蹲在凳子上讲怪话的玉柱偷伐树木被父亲搜出来了……
恶人一堵墙啊!
你抱着替父受过的心态,可怜巴巴地笑着,讨好地又一次挨个给大伙递烟。你潮潮的眼睛显然在恳求大家:
“人已经死啦,你们就担代担代他吧!”
无效。烟接了,但他们把烟夹在耳朵背后照样扭过头去,该说的说,该笑的笑;就连清顺、福安、三古几个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也一个一个地扭过头去装做看不见他的可怜相。
按照这个村的习俗,太阳出来前必须下葬。
吵吵嚷嚷着一群身着孝服的人涌进了院子。你一看是在院外不耐烦了的亲戚们。像座铁塔似的姑父冲着他质问:“什么时候了,还瓷等毬啥?”你委屈地摇了摇头,又望向身旁的村长国忠。在自家砖厂养出了十足“霸气的”姑父,带枪夹棒地对国忠说:“村长大人管得宽,村民埋个死人也要你老人家点头?”说着,掏出当时流行的“大哥大”手机:“马上给我调四五十号工人,到我外甥村里来抬杆!”关了手机,姑父扫视着周围的人不屑地又补充了一句,“我就不信,死了张屠夫就吃带毛肉!”
他小看了这个村。人们将他铁桶似的围在中间,风凉话就“射”向了他:
“来的时候,把自己村的路也背上。”
“人家是坐飞机来哩,人家才不走路呢。”
“把空气也带上,咱的空气还不够咱自己村里人用呢!”
……
你那十几个组织部的年轻同事焦急地说:
“咱们自己人动手抬吧!”
然而,话音未落,几百号村民“喷火”的眸子“唰”地射向了他们。有的还将手里的铁锹重重地杵了一下。
你忙央告姑父和同事们不要插手。你心想:你们哪知道明代屯军后辈们的“血性”和刚烈?这个村的男孩子哪个没有练过拳脚?像“压式”“站桩”“踩四角”是他们的必修课。每年正月闹社火,十八般兵器一亮相,凛冽的寒气立时将如潮的人流“逼”向“旮旯角角”。尚武的村庄处事的方式自然“豪迈粗“。
“卯时已到,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风水先生老杨不住地瞅腕上的电子表,手里托着罗盘焦急地扯起公鸡嗓门嚷。但人们充耳不闻。尽管可以看到,大门口的地上摆放着两根碗口粗的沙杆扎成的架子,几十根泡杆、抬杆很有秩序地撂在两边,黑鸦鸦的男人们站满街巷,但人们仍然一动不动地谈天说地。
犹如掉入井底的困兽,挣扎,怒吼,一切都只能是徒劳。而且,稍有不慎,情况会更加糟糕!几秒钟的慌乱后,你意识到他此刻成了一名孤独的演员,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在观看你的一举一动,眼下别无他法,只能用诚心打动他们。于是,你抱出了十几条香烟,请村长国忠散发给大家,你要靠慷慨大方的举动带自己走出“困境”。
想不到国忠哭笑着直摆手,旋即便没了踪影。
男人们哄堂大笑。
女人们你指指点点,叽叽咕咕。
掌勺的大师傅老唐把白护裙解下往凳子上一摔:“再泡面就成鼻涕了,当糊糊喝吧!”
风水杨先生的公鸡嗓门又嚷起来了:“老杨我走南闯北几十年,没丢过这人!”说着,将装满下葬用品的篮子往你怀里一塞,“咱降不住你村的神道,咱走人算毬啦!”
“我那活着受苦,死了遭罪的哥哥呀——”姑姑趴在灵前拖着长调嚎啕大哭起来。
“心硬的爸爸呀,你自顾自地走了,留下孩子们受煎熬……”
“一辈子不开窍的人呀,你死就不知留一点忆头吗……啊哈哈……”
……
抢天呼地的哭喊声中,一股带有寒意的秋风飒飒地掠过椿树,接着急速的雨点就从天而降。
你自幼就知道,“拾不起杆”(没人捞杆)是农村最丟人不过的事。让灵柩淋雨更是不吉利。他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你又将成包的蝴蝶牌香烟挨个递向人群。不承想,谁也不理,谁也不接……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说实在的,几十年来你一直觉得愧对这个村庄。你曾经多次冷静的想过,从呀呀学语,自己仿佛都是为“逃离”这个村庄在做准备,自己的“出息”也体现在这“逃离”上,而且似乎“逃离”得愈远“出息”就愈大!而此刻,你幡然醒悟,自己的“逃离”不仅是对的,而且出生于这样的地域,就是一种“蒙羞”。先前有人说,农民可怜又可杀,现在你要说,一点也不可怜,只是可杀,可杀……
愤怒而绝望的你感到双腿瘫软,头晕目眩,周围的树木、房屋、人群在变形,在羽化……
突然,你在恍惚间看到人们忽地让开一条道,只见老支书焦世友拄着拐杖,披着灰色的中山服褂子,蹒跚而来……是这位老人,聘你当了村里的民办教师,又是这位老人力排众议,将那头“独曳牛”分给你家,减轻你父亲的负担,让你安心上完了大学……你看见这位重病在身的父辈像见到了救星,用哭腔说:
“叔,看在我爸的面上,你就发话起灵吧。”
院里院外鸦雀无声,只能听见苇席灵棚上沙沙的雨点声。
老支书喘了几口气,摆了摆手:
“不关你爸啥事!”
“要不,我再多发几条烟,行不?”
老支书似乎很生气,涣散的目光忽然冒出愤懑的光芒:
“村里人谁稀罕毬你的烟?!”
“哪……”
邻居们凝神屏息,怨艾地望向他。
雨点更大更急,人们站在雨地里一动不动。
“娃,长个记性!”焦世友用夹着香烟的两个有些变形的手指头往地下指了指,“跪下。”然后转身高喊:
“孝子扣头谢大家啦!”
你磕了三个头。
你在泥地里长跪不起。
雨越下越大。
滂沱的雨水顺头发淋沥而下,泥泞中无数只鞋子噗嗤噗嗤的声音连成了一片。
助丧的小伙子们,风卷残云似的,呼啸着,抬起杆子,一口气就将棺椁抬到了墓地。
二
透过玻璃窗,凝视着安葬父亲后空荡的庭院,扫视地上狼藉的纸片、麦秸、土块,你猛然醒悟:父亲殁了,真的殁了,他走了,再不可能回来了。——即使在他弥留之际,眼瞅他干瘪发白的咀唇吐出的气息,一口比一口涩长,迟缓,衰微,最后痉挛的一顿,生命之火完全熄灭,你都寻思那托举过你,拥抱过你的躯体,他的灵魂,是否在经意间飘逸了出去,在他乐意去的地方踅踅,一时半会儿就返回了。他怎么会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