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叔和凤珍婶两口子，在桦树村，那可是绝对的能人。想当年：老牛叔是生产队里干活打头的小组长凤珍婶是生产队里妇女的带头人，兼铁姑娘队队长。两个人，兵对兵，将对将，在那战天斗地的艰苦岁月，留下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后来生产队黄了，土地分到了家里。包产到户以后，每个人除了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再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摊派、出工、修堤等一些轰轰烈烈的苦差事了。
　　 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逐渐深入，桦树村的人，不甘寂寞，大家都变着法儿想着如何摆脱贫困。他们有的去了省城打工，还有的去了江南海北做生意。老牛叔和凤珍婶没走，他们说了：自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离不开自己热爱的土地。两个人不仅把自己分得的责任田种得有模有样，还包下了村里老牛圈那块五十多亩的机动地种起了反季节棚菜。老牛叔这两口子的举动，可把村里一些人嫉妒坏了。要不咋说人家老牛叔、凤珍婶是庄稼地里的能人呢，没过几年就把自己承包的土地拾掇得成了摇钱树，腰包鼓得羡慕死人哩！
　　 听说省城，离儿子福贵刚刚大学毕业分配的企业不远，有家楼盘开盘，老牛叔、凤珍婶两口子一合计，干脆舍出家底，一下子摁下两套新房。老两口一套，小两口一套。他们想老有所归，老有所养。就一个孩子，等自己老了，孩子在哪，自己就想跟哪，互相照应，有个依靠，免得总来回跑，那样费劲又糟蹋钱。
　　 时间如梭，一晃就是几年。儿子福贵结婚了，不久媳妇就怀了孕。老牛叔想，自己的孙子一旦落地，必须要请一个好保姆，自己出钱，花多少都行，只要能把自己的孙子带好，什么条件他都答应。这做法，自己家的孩子托付给外人带，凤珍婶虽然还有点不放心，但最近这些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腰腿疼得厉害，带孩子害怕吃不消，现在的孩子多金贵呀，有个磕了碰了咋办？别说儿子、媳妇，就是镇上住的亲家母这一关都过不了。再说，她要自己走了，一个人带不动孩子不说，家里的菜棚扔给老牛叔一个人，还不一定整出个什么奶奶样呢。
　　 眼瞅着儿媳妇还有个把月就要生了，凤珍婶心里急，一大早就抽空，赶忙去镇里的集市上扯花布，想给将要出生的孩子做几件衣裳，顺便买些小孩子的用品。管儿子儿媳他们喜欢不喜欢呢，那是奶奶的心意。哪曾想，偏偏遇上了镇子里住的外号“跑篮子”的（寻找母猪的公猪）王二旺。二旺是风珍婶亲家母的姑表弟，二旺的老爹早前又曾是老牛叔的拜把子兄弟。这二旺，之所以被人称为“跑篮子”，那是因为他平时游手好闲，走东家窜西家，长了一张扯舌头的破嘴。凡是到他嘴里的事儿，没有剩话，保准给你传个沸沸扬扬，比广播喇叭都快。这天，“跑篮子”正闲逛在集市上，偶然发现了前来赶集的凤珍婶，喜出望外，他如同捕到了久违的猎物，两个人一见面就唠上了。“跑篮子”说：表姐、表姐夫，都去省城巧巧家了，福贵一天上班太忙，也没空照顾巧巧，侄女巧巧不是快生了吗？身体不便，姐姐、姐夫挂心，两个人都在那伺候侄女巧巧，帮忙打理家务呢。前几天，姐夫回来过一回，说是张罗卖房子，搬省城去，以后和巧巧福贵他们在一起不回来了，也好帮衬帮衬他们。要不两个年青人天天都上班咋整。孩子谁管，让别人带他们心也不落底。两个人，话越说越多，尤其对凤珍婶来说，亲家母他们要搬儿子家去，这消息可是重磅炸弹，炸得她如五雷轰顶，头昏眼花。她想了解真正的底细，与“跑篮子”一直唠到散集，好像嗑都没有唠完。凤珍婶赶了趟集，什么也没置办上，匆匆忙忙地往回赶。“跑篮子”的话让她心里不是滋味，省城的房子那是自己买的，怎么能让亲家母他们以帮孩子们为名先占了呢？他们如果占了，赖着不走，那以后自己养老咋办？不行，必须马上到家和老头子商讨对策。省城的房子，那是俺的地，坚决不能让别人占领。
　　 日头偏晌。凤珍婶急三火四地跑到老牛圈的蔬菜大棚里。老牛叔正蹲在架豆王的架子里，领没有爬上架的豆角藤。他见凤珍婶满头大汗地冲过来，还以为是哪家的菜贩急着来拉货了呢。
　　 “看你毛手毛脚的样子，都多大年龄了，也没个稳当劲儿。是不是哪家的菜贩又来催货了？来了几辆车？”老牛叔责怪地问。
　　 凤珍婶急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根本说不出话来。她一把拉过老牛叔的手，使劲地往棚外他俩睡觉的小屋子里拽。老牛叔懵懂，心想：老伴你这是干啥呀？大白天的，要疯吗？棚子里可还有干活的帮工看着呢！
　　 凤珍婶，把老牛叔抻扯到小屋，转身摁在炕沿上。然后青着脸，一字一顿地喘着粗气，“不——不——得了了，老——头——子——啊，后路——后路让人给断了……”
　　 “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哪门子风啊？快说说咋个事？”老牛叔一脸茫然，心急地催着老伴凤珍婶快道出实情。
　　 待凤珍婶稳定好了情绪，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上午在镇集市上遇到“跑篮子”，以及“跑篮子”说的，有关亲家母一家人要搬省城他们买的房子里住的事情，统统复述给了老牛叔。老牛叔，压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怎么可能呢？自己打的江山，人还没死呢，就有人受了？能有这事？
　　 “凤珍，你先别急，亲家、亲家母两口子，跑商行多年，理应知情知理儿的人。也许他们为了帮助儿子儿媳妇看孩子，让他们俩安心工作，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我估计他们只是暂时居住，等孩子利手了，就得搬回来。”
　　 “还搬回来啥呀，镇上的房子都卖了。”凤珍婶没等老牛叔说完，就急忙打断，“你赶紧想法子吧，他们要是搬去了，我们咋整啊？累了一辈子了，老了老了，在儿子门口蹲当街呀？”
　　 老牛叔，满脸的无奈，眉头紧锁，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省城的房子，是自己跟老伴凤珍，辛辛苦苦累了一辈子，口攒肚挪才买的。目的，也就是寻思自己老的那天，在儿子身边能有个依靠。要不光靠儿子他们那点工资，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这两套房子。可亲家、亲家母两口子真要住进去，老也不走，这是百年不散的亲家，咋撵？儿子儿媳妇两个人又过得好好的，好的像一个人一样，为这事能让他们小两口两面为难？事情要真是这样，唉！……是必须得想出个万全之策。可这万全之策，又该是怎样的呢？
　　 “我说老头子啊，你看看你，低了个灌铅的脑袋，三脚都踢不出个响屁来，平时你那能耐呢？”凤珍婶见老牛叔，半天也不言语，急得在屋里，不停地跺脚、打转转。“现在都到什么时候了？这不是欺负人吗？我说儿子这些天不打电话了呢，原来这儿子也跟他们一条藤儿了，没脸和爸妈说话了。看来他是当不起这个家呀！我告诉你老头子，你今天要是想不出办法来，明早我就去省城，找亲家母她们说说理。买房子的时候，你们一分钱不掏，现在受现成的好受是不？世上咋还有这样的人啊？这还让人活不让人活了？”
　　 “别这样啊，凤珍，遇事儿你能不能冷静点呢？你光知道着急，能解决问题吗？“跑篮子”的话你也都信啊？儿子不是还没说，俺们的房子就指定给亲家母她们住到死吧？晚上，等儿子下班，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了解了解再说。好不？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会答应。”老牛叔，一面劝老伴凤珍，一面自己心里似乎想好了应对此事的方法。
　　 傍晚。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漫天的彩霞，像姑娘羞红的脸。老牛叔估摸着，这时的儿子，应该是吃罢晚饭了。他想打电话，可电话拿起来又放下，挣扎了几次。终于在老伴凤珍那犀利的眼神下，只好破釜沉舟了。
　　 “喂——儿子呀，干啥呢？这些天咋没给家里打电话呢？你妈总叨咕啊。”
　　 “哦，我开车呢，在外面。”
　　 “开车？哪来的车？开车不能打电话吧？那一会再说吧？”
　　 “没事，我来建材市场买点东西，到了没事。爸呀，最近这些日子一直忙，没倒开空跟你和我妈说呢。巧巧她爸妈给我们买了辆车，寻思以后有孩子麻烦事多，用着方便。她爸妈生意不干了，说现在生意疲软，以后搬这住来，帮我们看孩子、做饭、打扫卫生，让我们回来吃现成的。我现在正装修你买的那套闲房子呢。本来我想让他俩和我们在一起住，岳父岳母两个人都说不方便，说白天可以给我们干活，晚上回去自己住。”
　　 “啊，还真是这样啊，那——那——”老牛叔听到这里，本想说，那是俺们牛家买的房子，亲家、亲家母两口子凭什么去住？可他考虑儿子的感受，不想说得太僵，以免刺激儿子不高兴，福贵必定是自己的儿子呀，要是儿子自己咋的都行，哪怕在他身上割肉都不带眨眼的。“那俺和你妈也想去呢，村里这两年种菜也不好干，种的人多了，菜贩少。俺跟你妈一合计，你也大了，也用不着俺们给你挣钱了。俺想把那大棚兑出去，去城里养老去。”
　　 “哈哈，那好啊。我倒没看出爸妈是那能闲得住的人呢。来就来吧，大家在一起更热闹。”
　　 “儿子啊，我说的可是真的呀。你想想，巧巧孩子生下来，那是俺们牛家的后代，俺们不带谁带？只是俺们去了，还上哪住去呀？房子都让亲家、亲家母他们占了。”老牛叔，此刻除了担心，就是埋怨了。亲家、亲家母咋能这样呢？表面挺好，嘴甜心苦，其实一肚子弯弯绕啊。
　　 “爸，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分得那么清呢？孩子是牛家的，也是巧巧她爸她妈的眼珠子，生出来就是两家的宝贝。对不？爸，如果哪天你和我妈来了，住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早安排好了，一定不能让你们蹲大街。好不？呵呵！”要说这福贵，可不是没心没肺的孩子，他知道父母迟早会有干不动的那一天，为了免除父母的担忧，自从他决定那套父母没住的房子，给岳父岳母之后，他就给他们另外购置了一套更大的一百三十六平的观景电梯花园洋房期房，年底就要交房了。他想，房子大一点，一大家人在一起聚会宽敞些。只是，想到时候给父母老人家一个惊喜，眼下还没有告诉他们。
　　 “呵呵，让爸蹲大街，爸不踢飞你，小兔崽子。”老牛叔，虽然没听儿子说出，他们如果去了，住房的事是怎么安排的，但他是相信儿子的，儿子做的事情一定不会让他伤心。因此，他不上火。不过他想和亲家、亲家母他们通个电话。他们老两口子去省城这么些天了，动静这么大，也没跟自己言一声。顺便问问他们，跑了一辈子商行，咋说撂下就撂下了呢？以后就真的在省城呆着养老了？“儿子呀，你到家，让你岳父给爸打个电话，俺想和他聊几句。”
　　 “嗯嗯，好吧，爸。”
　　 夜静悄悄的，老牛圈蔬菜大棚，一片宁静。星星不慌不忙地在天边忽闪着眼睛。月亮也不紧不慢地爬过了白桦林。老牛叔、凤珍婶难以入眠。他俩本想等着亲家能打个电话过来，彼此诉诉衷肠，探讨一下以后相互的打算。尤其孩子生下来以后，两家应该怎样帮着照看。但，电话始终也没有来。亲家、亲家母两口子，跑了一辈子商行，咋说不干就不干了呢？而且一定要搬到省城去，矮下面子，非要住下本不是属于自己的房子。他们这样做，是离不开儿女？还是有什么打算呢？莫非，亲家、亲家母他们两口子，有啥难言之忍？老牛叔、凤珍婶，这时真的不敢太往歪里想，必定亲戚太近了，无论如何也是希望他们能好好的啊。凤珍婶，也不那么较真儿了，她觉得有点事弄得吵儿八火的让外人笑话，孩子们也不得安。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东方已隐约显出了鱼肚白，些许的光亮麻麻约约地透进小屋。老牛叔、凤珍婶朦胧中，柜子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好像响得很急。
　　 电话是儿子福贵打来的“爸，你快坐车进城来一趟吧，巧巧她爸不行了！”
　　 “啊！什么？亲家他——咋的了？”老牛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亲家他咋的了？”
　　 “已经走了，肺癌晚期，有这病也没跟我们说，只是说想巧巧，要搬省城来住。我们也是在他病重去医院住院，才知道的具体病情。之前，他一直瞒着我们的。现在我们才知道，他是知道自己归期了，才来我们身边的。他在的时候，还一再嘱咐，他来省城住院的事，不要告诉你们，怕你们俩跟着上火。”
　　 “……亲家！我的好兄弟啊！”老牛叔哽咽了，仰天望着屋顶，倾泄的泪水，夺眶而出。“你还年轻啊，咋就走了呢？”
　　 “爸爸，你过来的时候，让我妈在家想办法把那蔬菜大棚兑出去吧，别干了。都到我身边来，我现在想天天都看着你们变老，一个一个都好好的……”说完，儿子福贵大声地哭起来，老牛叔、凤珍婶，随着儿子的哭声更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起来。
　　 人啊，如此脆弱。活着的时候你的我的，死后一切物归黄土。老牛叔坐在通往省城的班车里，心想，看来什么都没有健康、快乐重要。一切钱物那只是个数字，多少算多呀？除解决温饱下榻之外，还能改变什么呢？知足者常乐，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快快乐地活着就是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