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最后一次见到杨橙依是在通城，那是湖北的一个小县城，他记得那条贯穿城市的河流叫做东冲河，河道很宽也很深，河水清澈见底。盛夏南方的雨水总是特别的多，总以一种强迫式的姿态狠狠地猛击地面，溅起大片的水花。那些水花盛开得太灿烂，以至于堆叠起来，形成了密集且凌乱的状态。三少爷不喜欢密集的雨线将自己锁定在屋檐下，他想要离开，却看到了只身一人撑伞而来的杨橙依。
　　 杨橙依走路的姿态很慢，因为挺着大肚子的缘故。她怀孕五个多月，身材明显有些发福，曾经那张让三少爷痴迷不已的脸庞下多出了一缕岁月的痕迹。三少爷看着她慢慢走来，雨水开始变得有些轻声轻语，生怕惊扰了这个可人的人儿。三少爷觉得：这场雨，就是为了让自己面对面跟杨橙依告别。
　　 三少爷看着站在面前的杨橙依，杨橙依收起雨伞放在一旁的台阶上，抬起头看他。有一滴雨落在了她的脸颊，可能是因为走路的动作让她的手有些颤抖，以至于雨滴给了三少爷一个暧昧的瞬间。他抬起手，用食指轻轻地擦去她脸上的雨滴。杨橙依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说：“如果不是这场雨，可能你会早早地进了火车站的候车室了吧？”
　　 三少爷眨了一次眼说：“时间尚早。”
　　 杨橙依上前一步，走到他旁边，转身，与他肩并肩看着眼前已经不那么猛烈的雨水说：“我猜这场雨就是为了不让你离开。”
　　 三少爷想起来第一次与杨橙依告别的场景，那是在2008年初夏。杨橙依要离开他们工作的地方，去往男朋友所在的地方，不顾三少爷如爱自己一样地爱她，不顾一切。三少爷说：“离不离开又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吗？”
　　 “有。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一次我走了，就不会再来。”
　　 杨橙依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就如同自己不顾一切嫁给丈夫时的眼神是一样的坚定。她说：“陪我走走吧！”
　　 “在下雨。”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雨水，雨水已经小了很多，小到如同丝线一般细细的一缕缕。她说：“雨很快就停了，我们去河边走走。”
　　 三少爷知道，从他们站立的屋檐下开始，往前走五十米便是河岸，顺着河岸一直往西走就是火车站。看来杨橙依是要目送自己离开了，于是他转身进屋，拿起了自己的背包。
　　 东冲河畔上的青石板被岁月纂刻成线条优美的行书，被雨打湿的不止是这座小城，还有一些关于彼此没有戳破的心事。两人肩并肩小心翼翼地走着，距离火车站越来越近。
　　 三少爷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火车站，又转头看了一眼杨橙依的侧脸。杨橙依的侧脸很美，玲珑有致，别在耳朵后的鬓角与扎起的马尾随着脚步一晃一晃。三少爷打破沉默说：“要是在08年的那一天，我挽留你，你会不会走？”
　　 杨橙依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说：“不知道。”
　　 三少爷看着她，一脸的疼爱说：“要是当初你跟我在一起就好了，就不会在怀孕的时候都是一个人了。”
　　 “可惜那时候没有。”
　　 两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眼看着火车站越来越近，脚步都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跨度小了许多，仿佛只有这样，这条路就不会走到尽头了。每条路都有尽头，每个人生也都是一样的。三少爷知道无论他们走的有多慢，时间都是不停止的，火车开动前，他一定要坐上车。杨橙依根本不懂，三少爷所谓的在一起，不过是用时光里的沉淀给往事一个安慰罢了。如若杨橙依放下身段，放弃即将出世的孩子，放弃一切，三少爷也不会跟她在一起，至少不会永远跟她在一起。
　　 他们就这样走在东冲河畔，向着目标前进。那个躲雨的屋檐渐行渐远，被不太优美的步伐退成雨后的风景。这个风景太悲凉，像雨水。
　　 时至今日，三少爷躺在床上，看着屋顶的天花板呈现星空的模样。他想起杨橙依来，想起最后一面的河畔，却再也想不起来离别的最后是什么样的言语。他能想起那个陈旧的车站，车站上脱落的红色油漆覆盖在钢铁上的两个大字“通城”。这个场景犹如电影桥段一样播放，却是一部彩色的没有对白的默片。
　　 离别应该是有言语的。或许是他忘记说了什么。
　　 电视上是一篇关于南方暴雨的新闻，之后又被九寨地震的消息覆盖。三少爷一边玩着手机里的无聊游戏一边替一个去九寨的朋友祈祷，愿他安好。微信里有一条最新的消息，他听到铃声后返回微信页面，看到上面的名字上写着杨橙依。
　　 一次别离便是七年。
　　 三少爷有过两个女朋友，一个是中学老同学，一个是个护士。那个护士最终失联，杳无音讯，而那个老同学跟他之间，变成了最好的红颜知己。也许三少爷跟别的男人不同，因为他不会因为一个原因或者借口而去否定一段感情。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七年了，杨橙依的联系方式还在他的手机里。
　　 杨橙依发过来的是一段语音，他戴上耳机，听着她的声音：“我爸爸去世了，就在前几天。在武汉人民医院里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去世了。”
　　 三少爷很怕安慰人，因为他所有的心事都藏在心底，只跟有心人说。除了有心人，他不会跟其他人多说什么。所以只能呆呆地写了一句：“你回通城了吗？照顾好自己。”
　　 三少爷想不到其他的安慰方式，虽然他明知故问，但有关于杨橙依所去过的地方，除了第一次相遇相知的地方，只有他去过的通城，杨橙依的家乡。他想象着杨橙依下了火车，顺着东冲河畔一路往东走，走过那座桥梁，左转路过一家餐厅与商店，右转进入小区，然后往里面走，走到最后一栋楼，上楼，打开房门。屋子里的摆设也许早已变了样，但屋子还是那个屋子，只要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才敢安心。这个世界总有一个地方是你可以凭着记忆去想念的，那个地方是你所关心的，你可以想象得到你才能安心。
　　 杨橙依说了很多关于父亲的事情。她的父亲三少爷并没有见过，他去过一次她的家里，那时候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那个时候的他只关心为什么她是一个人。杨橙依说父亲对她很好，对弟弟也很好，弟弟刚刚结婚，父亲忙前忙后，还叮嘱了诸多问题……
　　 每一个父亲都是伟人！每一个母亲也是！每一个女人也是伟人！而男人，也同样！他想到了她的儿子，她那个差点抛弃她却又浪子回头的丈夫，想到了自己孤身一人流落西安，被窗前的一朵兰花晃了眼。阳光浓烈，夏天很长。
　　 杨橙依处理完父亲的葬礼之后便离开了通城，去往丈夫所在的银川。父亲是希望长埋于土里的，但无法改变火葬的最终命运，杨橙依购买了墓园处的一处墓地，面向家的方向，将父亲埋于山下。
　　 三少爷想去一趟通城，那个湖北的小县城，杨橙依的家乡。他曾告诉杨橙依：“只要你需要，你一个电话，我就来。”
　　 10年的夏初，三少爷背着行囊走出通城车站，看着陌生的城市，还有那条青石板的东冲河畔。杨橙依站在栏杆处，挺着并不明显的大肚子笑嘻嘻地看着三少爷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三少爷看着她的笑容被一股淡淡地忧伤包裹着，那一刻，他想跟杨橙依说：“亲爱的，我来了，从今天开始，我会好好照顾你。”
　　 当杨橙依走过来，站在他对面，他却走上前说了一句：“你还好吗？”
　　 下午的时候，天色暗淡下来，三少爷蹬上顶楼，想要看一看南方，却看到比脚下更高的楼层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想这样的时刻很适合怀念往事，怀念从前，怀念那一个多雨的初夏车站的离别。只是，他依旧想不起来那一日他与杨橙依走完最后一块青石板，走到火车站之后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也许他们什么都没说，也许他们说了很多保重之类的话语，也许他们根本没有道别，这只是他自己凭借着记忆的布景构思出来的画卷。
　　 就索性将记忆再拉回到七年前。通城，初夏，雨天。
　　 雨水阻止了杨橙依出门的脚步，因为没有那个怀孕的母亲愿意挺着大肚子冒着摔倒的风险徒步走两站路的距离。三少爷捧着手机与杨橙依告别，他说的并不文艺，也不真实：“我要走了，回西安。”
　　 杨橙依问他：“为什么要这个时候走？再待一段时间吧。”
　　 三少爷想起与杨橙依一起雨后漫步在东冲河畔的场景，杨橙依不时用手扶着肚子，他说：“我以为你是一个人，你跟我说你也是一个人。我想来照顾你，想我们在一起。”
　　 “你觉得我骗了你吗？”
　　 “你没有骗我，只是我怕自己承担不起这个责任。要是两年前我追到你就好了，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了。”
　　 杨橙依沉默了片刻说：“下雨了，通城的雨总是特别的多。”
　　 “这个季节太啰嗦，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做不完的事情。你要安好，如果需要，你一个电话，我就来。”
　　 如同第一次与杨橙依告别的后的场景，三少爷背起自己的行囊向车站走去。不同于第一次的告别，这一次离开，杨橙依再也没有说过需要他来，他也没有再一次归来。就像是他凭借想象而造就的那一场虚假却又真情实意的离别，故事是允许因需要而虚构情节的，但事实上却不能。
　　 事实上，他坐在车厢里穿梭在山脉中，看着雨水让那些植物的颜色更加晶莹剔透，红土地里开出娇艳的花朵，花朵在雨水面前羞涩地低头，而通城，这个多雨又悲凉的城市已经消失在视野中，他再也没有见到过。
　　 【2017年8月12日下午】首发中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