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在干什么？
　　 一个挎包女人，经过那片铁栅栏外，对她硬生生地喊了一句。
　　 趴伏在铁栅栏边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年轻，漂亮，三十几岁模样，被她喊这一嗓子，吓得激灵一下。
　　 她情绪特别激动。直起身，回了头，呈愤怒状，你谁呀！
　　 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对方感觉这玩笑开大了！互不相识，同是送孩子上学的人，的确不能开这种玩笑，就急忙道歉！
　　 趴伏在栅栏边的女人叫白亚茹。白亚茹和那女的吵了一句，又伏下身，趴在铁栅栏往院里看。路过的人都在看她，有认识她的，或好久没见过她的也不和她搭讪，啧啧，这人神经了吧。都自言自语。一个上午，她都没曾离开铁栅栏，肩上扛着过路人猥琐的目光，头上顶着初升的八九点钟的阳光。今天周五，九月一号，大家想想，周五是周末的头一天，白亚茹是提前请假的，九月一号，是开学的头一天。白亚茹没有孩子，来学校干嘛？是不是想孩子想疯了？
　　 还好，城里人不比乡下，一旦住进城，就是对门，谁也不认识谁，只要不把对门当小偷当贼，就是好邻居。谁也不认识谁，白亚茹趴在铁栅栏边，偷窥里面戏闹的一年级学生就越发大胆，越发理直气壮，越发肆无忌惮。
　　 她这种收腹提臀式的趴看，着实让她累得不行。一会她用左手靠住下颏，一会又换右手靠住下颏，胳膊肘支撑得有些麻木，还可以聚精会神地看，主要是下身下沉的厉害，让她的腿麻得不行，得活动活动。肚里的孩子在里面抻筋，自己可不能压坏孩子。
　　 二
　　 白亚茹在乡下的某邮局上班。离城里特别远。和丈夫刚子结婚六年，一直在工薪族打拚，虽然在城里按揭买了房，但还没有车。亚茹每天都要挤公交车，有时，公交车上挤，各种汗酸味蜂拥而至，白亚茹直想呕吐。前段时间，她自己坐在车里都暗骂自己，还嫌弃人家呢，自己这股臭味！公交车赶上路段不好，一颠簸，白亚茹的胃翻江倒海，那股苦臭味直往上撞，令她欲罢不能，无法自持。又万般无奈，只有在纤细白嫩娇喘的喉管里打几个转儿，再慢慢咽下去，咽下那一半欣慰一半苦涩。欣慰什么呢？欣慰的是，自己终于有望了，可以有孩子了。苦涩什么呢？苦涩的是，不是年初揣上娃，嘴馋去市场买回小柿子吃，孩子也不至于夭折在肚子里。
　　 后来，趁星期天休息日，随刚子去的乡下小药铺，抓回的八付中药。这药铺的中医大夫，特别灵验，他开出的受孕保胎药胜过送子观音。这次若再怀上，自己可得小心，可得检点了！
　　 三
　　 中医药铺的药真管用。那天不顾刚子反对，亚茹听人说了就非要去看中医不可。中医摸脉开药问亚茹，是要儿子是要女儿？亚茹瞅瞅刚子，说，男孩女孩都一样。刚子脾气好，平时就是有些犟，这次要孩子当然听亚茹的，点头称是。亚茹突然孩子样的天真，一歪头说，大夫，能不能配点药，要个龙凤胎。大夫脸一拉，你经过了流产，怀上怀不上还是个事，我的药再好，也需要你们配合。少许，大夫诚恳地解释说，我还真无能为力，没有能保生龙凤胎的药，你们只要能怀上，顺利生产，也算为我扬名。
　　 真不错，这八付苦药汤水，经过刚子成宿半夜的熬制，先尝后喂给亚茹，费劲的喝下去总算起了作用，加上刚子他俩努力操练，终于日渐成效，亚茹的肚子与日巨增，很快，就像吹起的气球。
　　 亚茹本身瘦溜，细高个，穿上宽松一些的衣服，一般不会被人看得出。只有刚子和孩子一样趴在她肚子上听听，说孩子在里练太极呢，开开玩笑。亚茹每天上班走，刚子都叮嘱她一番，公交车来时，不要去挤，记住腹中有我们的孩子。絮叨久了，只要亚茹一出门，就先和刚子打招呼说，记住了，知道了。
　　 四
　　 一天下班回家。白亚茹刚挤上公交车，坐在座位上不久。在车下挤上来一老一幼两个人。年龄大的男人领着六、七岁的孩子，一定是刚从工地来的农民工，男人的迷彩服上全是水泥灰浆，男孩子背着一个编织袋，灰色的裤子上也沾了斑斑驳驳的水泥浆。大男人扶着车栏格站定，把里面仅有的座位让给孩子。男孩手里紧攥编织袋口，从肩头上拿下来，抱在怀里。水泥袋虽然洗过，还会有少许灰尘，放在赃兮兮孩子的怀里不算什么，放在光洁的座位上肯定是一层浮尘。但孩子把编织袋抱得紧紧的，生怕失去一般。座位的人满满的，肯定没地方放。小男孩刚坐下又站起来，对大男人说，叔叔，你坐，我是孩子，我站着行。大男人摸摸小孩的头，宝宝，你坐吧，送你到家，找到村干部，我就回。你拿着袋子，拿好了。
　　 男人是小宝的叔叔。车行驶到下坡，一个急刹车，把大家搡了一下，小孩前倾，一只手扶住叔叔，一只手死死抱着编织袋，小心翼翼，怕袋子撞在前面座位上。车拐了个弯，到了站点，打下边上来一位大腹便便的孕妇，小男孩见状，站了起来。怀里仍抱住编织袋，很好听的童音干脆利落，阿姨，你坐。把座位让给阿姨的同时，由于车的晃荡，男孩身子靠了孕妇一下，孕妇有些不屑，拍拍胳臂，袖口，瞪了小孩一眼。她是嫌小男孩太赃了，弄她衣袖上灰尘。这时，大家都向孩子投去赞许的目光，同时，也把鄙夷的目光给了那孕妇。白亚茹在后排座坐着，一般人上车都挤在前边和中间，她虽然身怀六甲，却是不显山不露水，很难看出来，也不会有人挤到她。就听大家都说，这孩子，真懂事。
　　 男孩把编织袋住怀里收收，又对孕妇说，我是小孩，站一会，你不方便，你坐。
　　 孕妇却没吭声。站着没动。车上有人突然冒出句，不知好歹。孕妇也没急也没恼。
　　 小男孩忽然觉察出什么，前倾下身子，腾出一只小手，在他坐过的位子上用手扶摸擦拭了几圈，手又缩回，紧紧地抱住编织袋对孕妇说，这回干净了，阿姨你坐。
　　 孕妇一屁股坐了上去。
　　 怀孕就了不起呀？
　　 她是大人，将来生出孩子，也和她一样没素质！
　　 爱坐不坐，不坐站着。
　　 孕妇瞬间引起众怒。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车内很噪杂，庞乱。
　　 小男孩说，没事。大家不要说了。从小妈妈就教我读过《孔融让梨》，我要像孔融一样有孝心有美德。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怎么不念书！
　　 孩子的叔叔说，刚好读完学前班，这不是放暑假了吗？这孩子从小就受他妈的教育，他妈妈是我们村的教师。
　　 你们怎么来到工地了呢？他妈妈呢？
　　 叔叔指指孩子的编织袋，哽咽着说，这不是吗？他妈妈在编织袋里！
　　 大家虽然没有惊慌失措，却都感到震撼寒心，一时间都默不做声。
　　 车停了一站又一站，有下车，没上车的，人越来越少。白亚茹特别喜欢这个小男孩，车里的人，都喜欢这个小男孩。太天真太懂事了。可是，这么幼小的孩子，怎么就丧失了母爱！
　　 白亚茹离座，往前坐坐，坐在了男孩和他叔叔的另一面，离得很近。她的脑海中出现了画册里的二十四忠孝图和小孩孔融的画象，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妇乳皆知。
　　 小男孩真像孔融一样有孝心，根本不顾及孕妇的眼光，还一个劲地让座，实在太难得了。这些大人，谁能做得到？
　　 白亚茹想想自己，要不是也有孕，或许会让一让坐，给老人和孕妇，这样想来，白亚茹似乎平静下来，聆听小男孩的叔叔和大家讲孩子的身世。
　　 五
　　 宝宝家住在城郊外的一个村庄。村庄不大，发展得很快。村里有托管中心。这次，叔叔忙着送宝宝回家，就是要找到村干部，尽快安置孩子，很快开学了，也好让他及早摆脱阴霾，走进学堂。
　　 在车上，小宝还表示，自己想在工地陪叔叔，闲时去废品站看书。车上人都看孩子可怜，唏嘘不已。
　　 有个老奶奶对孩子说，宝，我家有很多书，等到了家，让我儿骑车给你送去。
　　 嗯嗯……宝宝显得很激动，眼角潮红，谢谢奶奶！谢谢奶奶！
　　 白亚茹翻了翻包，包里除了几件化妆用品再无它物，想赠给宝宝点什么，却束手无策。看着宝宝却满心欢喜。白亚茹一种强烈的欲望，像初升的太阳，喷薄而出。就是这时，白亚茹才突发奇想的。
　　 叔叔说，宝宝的爸在村办企业上班。很久以来，都觉得肚子疼，他很要强，以为挺挺就过去了。后来去看大夫，大夫说他是胃肠感冒，开点消炎止疼药就好了。在一次卸料中，脚被料砸伤，住进医院。宝宝他妈扔下学校的孩子，陪他到大医院包扎。说，这次来了医院，做个全身检查，这一查，才知道得了胃癌，己经晚了。
　　 放暑假了。他妈妈带着孩子到工地干活，哪知天灾人祸。宝宝妈在工地食堂干，负责给我们做饭，买菜。谁知，那日在市场买回菜，走进工地时，天气刮起了大风，有七八级的风，把工程上的支脚手架的铁杆子刮倒，正好砸在了宝宝妈的头部。大家找急救车去医院抢救，还是没有救过来，这孩子，太可怜了。叔叔摸摸小宝的头，泪水流出了眼眶。
　　 白亚茹听得眼圈潮湿，问宝宝的叔叔，以后怎么办？你来扶养宝宝吗？
　　 我哪扶养得起？回去找村干部，会好好安排的，村里有托管所。
　　 那就好，那就好。
　　 白亚茹那天不知咋下车回家的，心里总搁不下一件事，就是小宝这孩子，以后该咋办。但她知道，小宝和叔叔是在城郊外的一站下的车，她也问到了他们是哪个村哪个住址的。
　　 她想如果可以的话，哪天提前下车，或特意去看看孩子，给孩子捎些食品，书藉，衣服。
　　 六
　　 这样想着，可回到家，却一直放不下这孩子，一直几天，白亚茹坐卧不安，像是有心事在胸口堵着，找不到人倾诉。刚子看出端倪，追问白亚茹怎么了，白亚茹不得不说出藏在心中的秘密。她说，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骨肉，我看那小宝宝太好太懂事，又没父母照顾，我想领养他又怕你不同意。说完一连串的话，白亚茹看着刚子的脸，长出一口气。
　　 刚子还是一时转不过弯来。曾经是怀不上孩子，如今再过几个月就有自己的孩子，还领养孩子干什么？再说以后的负担也重，这不是没病找伤寒，吃饱了撑的吗？
　　 刚子满脸不愉快，半天没言语。白亚茹一头扎在刚子怀里，撒娇是女人软化男人最好的伎俩，何况是恩爱夫妻。亚茹在刚子臂弯里，小声说，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你心好，大度。
　　 刚子推开亚茹，一反常态，我不同意！
　　 第二天早晨，亚茹照例做熟饭，两人每天吃饭时都有说有笑，说说单位里的各种趣事，说说孩子在肚子里怎样练拳脚。今天亚茹也不瞅刚子也不主动搭讪他，确切地说，两人开始冷战。下班回家，刚子先说话，亚茹，我早回，饭做熟了。
　　 你做熟你吃。白亚茹懒得瞅刚子，不冷不热的说。她突然感觉刚子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难道男人都这么自私！真不可思义！
　　 刚子说，我知道你心里想啥。不就是想要孩子吗？我问过别人，领养孩子还挺费事，得去民政。
　　 亚茹听他这么说，知道刚子有了活口，你既然不反对，我也不会天天的呕气给你脸子，亚茹红扑扑的脸上绽放了笑容，急忙问，你是同意了？
　　 同意了！不同意行吗？天天驴脸拉得老长，我可不想生气，我要开开心心过日子！
　　 那好，哪天我们俩一齐去村里，去托管所找村领导！
　　 七
　　 刚子不是因为同事家的事受到刺激还不会答应。同事对刚子说，要一个孩子也好，你想想，你和嫂子都四十多岁了，嫂子就是怀上了，也只能要一胎了，一个孩子将来负担四个老人，又要顾及自己的家庭，也没个照应。我就是因为我自己，在父亲老的时候没有赶到家，没有敬孝道。百善孝为先，孝顺，是中华民族的美德，至今，我一直感到愧疚和后悔。
　　 刚子说，是啊，我们姐弟多，可是我又怎样呢，照料母亲时，也就是放寒暑假时，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把我们拉扯大容易吗？
　　 亚茹说，那孩子特别懂事，又成了孤儿，更需要母爱，将心比心，我们对他好，将来一定会更爱我们！
　　 对。刚子的同事劝刚子说。亚茹做的对，这就是感恩，就是回报。
　　 嗯。刚子默许了。
　　 八
　　 八月份的最后一个周末，白亚茹终于如愿以偿。高高兴兴地领孩子回家。这之前她和刚子去过村庄，找到了村领导。孩子吃住，念书等问题村里早已经解决。她们见到了可爱的孩子，可是就是没能领回来。这期间出了岔子，他们去村部时，碰上了中医大夫，中医大夫问白亚茹怀上了吗？
　　 白亚茹喜出望外，一番感谢自不必说。急忙说，怀上了。怀上了。
　　 大夫问刚子，你们这次都来康家庄有事吗？
　　 刚子没言语。白亚茹抢先说，我们想领养孩子。
　　 领养孩子？大夫吃了一惊。心想，自己腹中有孩子了，还要领养孩子？
　　 大夫便问，不知道你们领养谁家的孩子？是弧儿吗？
　　 白亚茹说，是李老师的小宝宝。
　　 李老师？噢，知道了。李老师可是我们中心学校的好老师，怎么就碰上这档子事呢？说完，大夫默默地走了。
　　 大夫离开托管中心，直接去了康家村村部。他向村领导打了小报告。意思是，这两口子己经怀孕，将来有了自己的骨肉，还会对领养的孩子好吗？
　　 尽管白亚茹和刚子在民政及有关部门办了领养手续。可是管托中心领导和村干部却没答应。
　　 之后的几天，白亚茹倍受煎熬。那天见到小宝宝，如同自己的亲生骨肉，分开之后却揪心的难受，想念。有种牵肠挂肚抓耳挠腮的感觉。
　　 村领导把孩子的事放在第一位，暗地去刚子和白亚茹的单位做了调查，得知两人在学校曾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在家庭中，都很孝敬老人，在工作单位，也是积极肯干的佼佼者。一切都考核通过，就过了十多天。临近九月一号开学，白亚茹才把宝宝带回家。
　　 她给宝宝做好吃的，给宝宝买了新衣服，新书包，新文具，就等开学这天。所以，她领回宝宝没几天，谁又知道她多了个孩子呢？
　　 她坐公交车带宝宝去的新学校。小学生乍入新校，人生地不熟，让她很放心不下。一路上，千叮咛，万嘱托。进入校园，交到老师手里，还依依不舍，放心不下。
　　 阳光透过林梢，过滤到白亚茹的素花上衣上。铁栅栏上，依然是她偷窥孩子的双眼。
　　 这种弯腰提臀的姿态，可不是小偷，这是九月一号，第一次送孩子上学的家长。从上午看到中午，才接宝宝回家。
　　 刚子在街里上班，宝宝上下学，这样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刚子。
　　 春天来了。白亚茹顺利生产，从此四口之家，共同沐浴在春光里，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