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初秋的一个下午，太阳像是一个刚过五十的男人，虽然身上那种血气不再刚刚，但依然还是很威猛的。这种威猛让地里的庄稼叶子全都打了蔫，犹如一位久病不愈的病人。晌午头上，庄稼汉们全都不敢下地，猫在家里忽闪着蒲扇，打着瞌睡，或者聚在水塘边上风口里的大树凉阴下，传播或者制造着各种谣言。
　　 在谣言领域是专家的、被村民唤作“快嘴”的毛稀此时正神情诡秘地跟大家说：“疤瘌头昨天上城着了道了，大家知道吗？”“快嘴”是村里有名的鬼吹灯，他的话没有几分可信的。但是大家闲着没事，也没有更多的话题可扯了，闲着也是闲着，所以，虽然大家不相信他，但也没有人去制止他。没有人制止，在毛稀看来就是对他的一种鼓励，于是他就更来劲了。本来他是坐在地上的，此时他欠起屁股改为蹲着了。把原来坐在屁股下的两只鞋掏出来，一只脚一个地穿上，屁股抬得半高，是一种半蹲的姿势，两只手不停地比划着，帮助他嘴巴的表达；“昨天他骑着洋车子上城。咱都知道的，他哪有洋车子呀？烧不熟，非要借个洋车子骑，借小六的。”村民们还不习惯称自行车为“自行车”，还都叫它“洋车子”，“快嘴”也就这么叫了。“快嘴”蹲在地上，本来着力点是在左腿上的，把着力点换到右腿上后，咽了口吐沫后继续说：“骑到闸口北头，叫城里革委会的人给拦下来了，查他的洋车子有没有牌照。知道吗？现在进城，洋车子也要有牌照了。没有，就发你一个，要5块钱。乖乖，要5块钱！一年的工分分红也不一定能拿到5块钱啊！疤瘌头哪里舍得掏？调头骑上车子就跑，被拦他的人飞起一脚踹在车子的后座上。疤瘌头摔倒了，倒在渣子路上，当时就不省人事了。弄了个把时辰，他才醒，满脸都是血，还得交5块钱。你说，他图个啥？5块钱，给小六买个牌照。烧不熟，我看他下次可借洋车子了？烧不熟！”
　　 猴子生下来的时候很瘦小，奶奶说：“这孩子跟猴似的。”于是他就被叫作“猴子”了。没想到，他后来竟长得五大三粗，全身黝黑，夏天，上身向来是不穿衣服的，肌肉一块一块的，饱绽着，哪儿都是力量。一般人，只要被他抓住了一只胳膊，你想挣脱掉，那是很难的。实力就是底气，猴子什么都不怕，是村里有名的“不信邪”，性子又急又犟。听了“快嘴”毛稀诉说的故事后，斜着眼不屑地对“快嘴”说：“说得活灵活现的，跟你就在现场似的。一个熊洋车子值多少钱？前天到我舅家，他邻居有个半新不旧的，才要20块钱，我舅从中讲了价，17块钱我就拿下了。一个牌照就要5块钱？啥做的？金子做的？”
　　 “快嘴”对于别人的不信任本来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了，但是今天他却感到冤枉，因为他的故事是听当事人疤瘌头亲口说的。他把两只鞋再褪掉，垫到屁股下重新坐下，愤愤地说：“就你不信邪！爱信不信！明天你去试试看。”
　　 “试试看”说中了猴子的心里话。刚买的车子，正是试新的当口。猴子一天到晚地心里痒痒的，做梦都在骑自行车。本来他就打算明天去城里的，一方面是试试自己的洋车子，另一方面，刚出生才三个月的儿子，他媳妇的奶水不够，需要吃炼乳，炼乳刚好吃完，媳妇正催着他去买呢。
　　 本来猴子是不相信“快嘴”的话的，但他说到的“5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够儿子半年的伙食费。心里暗想：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还是到疤瘌头那里核实一下吧。但是，去核实不能让“快嘴”看到，不然会跌我“不信邪”的身份的。于是，他决定晚饭后趁天黑去疤瘌头家。
　　 晚饭后，猴子来到疤瘌头家。疤瘌头躺在院子里凉床上，头上包着一块布，还时不时地呻吟着。猴子就站在疤瘌头的床头边，疤瘌媳妇让他坐他没坐。他问疤瘌头：“疤瘌哥，你昨个儿是咋回事？”疤瘌头棱过身来朝向猴子：“猴子兄弟，你哥倒霉啊！唉，真叫倒霉，都怪我自己，装烧不熟，骑个啥熊洋车子？”然后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在城里“着道”的经过说给了猴子听。哎，你还别说，“快嘴”这次还真没有怎么瞎扯，情况基本一致。
　　 猴子告别疤瘌头后很丧气，明天骑着车子进城是进不成了，宁愿走着去也不能让他们劫掠5元钱去。但猴子哪里是一个肯服输的人？不然他就不叫“不信邪”了。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怎么来破解明天既可以骑车子去又不会被劫掠5块钱的难题。忽然他脑洞大开：“向小六借一下牌照不就妥了？”于是他折回头走向了小六家。
　　 小六家吃饭晚些，一家人还没有完全吃罢。一听说猴子的来意，小六马上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饼干大小的铝的薄片片，底色是蓝色的，上面的阿拉伯数字是白色的。“猴叔，你拿去用。这需要固定在前叉子上的，这两天忙，我还没来得及弄，正好，你拿去用。”
　　 手里拿着个铝牌牌，就像怀里抱着个大头儿子，心里的高兴就跟三个月前儿子刚出生时的感觉是一样的。
　　 第二天老早，猴子就起来了。他想早早地去进城，最好赶在革委会的人上班前能够越过闸口进到城里去，省得更多的麻烦，虽然他怀里揣着牌牌，并不怕。
　　 来到闸口北头，太阳也就一树梢来高。猴子本以为革委会的人这时是不会上班的，没想到，来到后，他远远地看见，路的正当口晃着几个戴着绿色帽子、穿着绿色军装、领子两边各有一面小红旗的人。一看就知道，那都是革委会的人。猴子心里恨恨地想：“狗日的，真勤快！要不是5元钱，他们才不会这么勤快呢。”兜里有铝牌牌的撑腰，猴子也没有太恼怒，也没有太害怕，骑着车子径直地就过去了。到了他们跟前，下了车，走到一个绿军装跟前，把铝牌牌掏给他看。绿军装斜了一眼铝牌牌，就去摸猴子车子的大杠。摸过之后，手一指左边一堆人的地方说：“牌照，假的。到那边交钱去。”猴子本来是个急性子，一听说自己的牌照是假的还要自己掏5块钱，他一把抓住了绿军装的衣领说：“你是人不？凭什么说我的是假的？”绿军装哪里吃过猴子的这一套，甩手给猴子一巴掌：“说你是假的就是假的，没有凭什么。你他妈的嘴里还不干净，我叫你知道今后怎么跟老子说话。”猴子向来没有吃过打架的亏，脸上挨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那他哪里受得了，他瞪着火红的眼睛，飞起一脚，把绿军装踹到了在地上。还没等绿军装招呼，绿军装们就一起围了上来，你一拳我一脚，把猴子打得鼻青脸肿后撂倒在地上，与此同时，竖在一棵大树旁的原木也倒了下来，重重地砸在猴子的小腿上，猴子顿时昏了过去，仿佛走进了阴曹地府。恍惚间，他好像听到牛头马面在说：“你死也让你死个明白。你的牌照就是假的，真的，车大杠上打的都有号。你对革命使假，死了也活该。”
　　 猴子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家床上了。骨折的腿养了三个多月才能走路。但，他从此成了瘸子，走路时一颠一拐的。